火烧连营说“猇亭”
——三国古战场考察之一

2011-08-15 00:48王前程
关键词:夷陵宜都三国志

王前程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火烧连营说“猇亭”
——三国古战场考察之一

王前程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火攻猇亭是吴蜀夷陵之战中最为关键的一场战役。刘备主力一直在江南夷道连营,故此“猇亭”不可能在长江之北,应在长江之南的清江流域,大体位于今湖北宜昌市长阳县磨市镇下溪口村至宜都市石门村一带。夷陵之战前并不见“猇亭”之称,它可能是刘备对于一处邮亭的临时更名。今之“江北猇亭”是小说《三国演义》流行之后的产物。

夷陵之战; 猇亭; 下溪口; 刘备更名

三国初期,蜀汉与东吴在巴楚门户——夷陵(今湖北宜昌地区)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拼杀,史称“夷陵之战”。而火攻猇亭则是此战中最为关键的一场战役,故而许多学者又将“夷陵之战”称作“猇亭之战”。可是,“猇亭”究竟在何处?《三国志》等史书并未指明其具体方位,而今人则多认为长江北岸的虎牙山附近(今宜昌市猇亭区,暂不妨称作“江北猇亭”)就是当年吴蜀激战之地。但笔者以为这多半是小说《三国演义》带来的混乱,历史上“火烧连营”的猇亭大战不大可能发生于“江北猇亭”。

一、蜀军占领长江峡口地带,但水路非其主攻方向

刘备发动伐吴之战,目的是要夺回关羽丢失的荆州,而夺取荆州则必须首先攻占夷陵地区。从夷陵进攻荆州中心江陵有三条线路:一是长江水路,二是江北夷陵道,三是江南夷道。

长江流经三峡地区,水急浪大,流速可高达每秒7米,如蜀军选择水路进攻,则具有吴国所深为忧惧的“舳舻千里,星奔电迈,俄然行至”[1]的天然优势。但是,东吴擅长水战,水军战斗力极为强悍,且江防十分严密,往往使用铁索、铜柱、铁钩和箭楼进行联防,堵截江上船只,蜀军不做充分准备是很难取胜的。《晋书·王濬传》载:泰始八年(272年),王濬任益州刺史,开始秘密训练水卒,制作运载两千余兵士的“大船连舫”;至太康元年(280年),王濬楼船下益州,火烧千寻铁索,一举夺取宜都郡,进而灭亡了吴国。这一战前后准备了近八年之久。而刘备发动伐吴之战,准备仅一年半,其对手又远比王濬所面临的对手精明得多。所以,基于蜀汉水军战斗力的有限,刘备并未选择从水路上大举进攻东吴的方案。

但蜀军确实有过顺江而下的军事行动。《三国志·先主传》:“(章武)二年春正月,先主军还秭归,将军吴班、陈式水军屯夷陵,夹江东西岸。”说明蜀汉吴班、陈式利用顺流临下等优势成功地夺取了夷陵城,并在长江两岸驻营。据文献记述,隋唐以前的夷陵城大体位于今宜昌市西陵区西北地段即葛洲坝至下牢溪一带。从西陵峡口南津关至故城洲南端的长江为南北走向,长约18里,两岸多支流溪谷,水流出峡口逐渐变缓,地势也相对平坦,便于驻船扎营。即是说,吴班所部除夺取了夷陵城外,还占领了这一段呈南北走向的18里长江及江滨区域,故有“夹江东西岸”之说。自此以下的长江应为东吴水军控制,从西坝沿江而下约45里处就是著名的西塞,东北岸为虎牙山,西南岸为荆门山,紧锁大江,两岸山头建有城堡、箭楼,江上可置铁索,为历代兵家江防要塞,夷陵之战时无疑是东吴水军重点布防之地。显然,从大江上彻底打破吴军防线是刘备不敢奢望的。而蜀汉水军拼死攻占夷陵城及其江滨地带的战略目的主要有二:一是控制长江峡口,防止吴军溯江西进;二是作出从水路进攻的态势,吸引东吴注意力,为蜀汉步军的行动作掩护。

