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萍萍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鲁迅晚年:点滴中的“过活”
孙萍萍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鲁迅在其晚年病重时,通过生活中的墙壁、棱线、书堆等细小的事物,体会到平凡事物的存在及其存在意义,从而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在生活。从这些细微的点滴中得以过活的他,褪去了伟大的光环,脱掉了战斗时的戎装,显露出一种质朴、柔软、本真状态。这样的鲁迅是不应该也不能忽略的。通过对鲁迅思想及其发展变化进行分析和阐释,还原其内心极其隐蔽且极少触及的本真的状态。
鲁迅;过活;还原;本真
有了转机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来了,喊醒了许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
……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1](P602-603)
这段文字是鲁迅在其晚年病重时写下的。话语中的“墙壁”、“棱线”、“书堆”,这些生活中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物件,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平时经常忽略的,但在某种状态下,却也是可以轻易触动“小我”内心那些比较细微、柔软的情感的。相信这种生活中的小感触,于我们是不难理解,甚至也可能是有过深深地体会的。那么对于鲁迅呢?对于他这样一位伟人,是否也会如我们被轻易地触动呢?从上述那段文字,我们应该不难看出,这些平凡事物的存在及其存在意义,是在其生命的最后,在意识弥留之际,才被体验到的;正是周围的这些事物的存在,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在生活,从而证明了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一种生命体验,可以说是一种还原了的“普通人”的生活状态——褪去了身外一层层的光彩,显露出那种质朴、柔软、本真的形态。我想,当我们在对“文学家”、“革命家”、“民族魂”等等称谓习以为常的时候,这种在细微的点滴中被感知,得以过活的鲁迅,是我们在读“鲁迅”时所不能也不应该忽略掉的。
但是,鲁迅一句“这也是生活”中的一个“也”字,让我头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如果这种琐细、平淡却不失真切的生存形态被鲁迅称之为“也是生活”,那么除此之外,应该还存在另一种生活——在这之前,在鲁迅先生忽略了这些细小事物的时候。也许正是存在着这“另一种”——褪去了“本真”或是将“本真”隐蔽起来 (也可能是忘却)——生活状态,让鲁迅直到晚年才体验到这种平凡的存在!那么这个“另一种”的他,又是怎样的“过活”呢?且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在生活?又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的存在,让他感觉到自己在生活呢?
我的记忆中,初读鲁迅是在初中。在懵懂的年代,印象中最深刻的便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那个顽皮的“我”,对百草园充满了无限的趣味和热爱,“油蛉”、“蟋蟀”、“蜈蚣”、“斑蝥”、 “何首乌”……都是“我”的玩伴,即使被送进了“最严厉的书塾”,远离了百草园,却仍然可以在书屋后面的园中找到乐趣——“折腊梅花”、 “寻蝉蜕”、 “捉苍蝇喂蚂蚁”。《故乡》中少年闰土的形象深入人心,与之相应的是少年时“我”的形象,少年闰土给“我”带来的是“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之外的世界,不管是多彩的贝壳,还是凶狠的猹,都让儿时的“我”对那个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我想,在这些有限的回忆中,我们还是可以看见一个活泼、纯真,对大自然充满热爱的少年鲁迅,他是那样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地生活着。
但是,闰土的一句“老爷”似乎一下子将我们拉回到了现实,离开了那个仅限于回忆中的美好。由“迅哥”变为了我们最为熟悉的“先生”、“老爷”,这不仅仅是一种称呼的改变,不仅仅代表着一种生理年龄的增长,无论是从外在的环境还是从鲁迅个人的内心和思想,都意味着许许多多的复杂的变化。孙伏园记忆中的鲁迅是“少实际社会往还,也少于真正自然接近”[2],在其挚友许寿裳的回忆中也曾提过:“鲁迅极少游览,在杭州一年之间,游湖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应我的邀请而去的。他对于西湖的风景,并没有多大兴趣。”[3](P19)而从鲁迅的日记和大量的信件中,或是从他的朋友和学生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几乎每天都是以写作为工作,读书当休息,是萧红记忆中的那个永远不能忘记的深夜灯下鲁迅“灰黑色”的“背影”。[4](P717)从对自然有着浓厚兴趣到对读书和写作以外的事物都很少关注,鲁迅何以会有如此的转变?究其原因,我想我将不得不对鲁迅思想及其发展变化进行一定的分析、阐释。
