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姆》:诗、史与思的有机融合

2011-08-15 00:48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1期
关键词:史诗彝族眼睛

王 惠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031)

《查姆》:诗、史与思的有机融合

王 惠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031)

创世史诗是民族的集体记忆在历史延续和流变过程中不断沉淀和积累的结晶,具有历史的性质;同时,它往往以幻想的艺术形式来解释天地、万物、人类以及民族的起源,具有诗性的气质。流传在云南楚雄双柏地区的彝族创世史诗《查姆》就是通过对历史记忆和审美想象的集中书写,表达了极富生态文化内涵的观念内容。

彝族;史诗;《查姆》;记忆;想象

创世史诗又称神话史诗或原始史诗,是民间文学的重要体裁之一。它是远古各民族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是民族集体记忆在历史延续和流变过程中不断沉淀和积累的结晶,具有历史的性质;同时,它往往以幻想的艺术形式来解释天地、万物、人类以及民族的起源,具有诗性的气质。记忆和想象,亦即史与诗,在创世史诗中有机地融为一体,创世史诗是历史的诗性表达,是诗性的历史传承,它集诗性与智性于一体,融观念和美为一炉,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和现实意义。流传在云南楚雄双柏地区的彝族创世史诗《查姆》就是通过对历史记忆和审美想象的集中书写,表达了极富生态文化内涵的观念内容。

在彝语中,“查”是“起源”的意思,“姆”则有“大”之意,“查姆”直译为汉语就是“万物起源是大事”,即“万物的起源”。和彝族的其他几部创世史诗一样,《查姆》主要用于吟唱天地、万物、人类及其诸种人类活动的起源。彝族人民把记叙天地间一件事物的起源称为一个“查”,《查姆》原有120多“查”,目前,经过多方搜求、细致整理,并译成汉文出版刊行的《查姆》有3500多行,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分为序诗以及“天地的起源”、“独眼睛时代”、“直眼睛时代”、“横眼睛时代”四章;下部分为“麻和棉”、“绸和缎”、“金银铜铁锡”、“纸和笔”、“书”、“长生不老药”六章。这些内容包含了云南楚雄双柏地区的彝族人民对于世界起源的大胆想象,对于民族历史的集体记忆,对于生命存在的强烈意识和合理诉求,其中记忆和想象相互融合,形成了史诗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价值。

一、创世

世界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宇宙如何形成?人类如何产生?这些问题是世界性的疑问,也是众多科学家、学者从不同领域探讨研究的问题,云南楚雄彝族先民对此也展开了自己创造性的想象,并通过史诗《查姆》进行了大胆的思考和回答。

在他们看来,远古的时候,天地连成一片,世界只是一团混沌不清的雾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也分不出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众神之王涅侬倮佐颇召集众神和他们的儿女商议:“要安排日月星辰∕要铸就宇宙山川∕要造天造地。”①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云南少数民族古典史诗全集》(上卷)“查姆”篇第3—4页。以下引文若非注明出处,均引自该书。龙王罗阿玛和神王的长子撒赛萨若埃分别在太空种了一棵娑罗树,太空中的娑罗树开白花,这就是月亮;一千重天上的娑罗树开红花,这就是太阳,黑夜和白天由此分开。月亮和太阳是娑罗树开出的花朵,这真是神奇而又大胆的想象,加上神王的次子涅侬撒萨歇在太空撒上星辰,之后,“雾露变气育万物∕万物生长天地间”,在神王的指点下,天、地分别被造成了篾帽样和簸箕样。造人之神的女儿涅滨矮造出江河湖海,龙王罗阿玛又到月亮上找来粮食、花草和药材的种子,她又洒下倾盆大雨把大地冲成沟河山川、峻岭深箐、丘陵河滩,大地由此变得美观,各种各样的地形地貌由雨水冲积形成,这显然出自彝族先民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和认识,大胆的想象和科学的认知相互融合。水王罗塔纪掌管地上的万物,她挑来三挑海水,擦洗太阳、月亮和星星,从此,“昼夜辨得清∕四季分得明。”而世界就这样开始了,太阳、月亮和大地都在不停地转动,“天地间的事∕地动是第一,”“万物在动中生∕万物在动中演变。”显然,彝族先民在关于万物起始的神奇想象中,同样表现出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观念。