由于《三国志》记述了吴班、陈式“夹江东西岸”的军事行动,导致后人误以为刘备大军是沿着长江两岸连营七百里向东吴攻击前进的。元代讲史话本《三国志平话》之作者完全不熟悉夷陵地形地貌,叙述刘备大军多次“过江”,仿佛长江如小溪,涉水即过。而《三国演义》在《三国志平话》的基础上继续“纸上谈兵”,描写蜀军“移营夹江”,“夹江分投结营”,刘备一会儿到江南,一会儿到江北,天堑变通途,略无阻碍。以致今天包括一些学者在内的许多人仍以为刘备是沿江两岸树栅连营、在“江北猇亭”一带与东吴军队对峙而最后被陆逊“火烧连营”的。其实,只要稍稍了解一下宜昌江滨地貌和交通发展史,就不难发现这些描述不过是文学想象中的“火烧连营”。

上文已述,蜀军“夹江东西岸”驻营,仅仅是从峡口至李家河一段约20里的江滨地带。而从李家河至宜都市红花套镇一带约60余里长的江段,两岸山势陡峭,沟壑纵横。清乾隆进士吴省钦作《十二碚》曰:“十二峰未来,十二碚直上。累累土馒头,坟起百余丈。峭立江一涯,虎牙互雄长。……红花套溶溶,青草渡茫茫。苦无路可乘,凿险役千掌。划石趾可乘,穴石缒可襁。”[2]两百多年前的清中叶,这一带长江两岸尚且仅有“划石趾可乘”的险峻山道,一千七八百年前的刘备大军岂能随处安营扎寨和飞马奔驰?今天这一段长江上修建了夷陵大桥和宜昌长江大桥,北岸沿江修建了318国道经夷陵大桥通向南岸,南岸从宜都城区至荆门山修建了宽阔的柏油路,宜昌长江大桥横跨虎牙、荆门二山,将汉宜高速公路(武汉至宜昌)和宜万高速公路(宜昌至重庆万州)连成一体,但这些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才出现的新貌。以四通八达的现代交通网络看,大军对峙于“江北猇亭”一带甚至长江两岸确实成为可能。然而,吴蜀猇亭之战是发生在近一千八百年前,以今天的地貌和文学作品的描写去揣测三国战事,岂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二、“江北猇亭”无战事,刘备主力在江南清江流域

刘备大军既未选择水路进攻,也不可能选择沿江两岸进攻,那么他是否从江北“夷陵道”进军而迂回至“江北猇亭”一带呢?《三国志·先主传》:“镇北将军黄权督江北诸军,与吴军相拒于夷陵道。”《三国志·黄权传》:“(刘备)以权为镇北将军,督江北军以防魏师。”可见,江北夷陵道上确有蜀汉“江北诸军”。“江北诸军”从何而来?究竟有多少人?《三国志·文帝纪》之“裴注”引孙权上书云:“刘备支党四万人,马二三千匹,出秭归,请往扫扑。”说明吴班、陈式攻占长江峡口地带的前锋水军及黄权所率后续步军大约有四万人,黄权为其主帅。由于夷陵城及峡口江滨地带需要相当的兵力驻防,加上攻占峡口、夷陵城时无法避免的损耗,黄权部署在“夷陵道”上的步军应在三万人以下。其战略目的主要有二:一是与吴军“相拒于夷陵道”,牵制吴军以配合刘备主力行动;二是“防魏师”,严防魏军从侧后夹击而重蹈关羽之覆辙。而秦汉时期的“夷陵道”是夷陵城通往当阳、江陵的官道,其大体线路是从今宜昌市西陵区夜明珠、石板铺一带至夷陵区峰宝山、龙泉镇一带再至当阳而前往江陵的①。这条“夷陵道”位于虎牙山之北五六十里开外,无论蜀军是防守还是进攻,都不大可能在虎牙山附近的“江北猇亭”与吴军对峙。虎牙山是东吴水军要塞,主要防止蜀汉从水路进攻。所以,堵截蜀军从夷陵道进攻的吴军也不会部署在虎牙山附近,只能部署于当阳一带。

正是由于黄权所部主要担任防守任务,因而当陆逊举行大反攻、东吴水军迅速夺回夷陵城切断峡口之后,驻防夷陵道的黄权步军在进退无路的情况下只好北降曹魏。《三国志·文帝纪》曰:“八月,蜀大将黄权率众降。”从“裴注”中可知,黄权率领史郃等三百一十八名将佐投降,魏国“封史郃等四十二人皆为列侯,为将军郎将百余人”,说明黄权步军是未经激烈战斗保存完整建制而降魏的。毫无疑问,夷陵之战中整个江北基本无战事。