在许寿裳对鲁迅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一句话:“鲁迅在弘文学院的时候,常常和我讨论下列三个相关的大问题: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3](P12)可见青年时期的鲁迅便开始了对人性、国民性的思考,也正是因为对这三个问题的探究,让鲁迅看清了中国民族最缺乏“诚”和“爱”,看清了中国人的“瞒”和“骗”,便明白了“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而能改变他们的便是启蒙,“提倡文艺运动”,便 “不免要呐喊几声”。[5](P417)所以 《呐喊》中那一个个启蒙或需要被启蒙的形象才会跃然纸上,深留在人们心间。看清了“历史”上“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的“我”,被想吃人的人当成了“疯子”,却还是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夏瑜被杀头之前“还要劝牢头造反”,告诉他“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阿Q是一直被作为“典型”讨论着的,他的形象是中国国民性的复合,无知、怯懦、贪心、没有骨气、欺弱怕强,他的“怒目主义”、“精神胜利法”等,鲁迅不惜笔墨地用了五个章节中的生活琐事集中地表现了这普通国民的劣根性。①《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
《呐喊》中,我们似乎还可以看见那个精神界战士的身影,批判着精神上的奴役,高呼着要反抗,要改良社会,改良人生。但是在细读文本之后,一些细节总是让我们难以忽略:即使阿Q“使尽了平生的力气”,也没让他将那个圆圈画圆,而“狂人”也“早愈,赴某地候补”去了,即使夏瑜的坟上开了一圈小红白花,但象征着华、夏两家的将来的孩子们却都已经死了。为什么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战士,没有让这些“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逃脱那个病态的怪圈呢?[6](P512)王晓明的一句话似乎可以拨开一些疑云:“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启蒙者姿态背后,实际上是一颗被各种矛盾缠绕住的犹豫不定的灵魂。”[7](P32)
从1907年的“幻灯片事件”起,鲁迅便抱有启蒙的信念,可是为何直到1918年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的问世,才让这种信念真真正正地以文学的形式呐喊出来呢?从1908年起鲁迅就很少有作品问世,直到1918年以后才再次让一部部著作喷涌而出,钱理群先生将1908-1918年间的鲁迅称为“十年沉默的鲁迅”,而有的研究者则提出了“晦暗的影子”这一说法。[8](P94)为什么在鲁迅的整个文学生涯中,会留下这几近空白的十年?十年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信念何在?他的思想、他的内心又有怎样的变化?又是什么让一个抱定启蒙信念的战士的灵魂开始犹豫不定?
钱理群在分析这沉默的十年时,认为这期间鲁迅是在自我反省,是“回到了现实中”,是一个“消解自己英雄情结,浪漫情结”的过程。而在其深入、惨烈的自我拷问中,除了意识到自己“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更为深切的是生发了“自我有罪感”,从而转向了对“他我、内外的双重、多重批判的缠绕”。[8](P96-100)对钱理群先生这样的一种看法,我个人来讲是十分赞同的。正是一幕幕的“现实”——无法挣脱的封建婚姻制度,《新生》的流产,辛亥革命等等,一次次的失败、挫折、困惑,让他一步步的退却,不断地对灵魂进行拷问:历史真的是进步的吗?中国的国情、国民性真的能改变吗?……许许多多的疑问在鲁迅的内心深处埋下了种子,随着之后的一些事件的发生,这些种子开始膨胀、发芽、生长,开枝散叶,最终挥散成鲁迅内心那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鬼气”。正如鲁迅自己所说:“这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5](P417)但我认为,这 “鬼气”并不是简单的与他所说之“寂寞”相等同,就像钱理群先生所说的那样,已经形成了一种多重的怀疑、批判的缠绕。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和“我”可以看作是鲁迅灵魂中的两个自我,通过“我”的一些询问,鲁迅似乎有意想借吕纬甫之口说出一些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以后?——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话语里已经不见了那个怀着“启蒙”信念的呐喊者,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消极、悲观,对事物不再抱有希望的厌世者。正是通过这种对自我灵魂的审问与陈述,让我们看到了鲁迅内心的那座天平已经明显地倾向于“黑暗”。但这时的鲁迅还没有陷入“绝望”的泥潭,如《影的告别》中的“影”一样,彷徨与明暗之间,不希望沉没于黑暗,也不愿意让光明使之消失。然而《在酒楼上》中的“我”心中还有对“光明”的一丝向往,所以“我”一边带有同情地鄙视着自甘困于平庸生活中的吕纬甫,一边却又挣扎着逃离“吕纬甫”式的精神危机,对理想的坚持还存有着一丝希望。所以在结尾处会这样写道:“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这应该算作是对“吕纬甫”这个“影”的一种告别吧!