我们知道,在世界各地区各民族的神话和史诗中,关于世界的起源问题大致有着三种回答:第一种,以创造神为主体创造世界;第二种,由巨人化生世界;第三种,世界在自然演变的过程中自然形成。显然,《查姆》中对于天地起源的解释不同于汉族神话中的盘古开天辟地并化生万物,反而接近西方世界《圣经》中的以创造神为主体来创造世界的说法。

与汉族文献中的盘古神话相比较,我们会发现,《查姆》中创造世界的诸神是真正的自然神,他们创造世界的行为是自主的、自觉的、主动的、有目的的,甚至是有设计的,而龙首蛇身的自然之子盘古,其外形、力量和作为介于神人之间,但更接近于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人类英雄形象,他的开天辟地从一开始就是囿于自然环境局限的人愤怒之下的自发行为,是无意识的。如果说盘古神话表达了汉族人民对于自然无意识的抵触和敌对心理,那么彝族史诗表现的则是人们精神深处对于自然绝对的臣服和深刻的感恩。

与西方文献中的上帝神话相比较,我们会发现,《查姆》中创造世界的做法是由多神协商决定的,之后诸神分工协作,用劳动的方法创造世界,而《圣经》中世界的创生只是一神 (上帝)的意志,他以语言表述的方式创造世界。如果说上帝神话表达了西方世界寻求统一、理性、秩序的逻各斯文化传统,那么彝族史诗则更具备人类生产方式和生活形态的现实基础,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史诗中活跃着的一群女神形象,充分表现了少数民族社群中两性平等的和谐图景。

二、造人

开天辟地之后,《查姆》中的诸神开始考虑造人之事了。龙王的女儿赛依列派儿依得罗娃造出人类的第一代祖先,他们的名字是“拉爹”,这代人“一只眼睛生在脑门上”,故称为“独眼睛时代”。独眼睛这代人,“不会说话∕不会种田∕像野兽一样过光阴。”“人吃野兽∕野兽也吃人∕常常互相争斗∕有时还会人吃人。”他们“以深山老林做房屋∕野岭岩洞常栖身∕石头做工具∕木棒当武器∕在风雨雷电中穿行。”他们用树叶做衣裳,用乱草当被子,食物则是草根、树皮和野果。慢慢的通过对猴子的模仿,他们学会用秧草结成疙瘩作为记号来记事,通过无数代人的实践,他们发明了火,从此分清冷暖和生熟,取得了文明的重大进步。在诸神的帮助下,他们拥有良好的生态环境和丰产的粮食作物,“一颗米有鸡蛋大∕谷子长得像竹林。”天真的想象中包含着彝族先民对于美好生活的记忆和祈望。但这代人“辜负了仙王一片心”,他们不分男女、长幼和尊卑,不辨白天黑夜、月份和季节,不管播种和收割,“道理也不讲∕长幼也不分∕儿子不养爹妈∕爹妈不管儿孙∕饿了就互相撕吃∕吵嘴又打架∕时时起纠纷。”事实上,独眼睛时代也就是人类的荒野时代,也就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沿用摩尔根的历史分期方法所分出的人类的蒙昧时代,即古人类以采集现成的天然产物为主的时期。[1]史诗中的“人和猴子一起生∕人和野兽混在一起”和《韩非子·五蠹》中所记载的“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2](P656)是何其相似。

诸神又聚集在一起协商,他们一致认为要换掉独眼睛这代人,找到并留下其中的好心人来繁衍子孙。于是,仙王儒黄炸当地扮作乞丐沿村乞讨,以查访好心人。最后,只找到一位愿意帮助他的人,那是一个辛勤劳作的“做活人”,他抱着“天上鹰顾鹰∕地上苦人帮苦人”的态度,赢得了仙王的认可。仙王告知“做活人”干旱即将降临的消息,并留下宝葫芦让“做活人”逃生“做大地的主人”。之后,众神便制造了一场干旱,“天上水门关了……三年不洒一滴甘霖”,独眼睛这代人和天地万物都被晒死了,仙王通过蜜蜂传递的消息找到了躲在葫芦里得以幸免于难的独眼郎。