我们再看看刘备主力的行踪。《三国志·先主传》:“(章武二年)二月,先主自秭归率诸将进军,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自佷山通武陵,遣侍中马良安慰五溪蛮夷。”《三国志·黄权传》:“(刘备)以权为镇北将军,督江北军以防魏师;先主自在江南。”《三国志·朱然传》:“黄武元年,刘备举兵攻宜都。”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六十九:“(刘备)以权为镇北将军,使督江北诸军;自率诸将,自江南缘山截岭,军于夷道猇亭。”[3]显而易见,刘备选择了江南夷道作为主攻方向,其第一步战略目标就是联合五溪蛮夷兵攻占江南重镇宜都城,部署在夷陵峡口及夷陵道上的蜀军只不过是为了分散东吴的兵力和保障其侧后安全而已。

刘备“于夷道猇亭驻营”,显然这个“猇亭”位于“夷道”之上。两汉三国时期的“夷道”会不会位于江北呢?古人行政区的划分往往以大山大河为界,这样便于控制与管理。《汉书·地理志》曰:“夷道:莽曰‘江南’。”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四《江水》云:“夷道县,汉武帝伐西南夷,路由此出,故曰夷道矣。王莽更名‘江南’,……刘备改曰‘宜都’。”[4]可见,“夷道”与夷水(蜀人称“清江”)有关,秦汉王朝为了开发大西南,特地沿着夷水之滨及周边地带修建了一条驿道,并设立了夷道县。夷水在长江之南,夷道县自然在江南,故而王莽直接更名为“江南县”,至刘备时又更名为“宜都郡”(仍保留“夷道县”)。刘备既然“举兵攻宜都”,“自江南缘山截岭”,因而其驻营的“夷道猇亭”不可能位于江北。

刘备“自秭归率诸军进军”,又是从那条路线走到夷道猇亭呢?《汉书·地理志》曰:“巫,夷水东至夷道入江,过郡二,行五百四十里;有盐官。”汉之“巫”,即今重庆巫山县和湖北建始县、巴东县一带,属于夷水流域,自古出产食盐。盐业是古代支柱产业之一,故两汉在夷水流域特设“盐官”,负责食盐的生产和运输。所以,“夷道”既是驿道,也是盐道。在夷水流域里,无疑还有许多条盐道,刘备“缘山截岭”所走的江南山道应是一条“古盐道”。常璩《华阳国志》卷一《巴志》云:“巴东郡:……先主征吴,于夷道还,薨斯郡。”[5]是说刘备伐吴失败后走夷道退回巴东郡而不是溯长江而上的。任昭坤先生亦曾推测刘备之败退路线说:“刘备大败之时是在江南,是从江南引退至秭归南,再北渡到秭归的。”[6]刘备的撤退路线应该就是他的进军路线:从秭归南渡长江,沿东南方向进军至宜都,即从今秭归县归州镇(古秭归县治)南渡长江至秭归县郭家坝镇一带,再大体沿255省道向南经秭归县杨林镇至长阳县堡镇,再向东南经长阳县贺家坪、杨溪、鸭子口、都镇湾、晓溪、居溪等地至长阳磨市镇,再向东进军宜都城;也有可能从秭归郭家坝行至杨林镇,再向东南经长阳县七里坪、白沙驿、木桥溪、高家堰、青岩、津洋口、龙舟坪等地至磨市镇再东进宜都。这两条线路是两汉时期夷水流域的著名盐道之一。根据史籍记述吴蜀对峙的紧张情况看,“猇亭”应位于夷水流域的东端,距离宜都城不太远。

三、“猇亭”之具体方位考察

火烧连营的“猇亭”究竟在何处?史籍有名无记,考古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依旧可以从史料中找到一些线索。清初大学者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八《湖广四》之“宜都县”条中说:“猇亭:在县西。其地险隘,古戍守处也。蜀汉章武二年先主伐吴,帅诸将自江南缘山截岭,军于夷道猇亭。”[7]顾祖禹的时代距离夷陵之战有一千四百多年,他不可能知道“猇亭”的具体位置。但他推测猇亭“在县西”(而不是宜都之北的江北岸),应该是有历史依据的。