但这种告别却是十分短暂的。当我们对同样带有自我剖析色彩的《孤独者》一文进行解读之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魏连殳就是吕纬甫的发展。从吕纬甫到魏连殳,鲁迅的内心已经由悲观走到了绝望,“死”的意象开始萦绕在他的思想中。魏连殳将剩下的几十年的人生浓缩到了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挥霍”生命, “躬行着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演绎”了一段不一样的人生。他那么肆无忌惮地放纵,表面上看是一种彻底的沦落,但是我总感觉这是他主动地加快“死神”来临的脚步的一种方法,也就是说,他在等待死亡,希望死亡更快地来临,更残忍地说是一种“求死的方式”。他已经开始憎恨这个世界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了,他不仅憎恨他人,同时他更加憎恨自己,他不再仅仅是个“孤独者”,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绝望者”。
鲁迅在《两地书》里有一句话:“终于成了单身,愤怒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这应该是对魏连殳的命运的最好总结吧,所以魏连殳的最终也难逃死亡,“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想,这时鲁迅的内心也归于一种“寂静”了吧!之前内心的挣扎,内心的彷徨都随着“死”的出现而消去,“死”已经在鲁迅的内心刻上了深深的烙印。人的一生无论你是多么声嘶力竭地呐喊,还是反反复复地彷徨,终了,也逃不脱“死”的结局。死亡代表着所有的终结,痛苦、欢乐、苦闷、困惑、彷徨、挫败、成功、希望、失望,这些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极大的欢喜或是生不如死的痛苦,但是真正到了死亡的面前,它们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这种强烈的虚无感让鲁迅恢复了平静,“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到此,鲁迅那悖论式的思想已经显露无疑。“希望”和“绝望”之火在鲁迅的内心忽明忽暗交替地闪烁着,缠绕在鲁迅的每一根神经直至神经末梢,甚至深入骨髓。他想冲破“绝望”而“呐喊”,却因为无法摆脱而“彷徨”,终其一生都困于这无休止的“斗争”中。而也正是因为这消长起伏的斗争,使鲁迅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从吕纬甫式的琐碎、平淡的,不再有梦想的人生,到魏连殳那样一种为理想、信仰而活,为抵抗、报复而求死的人生,似乎完成了鲁迅内心的一个过程——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生存价值与意义的思考与审问。
《野草》一直是被当做鲁迅的哲学所研读的,而在这本哲学中某一页有这样一句话:“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9](P159)看到这句话我不禁想要追问,既然过去已经死亡,那么将来呢?依稀中我看见了一位“头发已经苍白”, “手颤抖着”,“青春已经逝去”的“老人”,难道他真的老了吗?作《希望》一文时,鲁迅才45岁,从生物学的角度出发,这还是一个与“老人”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年龄,那为何他会感到生命“老”了呢?是因为灵魂的苍老!所以他要“一掷身中的迟暮”,“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但是,在这希望的盾的后面,却仍是虚空的暗夜,当虚无与黑暗将其团团围住,绝望到达极点时,他已别无选择,唯一的便是对“绝望”的反抗——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也是鲁迅的最终选择,作为他自身的一种存在方式。正如汪晖在分析鲁迅时说:“对‘绝望’的反抗并不意味着肯定希望,而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结局后的现实选择。”[10](P270)如果说 “影”是鲁迅内心的 “黑暗和虚无”,那么“死火”便可算作一种反抗,纵使最终不免一死,却仍选择“烧完”,仍要绽放最后一点光亮。[11](P195)正是 “这样的战士”,即使站于无物之阵,即使“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寝”,仍还是 “举起了投枪”[12](P214-215)。
我们跟随鲁迅的脚步,走过了“过去”,那里“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框外的眼泪”,来时的路让他憎恨,他不愿回转;我们也随之设想了“将来”,但无论将来会是怎样,尽头却永远都是“坟”;这样看来,能有所选择的,似乎就只剩下现在。所以鲁迅在意识到了这样一种存在的荒诞感之后,他的选择便如同这《过客》中的“过客”一样—— “走”,“走”是他存在的唯一的形态,无论希望还是绝望,是喜爱还是憎恨,是实有还是虚无,都要完成这人生“走”的过程。除了向前走他别无选择,“走成为在‘无意义’威胁下的唯一有意义的行动”[13](P96)。在 《野草》的《题辞》中有句话是被重复强调的:“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想当我们将这本哲学翻到这一页的时候,也应该正是鲁迅坦然、欣然、大笑、歌唱的时候吧。
读鲁迅的文章,我们时时能感受到灌注着的那种鲁迅式的冷气和紧张,但是我们从中能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从《呐喊》开始的几乎鲁迅的所有文字中,都会触摸到或者被激发出一种无畏与坚硬的精神质地,挥之不去地缠绕着鲁迅的灵魂,同时,也开始包裹我们的心灵。当我们在探索这样一种精神质地形成的原由时,对“鲁迅”进行着各种分析、猜测、解读时,我们看到了他思想的伟大,内心的爱憎;看到了他的希望、失望,乃至绝望;感受到了他那种彷徨、虚无,终至反抗的同时,我们是否忽略掉了某一部分——那个在他内心深处一直隐蔽着的却不失为本真状态的自我?