找到独眼睛时代惟一的幸存者独眼郎之后,仙王又派出仙姑娘撒赛歇和独眼郎配对成双,撒赛歇却因为独眼郎外表的丑陋而看不上他。史诗此处通过仙女的眼睛对独眼郎的外貌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充分表现出人类社会早期男性被看做两性关系状况以及和动物世界往往是雄性以外貌取悦于雌性的相似性和关联性。神王涅侬倮佐颇再一次派出罗塔纪姑娘用水给独眼郎洗净全身,并把他的独眼睛洗成了直眼睛,人类由此进入到直眼睛时代。罗塔纪为直眼睛时代的始祖梳妆打扮,并为他充当信使,找回撒赛歇,撒赛歇一见之下,果然欢喜异常,两人对歌传情,认树做亲,结为夫妻。他们齐心协力,盖成新房,并在众神的帮助下,得到罗纪塔姑娘的水和种子,开始从事农耕,这一时代可以对应于恩格斯对人类历史时期所划分的三个时代中的野蛮时代,原始人在这一时期学会经营畜牧业和农业。后来,撒赛歇生下一个皮口袋,天神的长子撒赛萨若埃把这个口袋剪成三节,口袋里跳出一百二十个小蚂蚱,蚂蚱跳三跳,变成了一百二十个胖娃娃,他们都有亮晶晶的两只眼睛,就是独眼人“拉爹”的后代直眼人“拉拖”。“拉拖”共有男女各六十个,长大后兄妹成亲配成六十家,分别生活在高山上、坝子里和小河边,分别从事种桑种麻、种谷种瓜和打渔捞虾的生产活动,从此代代传承,人烟繁盛。过了九千七百年,直眼人越来越多,地方越来越窄,直眼人开始吵嘴打架,一不管亲友,二不管爹妈。群神认为“不讲道理的人不换嘛∕看不见善良和纯朴。”于是决定降一场洪水来重换这代人,这次由神王的次子涅侬撒赛歇来探访好心人,涅侬撒赛歇假装跌断了坐骑龙马的腰腿,寻求人血加以疗治,结果四方的大户都恶语相向、无情拒绝,而庄稼人阿卜独姆心地善良,①阿卜独姆一般写作阿普笃慕,是滇、川、黔、桂四省区彝族共同尊奉的祖先。“阿普”是老祖宗的意思,“笃慕”是他的真正名字。他是彝族始祖希慕遮的第三十一代孙,据古彝文典籍《洪水泛滥》的记载,阿普笃慕生活在远古的洪荒时代。阿普笃慕后娶三妻,生下六子,是为彝族六祖。他们在阿普笃慕的老家巧家堂狼山 (洛尼山)分家,是为彝族历史上著名的“六祖分支”事件。刺出自己手上的血交给天神。天神决定只留下他和妹妹传续后代,果然洪水降临,“雨点鸡蛋大∕雨柱像竹竿∕下了七天七夜∕大地茫茫被水淹。”直眼人时代就此终结。

洪水滔天后,阿卜独姆兄妹躲在葫芦里得以幸免,神子涅侬撒赛歇找到他们,并通过多种方法启示和说服他们兄妹成婚、再育人烟。兄妹结为夫妻后,生了三十六个小娃娃,这就是直眼人“拉拖”的后代横眼人“拉文”,人类从此进入“横眼睛时代”。横眼人原本不会说话,神王指点他们的父母砍来竹子烧炸,竹筒爆裂,火星飞溅,小哑巴们被烫得叫了起来。一母所生的他们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语言,由此成为三十六个不同的民族,从事不同的生产活动。虽然“从此各人成一族∕三十六族分天下,”但却是“三十六族常来往∕和睦相处是一家。”“横眼人时代”的彝族先民随着智力的增长、生产的发展、文化的积累逐渐进入稳定的农耕时代,他们逐步学会了栽桑种麻、织布做衣,从麻衣、布衣到绸缎衣裳,生产技术和生活方式不断变革和改进。他们进而又炼出金银铜铁锡,并用来打造首饰和各种用具、工具。后来,他们还创造了文字,发明了纸和笔,并发明了医药,显然,这一历史时期即恩格斯所认为的人类社会发展的文明时期,人们学会了对天然产物进行进一步的加工,出现了真正的工业和艺术,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商品货币经济以及国家的统治。