魏晋史籍为我们提供了“猇亭”方位的线索。《三国志·陆逊传》:“初,孙桓别讨备前锋于夷道,为备所围,求救于逊。逊曰:‘未可。’诸将曰:‘孙安东公族,现围已困,奈何不救?’逊曰:‘安东得士众心,城牢粮足,无可忧也。待吾计展,欲不救安东,安东自解。’”自刘备设立宜都郡后,夷道城和宜都城逐渐分离,宜都城建于清江与长江交汇处,夷道城建于宜都城西部的夷道上。吴将孙桓(字安东)据以阻挡蜀军前进的夷道之城,可能就是汉末夷道县的县治,也有可能是夷道县的护城(两汉夷道县经常发生蛮夷叛乱,为了安全起见,一般会在县城前方险要去处建造防卫的军事城堡)。据明代弘治版《夷陵州志》卷之五《宜都》载:宜都源自“夷道”,夷道“古称岩邑”,位于夷水右岸(南岸)层岩之上。正因为夷道城及其护城建造在清江岸边层岩上,易守难攻,有效地阻碍了蜀军的进攻,所以陆逊力排众议不急于援救孙桓。既然蜀汉前锋攻到了夷道城一带,那么,刘备大军与陆逊主力对峙的“猇亭”应离此处不远。

《三国志·吴主传》之“裴注”收录了一篇曹丕的诏书:“《魏书》载诏答曰:‘老虏边窟,越险深入,旷日持久,内迫疲蔽,外困智力,故现身于鸡头,分兵拟西陵,其计不过谓可转足前迹以摇动江东。根未著地,摧折其枝,虽未刳备五脏,使身首分离,其所降诛,亦足以使虏部众凶惧……’”夷陵之战结束后,孙权将大败刘备的辉煌战果呈报给曹丕,这封诏书是曹丕写给孙权的表彰书。此诏书提供的信息极为重要却不大为学者们注意:“现身于鸡头,分兵拟西陵”,是说刘备分兵佯攻夷陵,而主力却杀向“鸡头”。“鸡头”,即鸡头山,位于宜都城西十五里处的清江南岸。鸡头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丘陵,向东越过鸡头山就是平坦的宜都平原。毫无疑问,鸡头山便是宜都西边最后的屏障,刘备只要攻破这个屏障,就可以直下宜都城。曹丕诏书所言刘备大军“现身”之地与《陆逊传》对蜀军前锋围困夷道城的记述十分吻合。

刘备“举兵攻宜都”,陆逊没有理由不坐镇宜都进行防守。宜都又称“陆城”,与陆逊抗击刘备大军有关。而要守住宜都城,就必须在鸡头山以西地带依山据水布防才能阻挡刘备的进攻。基于三国文献资料的记述,我们专门对宜都市西部区域作了两次实地考察,有两点值得关注:

第一,这一带地形完全符合冷兵器时代的战场条件。宜都城位于清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南岸,背靠宜都城向西望,其右侧(北边)清江自西北向东汇入长江,其左侧(南边)汉洋河自西南向东北汇入清江尾端,形成了一个横卧的漏斗地形,宜都城基本处在这个漏斗地形的尖端。右侧清江北岸由荆门山脉和长江及其滨江水洲形成天然屏障,左侧汉洋河盘山绕岭,其东南岸亦多为高山。而在这个东西长约60余里、南北宽约20余里的漏斗地形之中,则大多是海拔百米上下的低矮山丘,高则在两百米上下,山与山相连,林木茂密,多谷地、溪流、池塘,既可择险而守,又适宜驻营扎寨,具备典型的吴蜀大军对峙的战场特征及陆逊实施“火烧连营”的基本条件。