在带着回忆调子的《朝花夕拾》里,我们感觉到了在闲散、平稳的文字间流淌出的某种温暖、柔软、留恋的情感,如涓涓细流般浸润在语句中—— “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14](P229)但这样的鲁迅我们是极其少见的,之所以集结为《朝花夕拾》,只是因为他“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通过内心深处的回忆,来抵御外界的烦乱,以及内心的“芜杂”。即使是这样的一份柔软也是稍纵即逝的,在我们刚刚沉浸于那闲适的回忆中时,不留神的某几个字,又被带回了现实。纵然在回忆中,他也还是无法忘记现实,无法忘记自己所置身的社会;仍然憎恨着,批判着,抵抗着;不曾放下手里的投枪,准备着随时举起、掷出。这是一名怎样的战士啊,这又是一位什么样的革命家呢?这时,对于鲁迅的那部分本我的状态,我不能再用“忘记”二字来形容,因为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是鲁迅的深沉的生命体验将其遮蔽,是鲁迅在逐渐地穿上了越来越厚,越来越沉重的战甲之后而将其掩盖,是那种超越了现实,超越了本体的鲁迅的哲学迷惑了我们的双眼!
这便是鲁迅,这便是鲁迅的哲学。但他终究是个文人,即使他的思想已经上升到哲学的更高层次,通过他的作品对整个世界进行一种整体的把握,超越现实,“追问隐蔽在现实背后的深处的人的存在、人性的存在甚至世界本体存在的本质”[8](P128),但他终究不是一位哲学家。他那种现实主义中带有的浪漫主义最终将不能让他像哲人一样冷静地、理性地,带有科学性地去思考、分析、阐述,而是以一种文学的形态,小说也好,诗歌也罢,都是带着一定情感来渗透他的哲学。鲁迅终其一生来完成他的哲学,是几十年来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下,不断地对自我灵魂进行拷问,用他的血肉来滋养着这部哲学,从而照亮整个黑暗的时代。从时代的角度来讲,鲁迅的出现应该说是时代的荣耀;然而从鲁迅个人角度来讲,时代所给予他的可以说是一个悲剧,这不仅是鲁迅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鲁迅将三十几年 (从鲁迅开始有启蒙意识起)的时间用来战斗,在这三十几年间,可以说鲁迅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他是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鲁迅,他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可时代所能赋予他的,仅仅是希望之后的失望、虚妄,终至绝望。然而,他所留给自己的却是短短的几个月,就是在最后病重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存在。在这生命的最后,抛掉了时代赠送给他的一切,挣脱了坚强伟大的外壳,一种强烈的生存意识直入其心,这时身边的一切一切才开始进入他的视线,变得和他有关系。
也许,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会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中蒙上了一层潮湿,鲁迅那句“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又开始回荡在耳畔。他木刻般、雕像式的面庞,也变得越来越不清晰了。在以往我们长久的理解里,鲁迅是沉重的,激情的甚或是“暴力”的,革命性的情结无时无刻不缠绕着鲁迅。于是,我们在“革命”和“不革命”的时代,都会将一个“神话化”的鲁迅束之高阁,奉为神明,并诉诸其极强的符号功能。实际上,这之于鲁迅和我们都是一种莫名的悲哀。如今,我们想象着那个56岁的鲁迅 (在今天,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年龄),在他的“暮年”留恋另一种柔软的生活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也会生发出巨大的纠结和沉重。
何时,在我们今天的视野里,鲁迅,才成为一个脱去了铠甲和戎装的“生活着”的鲁迅的?我们爬梳有关他卷帙浩繁的资料和文献的时候,在重读他诸多文本的过程里,我们多么渴望还原一个“生活着”而不是“战斗着”的鲁迅。这时,我还想起共产党员张闻天的话:生活的理想,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那么,鲁迅的“战斗的理想”,无疑也同样是为了“理想的生活”吧,尽管这其中埋藏、浸透着那么多的艰难和苦涩。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为了路。那么,我们今天如何沿着鲁迅的路往前行走呢?
[1]“这也是生活”……[M]//鲁迅全集: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M].重庆:重庆作家书屋,1944.
[3]许寿裳,马会芹.挚友的怀念——许寿裳忆鲁迅[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萧红.回忆鲁迅先生(散篇,中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6]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7]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8]钱理群.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之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9]《野草》题辞[M]//鲁迅全集: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0]汪晖.反抗绝望[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1]野草·死火[M]//鲁迅全集: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2]野草·这样的战士[M]//鲁迅全集: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3]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4]朝花夕拾·小引[M]//鲁迅全集: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I206
A
2095-0292(2011)05-0094-05
2011-07-20
孙萍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1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