彝族先民在关于人类起源的记忆和想象中,极为独特地对眼睛这一器官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并以眼睛的变化作为人种演化的表征。他们所分出的人种演进的三大阶段——独眼睛时代、直眼睛时代和横眼睛时代,虽然不具备生物学和考古学上的依据,但却可以和恩格斯的人类社会演替的三阶段相对应,使其关于人种演化的烂漫想象具有某种程度的科学性。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曾经描绘人类社会所经历的五个时代 (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3]在赫西俄德的笔下,人类一代不如一代,世风日下,今不如昔,而与之相比较,彝族史诗则表现出明显的积极态度和乐观精神,在人种演化的过程中,人类的道德不断改善,功业不断进步,文明不断累进,并最终进入到文明时代。

有意思的是《查姆》中的三代人类,第一代独眼睛人由神创造;第二代直眼睛人由神人结合,经双性繁殖产生,但生下来的却是一个皮口袋,神仙剪开了皮口袋,首先跳出来的是120个蚂蚱,蚂蚱跳了三跳,才变成了娃娃,他们“不到一月会说话∕不到二月能走路∕一年就能扛犁耙”;第三代横眼睛人才由男性始祖阿卜独姆兄妹成亲后生育出来,这36个娃娃都是不会说话的小哑巴,神仙帮忙想了个办法,让阿卜独姆兄妹砍烧竹子,溅出火星,被烫到的哑巴们情急之下,学会了发声,因为发出的语言不同,他们分出了不同的民族,36个民族常相来往,和睦相处。其中第一代人和第二代人的诞生显然出自彝族先民的浪漫想象,第三代人才来自他们的历史记忆,但其中人类学会说话以及民族的由来等情节却不无想象的成分。

三、灾变

和诸多云南少数民族原始史诗一样,《查姆》中有不少自然灾害方面的书写,这显然出自彝族先民的集体记忆,再加上他们对于灾变的理解和想象,使灾变内容成为史诗中难以忽略的重要部分。在《查姆》中,除了独眼睛时代的“怪事天天有∕灾难月月生”之外,主要描写了两次足以毁灭人类的灾难,一次是旱灾,一次是洪灾。

旱灾发生在独眼睛时代,因为独眼睛人不事稼穑、不通世事、不懂礼仪教化、不讲伦理道德,众神决定以干旱来毁灭万物和人类,重造一代新人。于是,“天上水门关了∕四方水门关了∕三年见不到闪电∕三年听不到雷声∕三年不刮一阵清风∕三年不洒一滴甘霖。”旱灾的直接后果就是“大地晒干了∕草木渐渐凋零∕大地晒裂了∕地上烟尘滚滚∕大海晒涸了∕鱼虾化成泥∕江河晒干了∕沙石碎成灰∕老虎豹子晒死∕马鹿岩羊晒绝∕不见雀鸟展翅∕不见蛇蝎爬行∕飞禽走兽绝迹∕大地荒凉天昏沉。”甚至是“顶天柱被晒断∕三座大山被晒塌∕星星晒得出汗∕月亮晒出泪水∕娑罗树晒得枯黄。”正所谓“江河干涸,大地开裂,草木枯萎,玉石俱焚”,在一片荒芜的大地上,仅剩下蜜蜂为仙王传递信息,唯独幸免于难的独眼郎所在的赛措山头上,残留一点生机:两棵香樟、两蓬青草、两块石头、一对猴子、一双斑鸠、一对牛羊、猪狗一双,而它们都因为被独眼郎撒下的尿水所滋养,被仙王指定做新世界的主人,选民独眼郎代表着新世界诞生的契机和力量,可惜他孤独一人,等待神仙安排他和整个人类的命运。