第二,这一带许多地名传说同吴蜀大战息息相关。《三国志·陆逊传》:“(陆逊)以火攻拔之,……破其四十余营。备将杜路、刘宁等穷逼请降。备升马鞍山,陈兵自绕。逊督促诸军四面蹙之,土崩瓦解,死者万数。”据此可知陆逊火攻破营之后,刘备退守马鞍山,尚有数万人马的实力,企图居高凭险以扭转不利战局。说明马鞍山距离猇亭不远,从猇亭退到马鞍山所需时间不长,否则刘备不可能保存数万人马“升马鞍山”。今长阳县磨市镇与宜都市五眼泉乡交界,这一带许多地名与夷陵大战有关。马鞍山位于磨市镇西部崇山峻岭的边缘,其主峰海拔约800米,站在马鞍山上向东望,便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可以清楚地瞭望远处的宜都城及城北之长江。马鞍山东侧有两座山梁从高向低延伸至山脚下,形成了三个长约10里的小冲(谷地),这三个小冲从北到南分别大兵营、小兵营和驻马溪,相传当年刘备步军、马军在此驻扎过。从大、小兵营尾端向东走约5里路便至“救师口”(今磨市镇所在地),相传马良为了解救被困马鞍山上的刘备而率蛮夷兵赶到此处,吸引了不少吴兵围攻,最终战死。从救师口向东走约8里路再向北拐过一座山头,便是一条自东向西长约8里的小冲叫“军营冲”,相传亦为蜀军驻营处,军营冲之西端高地叫“铁门槛”,至今磨市百姓口中还流行着一句东吴谚语:“打进军营冲,难过铁门槛”。从军营冲向东行约8里路便至旧磨市镇(1998年淹没于水库中,磨市镇迁至西15里的救师口),旧磨市镇位于清江南岸。从旧磨市镇向东行4里处有座山叫“落阵岭”,方圆约8里,最高处约190米,相传为吴蜀大军屯兵和激战之地。再向东走便进入了宜都五眼泉乡的石门、鸡头山等地。在东西长约40里、南北宽约10里的区域内竟有如此密集的三国地名传说,实属罕见。

那么,“猇亭”的具体方位何在?顾名思义,“猇亭”是一处与“虎”有关联的邮亭。南朝顾野王《玉篇·犬部》:“猇,虎欲啮人声也。”古代夷水流域多山多虎,巴人(蛮夷)部落多以虎为图腾。《水经注》卷三十七《夷水》曰:“夷水又东经虎滩,岸石有虎像,故因以名滩也。……丹水又东北流,两岸石上有虎迹甚多,或深或浅,皆悉成就自然,咸非人工。”[4]说明古夷水及其支流两岸岩石上有许多人工雕琢或天然形成的老虎图像,“猇亭”之称当与这一带岩石上多“虎像”有关。古代建“邮亭”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驿站,传送物资、信件的中转站,且为行人提供停留食宿处所;二是瞭望远处、监视敌情的哨所。清江自北向南流至旧磨市镇,再由此处折向东南4里流经落阵岭,由落阵岭向东3里流经磨市镇下溪口村,再向北6里拐过一座山角又向南8里至五眼泉乡石门村。旧磨市、下溪口、石门均位于清江南岸,依山面水,1998年清江下游高坝洲水库建成后皆淹没于水库中。根据明清时期的宜都县志和长阳县志记载:下溪口是古代夷道上通往宜都的最后一所驿站,离宜都城只有30里。而下溪口之东北横亘着一座南北走向的山梁,当地百姓称为“大山梁”,翻过大山梁的低凹处约5里路程就可至石门(绕水路需行约14里),石门之东约8里便是鸡头山。“大山梁”的山道正是古人出川走夷道前往宜都的陆路必经之地,不失为军事险隘处,而“大山梁”南侧一里开外的地方有座百余米高的丘山,可以俯瞰下溪口驿站,山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大岩石,当地百姓称作“白虎包”。这是否“猇亭”之别称,山上当年是否建有瞭望亭,均不得而知。但这一带依山带水,岩石耸峙,西连落阵岭,东傍大山梁,方圆不下30里,是古代排兵布阵的绝佳之地。因而,这一带最有可能就是夷陵之战中吴蜀大军对峙及陆逊火烧连营的“猇亭”。

四、古战场“猇亭”失去踪迹的原因

我们说“猇亭”位于今长阳县磨市镇下溪口村的白虎包一带,主要是综合史料提供的线索和军事学常识以及地形特征等因素所作出的合理推测。但当年此地是否称“猇亭”?是否刻有“猇亭”二字的石碑?其石碑确切位置在何处?等等,均无从考证。造成“猇亭”这种有名无址的原因何在呢?我以为主要有两大原因:

其一,夷陵之战前并无“猇亭”之称,很可能是刘备临时的更名。

陈寿的《三国志》包括《魏书》、《蜀书》、《吴书》三个部分,《吴书》和《魏书》主要来自吴国和魏国史官的记录,无疑保留了一些吴人和魏人记录夷陵之战的第一手材料。《吴书》多提及“宜都”、“夷陵”,也提过“夷道”、“涿乡”、“夔道”等地名,却从未提及“猇亭”。《魏书》更不用说。但魏人苏林在给《汉书·地理志》中“猇:侯国”一句作注释时说:“音爻。今东朝阳有猇亭。”“东朝阳”是东汉三国时期济南郡管辖的一个县,位于泰山南麓。苏林是曹丕时期的博士,博闻广见,曹丕死后他还活了许多年,其注释《汉书》的时间应在吴蜀夷陵之战后,而他只提及山东的“猇亭”却不提夷陵之战中的“猇亭”,说明魏国人对夷道上的“猇亭”十分陌生,他们甚至根本就未曾听说过陆逊火烧连营的地方叫“猇亭”。

事实上,夷陵之战的“猇亭”首次出现于《三国志》之《蜀书》,其中《先主传》提及3次,《马忠传》和《邓张宗杨传》各提及1次。蜀汉未设史官,故而没有现成的史书,《蜀书》是陈寿收集蜀汉官方留下的历史档案资料加以整理而成,完成于西晋前期。蜀汉灭亡时陈寿三十一岁,夷陵之战结束十年后陈寿才出生,他对夷陵之战的记述只能根据蜀汉官方留下的零碎材料加以整理,战场地名“猇亭”也只能是刘备身边的书记官留下的原始记录。元初胡三省注释《资治通鉴》卷六十九中“汉主夜遁,驿人自担烧铙铠断后,仅得入白帝城”几句时说:“汉主初连兵入夷陵界,沿路置驿,以达于白帝。”[8]由此可见,“猇亭”很有可能是刘备在前线所设置的一处驿站邮亭,也有可能是刘备对一处邮亭的更名。而更名“猇亭”则跟刘备的思想心态有关,刘备很迷信,喜欢更改地名以图吉利。比如,赤壁之战后他驻扎孱陵县,时任汉朝左将军之职,人们多称他“左公”,他便将孱陵改为“公安”以图平安;他见夷道县为战略要冲,便改为“宜都郡”,取“宜居”、“昌大”、“适宜建都”等含义;他占据益州后,将巴东郡改为“固陵郡”,取坚固、稳定之义(“固陵郡”本刘璋所改郡名,后改为巴东郡,刘备以为“固陵”吉利而恢复旧名);夷陵之战惨败后,他仓皇逃到易守难攻的鱼复县,为求得长久安宁,便将鱼复县改为“永安县”,其住处亦称“永安宫”。或许刘备在夷道前线视察军营时,见白虎包山上建有瞭望亭,而四周岩石上多有“虎像”、“虎迹”,不免心血来潮将此处改为“猇亭”,取“猛虎下山”、“虎虎生风”等含义以壮军威(刘备早年闯荡青州、徐州一带,足迹到过山东猇亭,也很可能因山东猇亭而产生联想)。但因夷陵之战异常惨烈,蜀汉人马、辎重包括文件资料丢失殆尽:“水步军资,一时略尽,尸骸漂流,塞江而下。”(《三国志·陆逊传》)加上刘备不久病逝于永安宫,战争又以蜀汉极不光彩的结局告终,因而刘备更名“猇亭”以壮军威一事不大被人们谈论。同时,“猇亭”仅仅是一个小邮亭的临时更名,且两三个月之后就被东吴占领,因而短命的“猇亭”只存留于蜀汉鲜为人知的档案资料中,影响十分有限,并不像刘备改“公安”、“宜都”、“固陵”、“永安”这类大的行政区域名那样闻名遐迩,这恐怕就是吴国、魏国的史书只记“公安”、“宜都”等郡县名却未记“猇亭”的根本原因。

其二,“猇亭”地处偏僻,通常不会引起文人学者的关注。

今天各级政府往往会在著名战场旁建造一座纪念碑或烈士陵园以示表彰英雄业绩。然而古代社会生产力十分有限,交通不发达,出行不方便,因而对于偏僻之古战场官府通常不会树碑纪念,即使树碑了也很少有人能够前来瞻仰。“猇亭”地处夷水之滨,属于偏僻冷清之地。尽管夷水流域的夷道是古代巴人通往荆楚的一条重要交通线,但巴楚之间的主要通道是长江航运。秦汉以后,随着造船技术的提高和航运条件的不断改善,长江交通的地位远远高于夷道,如果不是东吴水军强悍,刘备是不会选择偏僻险隘的夷道作为主攻方向的。六朝隋唐以后,长江交通进一步发展,所谓“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诗)正是长江航运发达的反映。长江交通的便利使得夷水夷道的重要性日益消减。夷陵之战后吴国在交通便利的宜都城建造了“丞相台”等台榭以表彰陆逊拒蜀的巨大贡献,而决不会把这些台榭建在偏僻狭隘的猇亭,尽管陆逊是在猇亭前线指挥火烧连营的。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夷水之滨的古战场“猇亭”便日益远离人们的足迹和记忆。