洪灾发生在直眼睛时代,同样因为直眼睛人不懂道理、不孝爹娘、不友同伴,人间缺乏“善良和纯朴”,众神决定以洪水冲洗大地和万物,让万物再生、人种再传。于是,“龙眼眨一眨∕满天乌云翻∕龙尾摆一摆∕天空就扯闪∕龙身抖一抖∕狂风暴雨卷万山。”“雨点鸡蛋大∕雨柱似竹竿∕下了七天七夜∕大地茫茫被水淹∕地上波浪滚滚∕波涛直冲云天。”除了选民阿卜独姆兄妹之外,乘坐金船、银船、铜船、铁船、锡船的其他直眼睛人全部覆没。之后,神王决定治理水患,古木折意巴想出的办法是疏导泄洪:“东方水门开∕南方水门开∕西方水门开∕北方水门开”,可惜的是,“四方水门开∕大水还是淌不干。”于是,他叫来白尾巴乌鸦,请它帮忙通知石蚌:“你去叫石蚌蹬开山口/叫石蚌踢开水眼/让洪水从山口流走/让洪水从水眼淌完。”洪水逐渐降落了,但因为速度太慢,神王之子涅侬撒赛歇协同人类的好朋友罗塔纪姑娘一起来治水,最后罗塔纪指派的白老鹰衔来了日月,“他们派太阳来晒水∕他们派月亮来烤河川∕太阳火辣辣∕月亮亮闪闪∕晒了九天九夜∕烤了九天九夜∕洪水落了九天九夜。”在“洪水落了三尺……洪水落了九千丈”之后,终于“现出了山峦∕露出了平原∕树尖冒新芽∕地上草再生。”当然,洪水退却之后的大地还是一片荒寂,“百里无草木∕千里无鸟兽∕万里无人烟”,一切都在等待阿卜独姆兄妹的重建和催生。

可见,在《查姆》中,灾变的真正起因是人类道德的败坏和堕落,灾变的直接动因是神灵 (自然)的神力,因为要惩戒和再造人类,众神发起了灾难:“我把实话告诉你∕在这块天下∕在这块地下∕独眼睛这代人要不得∕要换掉这代人∕干旱要降临∕万物晒死活不成。”“树多不砍嘛∕看不见青天∕草多不割嘛∕看不见道路∕不讲道理的人不换嘛∕看不见善良和纯朴∕要重发一代芽∕要重开一次花∕要重结一次果∕要重换一代人。”当然,众神并不因此而厌弃人类,相反,他们是以人类为中心来安排万物的秩序,灾害之后,那些对人类不友善的物种,都遭到了神灵的诅咒和处罚,而对人类关爱有加的蜜蜂和喜鹊等鸟类,则得到了神灵的赞赏和嘉许。在世界重建、人类再生的过程中,众神不仅一直表示着关注,而且总是适时地伸出援手,神灵祈望的是符合道德要求的人类群体在世界上繁衍生息、创造文明。

应该说,由神灵四方搜求、再三考察留下的“人种”是符合神界所推崇的人类道德的。值得注意的是,独眼睛时代的独眼郎和直眼睛时代的阿卜独姆,都是辛苦做活的庄稼人,他们贫穷但却善良、热爱生活而且不辱使命。显然,在彝族先民对灾变的记忆和想象中,已经较多出现观念内容。

四、人类活动

人类被创造出来之后,必然开始属于人的生产和生活活动,从独眼睛人“拉爹”、直眼睛人“拉拖”到横眼睛人“拉文”,彝族祖先在人类历史演进的不同阶段,扮演着人的角色,从事着人的活动。

首先,人们要结成社群才能够求生。社会是人类进化的产物,人类和任何其他生物体一样,以生存发展为第一需要,并在这一公理的驱使下采用效率、需求和合作等趋利避害的定律。[4](P53—59)越是在久远的年代,因为人类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低下和工具的简单粗糙,而自然环境则显得无比险恶和强大,人类结群的社会性本质越是体现得明显,正如马克思的名言所说:“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就越显得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

对此,思想家已有相关论断。早在公元前328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其名著《政治学》一书中说:“人在本质上是社会性动物;那些生来就缺乏社会性的个体;要么是低级动物;要么就是超人。社会实际上是先于个体而存在的。不能在社会中生活的个体;或者因为自我满足而无需参与社会生活的个体;不是野兽就是上帝。”[5]同时期的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也说过:“人之生,不能无群。”一语道破了人的社会化本质。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在《哲学辞典》中也说:“每一种动物都有它的本能,人的本能则为理性所加强,驱使他结群,一如驱使他饮食一样,恰巧不是对于社会的需要使他堕落退化,使他堕落退化的倒是离群索居。任何人如果绝对孤独地过活,他很快就会失去思想和表示自己的能力;他就会成为他自己的一个负担,最后只剩下使他变为野兽这一条路。”[6](P14)中国近代思想家梁启超则进一步说明了人类之所以要选择群体生活的道理:“人所以不能不群者,以一身之所需求、所欲望,非独立所能给也,以一身之所痛苦、所急难,非独立所能悍也。于是乎必相引、相倚,然后可以自存。”

《查姆》中的三代人类,第一代人独眼睛人“拉爹”,虽然由神所造,但却处在文化不曾启蒙的荒野时代,他们不事稼穑、所欲自从,“饿了就互相撕吃”,谈不上社群活动;第二代人直眼睛人“拉拖”,由神人结合所生,120个娃娃长大后兄妹成亲,组织成60个家庭,分别生活在高山、平坝和小河边,他们“一家住一处∕一处一寨隔有篱笆”,完全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产和生活活动,经过数代繁衍,人口膨胀,人地矛盾出现,直眼睛人“各吃各的饭∕各烧各的汤∕一不管亲友∕二不管爹妈”,“经常吵嘴打架”,显然,这一代人也不能适应社群生活,更没有能力有效地组织社群活动;直到第三代人横眼睛人“拉文”,虽然“三十六族分天下”,但“三十六族常来往∕和睦相处是一家”,他们彼此帮助、相互协作,以家庭和社群为单位展开各种各样的生产活动,如果说前两代人都是因为极端的本能的个人主义被众神剿灭,那么,第三代人显然正是因为有效的社群活动才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机会。

其次,从事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到了横眼人时代,彝族先民随着智力的增长、生产的发展、文化的渐进而进入农耕时代,他们在相互协作中逐步学会了栽桑种麻、绩麻织布、做衣种棉、染布织网;又学会了养蚕抽丝、织绸染缎;并进而炼出金银铜铁锡,并用来打造首饰、用具和锄头、镰刀;后来,他们又创造了文字,发明了纸和笔,并发明了医药。遗憾的是人们好不容易找到治病最见效的长生不老药,却被太阳和月亮借走了,从此人类丢了长生不老药,所以才无法避免老死的结局。

自从人类开始有效的集体活动或者说社会活动、开始有组织的物质资料生产活动,文明就开始真正发端了,人类也就开始创造历史和书写历史。有意思的是,即便是在对历史记忆的书写之中,彝族先民仍然把诗意的想象熔铸进去,长生不老药应该就是一种想象,代表人类不死的诉求。

总之,《查姆》是一部融记忆与想象为一炉的伟大史诗,它记叙了彝族社会发展的进程,展现了彝族先民开天辟地、创世立业、劳动斗争的广阔图景,真实地再现了历史,对于探讨彝族远古的社会、经济、风俗等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史诗《查姆》与彝族民众的集体记忆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构关系,是彝族社群的全体成员在长时间内对于民族历史所形成的集体的共同表象。同时,它所记载的内容大都十分古老,其中不时出现人类在由低级向高级、从野蛮到文明发展的史路历程中对于世界和自身的想象,表现了人和自然之间相互依存彼此亲和的密切关系,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彩,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1]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M].张仲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2]韩非子著.韩非子 [M].高华平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

[3]赫西俄德著.工作与时日 [M].张竹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4]〈主客体关系学系列丛书〉撰写组.社会是什么:价值联结的生存单位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5]埃利奥特·阿伦森著.社会性动物 [M].郑日昌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

[6]周辅成编.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下卷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Cha Mu:An Organic Integration of Poetry,History and Thought

WANG Hui
(Yunnan nationalities university,Kunming 650031,China)

The Creation epic is originated from national collective memory which determines its feature of history;it explains the genesis of the world,the origin of human and ethnic which determines its feature of poetry.Yi people’s creation epic Cha Mu that is popular in Chuxiong expresses the idea of ecological culture connotation from history and aesthetic imagination.

Yi people;Epic;Cha Mu;memory;imagination

I207.9

A

1671-7406(2011)11-0045-06

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立项重点项目“云南少数民族原始史诗研究”,项目编号:09Z0070。

2011-09-11

王 惠 (1970—),女,湖南常德人,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流动站在研博士后。

(责任编辑 刘祖鑫)

猜你喜欢
史诗彝族眼睛
彝族海菜腔
彝族养蚕人苏呷色日的致富启示
彝族荞粑粑
A Review of Studies since the 1980’s on the Tieto-urman Song of the White Wolf
2013史诗之战
史诗表演
史诗
我有一双探索的眼睛
眼睛在前
长征 伟大的壮举 永远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