正因为如此,历代文人学者对于“猇亭”的关注度也始终不高。陈寿死于晋惠帝元康七年(297),《三国志》在他死后开始流传,晚于陈寿大约七十年的常璩在《华阳国志》卷六《刘先主志》中只记录了一句“军于夷道猇亭”,但未作任何诠释;刘宋史学家裴松之给《三国志》作注,也只作了一句“猇,许交反”的注音,而未对“猇亭”作进一步的考辨。说明他们从《三国志》里知道有“猇亭”之名,但并不清楚也不在意其具体方位问题。东晋史学家袁山松在宜都做过太守,游历过不少地方,写过《宜都山水记》,他比陈寿晚了大约一百年,应读过《三国志》,郦道元作《水经注》描述宜都山水主要参考的就是《宜都山水记》,然而郦道元注释“江水”和“夷水”时多次提到刘备却根本不提“猇亭”,说明袁山松《宜都山水记》亦未记述“猇亭”。我们对《全唐诗》、《全宋诗》等大型文献做过检索,发现有大量作品描写长江两岸的名胜古迹,如白帝城、巫山庙、神女峰、屈原塔、八阵碛、昭君村、石鼻城、三游洞、楚塞楼、至喜亭、虎牙山、荆门山、陆城等等,却没有发现一篇歌咏“猇亭”的作品(唯宋末元初人陈普《咏史·曹丕》诗提及一次“猇亭”)。北宋欧阳修在夷陵做过两年县令,苏轼兄弟亦多次游历夷陵山水,他们的诗文均未提及“猇亭”。说明至少在北宋以前“猇亭”地名仅仅出现于极少数史学著作中而不为一般文人作家所题咏与关注,更不为一般人所熟知。

又通过检索《四库全书》等文献可知,北宋以后学者们逐渐开始关注“猇亭”。宋初真宗年间朝廷组织编修了一部大型史书《册府元龟》,其中3次提及“猇亭”。由于《册府元龟》是宋代最具影响力的史籍之一,故而后来文人学者屡屡提及“猇亭”,如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1次,南宋郑樵《通志》4次、王质《雪山集》1次、朱熹《资治通鉴纲目》2次、萧常《续后汉书》8次、郭允蹈《蜀鉴》6次,元代郝经《续后汉书》7次、刘履《风雅集》1次,王幼学《通鉴纲目集览》1次,等等。但无人对此地名作过任何考证。而“猇亭”的真正闻名是在小说《三国演义》流行之后,不仅“猇亭”频频出现于学者们的著述,而且“猇亭”屡见于诗人笔下,甚至百姓口中,如明代诗人彭颖《猇亭》诗云:“漠漠荒烟蔓草青,野人指点说猇亭。新磷无主多于昔,苦雨凄风不忍听。”清代诗人王士祯《宜都县南中流大风》诗云:“南首猇亭路,茫茫白浪间。风生羊角戍,山尽虎牙关。”等等。然而,此时人们所谈论的“猇亭”早已弄不清其东西南北了。

注 释:

① 这一线路为清代官修骡马大道,应是在古“夷陵道”的基础上修建的。参见湖北省宜昌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的《宜昌县志》之卷八《交通》,冶金工业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页。

[1]陈 寿.三国志·陆抗传[M]//二十四史(简体字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00:1004.

[2]吴省钦.十二碚[M]//杨 君,孟祥荣.猇亭诗粹.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88.

[3]司马光.资治通鉴: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6:2200.

[4]郦道元.水经注[M].陈桥驿校正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795.

[5]常 璩.华阳国志[M]//四库全书:46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41 -142.

[6]任昭坤.夷陵之战的几个问题[J].江汉论坛,1985(3):79.

[7]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七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5:3687.

K 928.6

A

1672-6219(2011)05-0001-06

2011-03-10

湖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十一五”规划资助课题([2010]186)。

王前程,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刘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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