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凝洁 奚 密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戴维斯加州大学,美国 戴维斯CA95616-8601)
现代汉诗的海外传播与阅读①*
—— “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奚密教授访谈录
但凝洁 奚 密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戴维斯加州大学,美国 戴维斯CA95616-8601)
2011年4月末,“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师范大学召开。会议期间,著名汉学家奚密教授就现代汉诗在美国的传播以及现代汉诗阅读与欣赏等问题与笔者进行了交流。近年来现代汉诗在美国的翻译出版呈日益增长的良好态势,港、澳、台三地的诗歌译介也各有特点。影响现代汉诗在美国的传播与译介的主要因素是市场因素。奚密教授强调要用成熟开放的心态去阅读现代汉诗,欣赏的重点要落脚到语言的创新上。系统化地学习是培养诗歌读者的重要保证,多读、细读、慢读是阅读现代汉诗的关键方法。
现代汉诗;海外传播;译介;诗歌阅读
2011年4月28日—4月30日,由国家汉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俄克拉荷马大学文理学院、《当代世界文学》 (World Literature Today)杂志社、《今日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Today)杂志社联合主办的“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师范大学召开。著名学者、任教于美国戴维斯加州大学的奚密教授应邀与会。会议期间笔者受会议组委会的委托邀请奚密教授做一个专访。奚密教授欣然应允,访谈内容实录如下:
但凝洁:您好,奚密教授。欢迎您来到北师大出席“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会议。您是第一次来北师大吗?
奚密:不是,是第二次。第一次来是2004年5月,参加由北师大文艺学研究中心和戴维斯加州大学 (UC Davis)合办的“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国际学术会议。
但凝洁:能请您谈谈对北师大的印象吗?
奚密:我觉得在国内开这种大型会议,最深的感触就是这边的学生非常帮忙。美国或欧洲都不可能组织这么多的研究生来协助。这些学生我觉得真是最勤奋、最有耐心、最周到的。在美国,第一,一般会议的规模不会这么大;第二,研究生的人数要少很多;第三,美国的师生关系和国内很不一样。在美国,学生与老师的关系不像 (中国)内地和台湾那么紧密。视老师为长辈的观念在美国学生中几乎是没有的,更多的是平辈的关系,尤其是学生拿到学位以后。这是一种文化差异。可见即使在物质生活上中国与国外已经很接近了,在观念上还是有很大的差异。美国的个人观念确实挺重的。
但凝洁:我们现在回到中国文学海外传播这个话题上来。从接受的角度上看,您认为对于英美读者来说,现代汉诗有吸引力吗?
奚密:我想你也许也看过一些介绍。就美国的文学市场来说,翻译文学只占百分之三左右。你想想,中国的文学市场里,翻译文学占多少?比例一定很大,我猜总有百分之四十吧。尤其是畅销书。在 (中国)港台、新加坡多年来也都如此,翻译文学总是高踞排行榜。这种现象在美国或欧洲都不可能。过去欧洲的翻译文学占的比例可能大一点,毕竟他们多半是多语文化,会对不同国家的文学有些兴趣。而美国一向是一个比较美国中心或者说英语中心的文化,所以随着文学市场的萎缩,翻译文学的市场也随着萎缩了。但是,像我在这次大会做的报告里说的,近年来现代汉诗的英译选集出得越来越多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也就是说,虽然文学市场并不是那么蓬勃,翻译文学的市场更小,但是这类书出版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相对于头几十年,这十几年来,现代汉诗的英译有增无减。这当然有很多原因。例如,在学术界和翻译界,从事这类工作的人多了,教中国文学、翻译中国文学的人多了。透过他们会有一些管道,不管是大学出版社也好,还是一些袖珍的文学出版社,还是愿意出版的。总的来说,虽然出版现代汉诗英译本比出美国本国的小说肯定要难,可是美国大大小小的出版社很多,有一些小的文学出版社声誉很好,所以还是有机会的。
但凝洁:除了出版书以外,是否还有一些杂志也会刊登现代汉诗的翻译?
奚密:对。美国有很多文学杂志,虽然不见得是诗刊,而是综合性的文学杂志。很多杂志每隔一阵子就会用中国文学作为专号的主题,通常是选当代最新的作品。有的时候,诗和小说都选;有的时候,专门选诗。我的印象是,美国诗人关注、喜欢中国现代诗的比例比美国小说家喜欢中国小说的比例要高。这还是要归功于庞德到史奈德这一脉传统。就是说,美国现代或当代诗人,普遍地接受东方诗歌,主要是中国诗。日本诗,尤其是俳句,可能比较普及,但是美国诗人没有这么关注,尤其是当代。当代日本诗在英文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介绍。虽然中国诗人常常忧虑诗歌的边缘化,实际上还是比欧美情况好。
但凝洁:那么您认为什么类型的现代汉诗更吸引美国读者呢?比如诗人的地域属性,例如港台诗人还是内地诗人,以及诗歌涉及的主题等等。
奚密:我在报告里也说,从新时期以来,朦胧诗得到欧美世界很多的注意。这是一个过去很多年都没有发生的情况。因为朦胧诗代表一个新的发展方向,所以整个英语世界都对它很感兴趣,起码有好奇心,所以过去二、三十年跟得比较紧。说到港台的现代诗,香港得到的关注相对是少的,可能因为香港的诗歌界规模比较小,但是仍有部分被介绍出去。台湾有一个比较长的现代诗传统,从1949年以后从未间断。相对于大陆因为政治因素,诗歌的发展曾受到很大的影响,台湾的现代诗一直非常蓬勃,已经有五、六代的诗人在持续写作。至于英美读者对哪一类的现代汉诗有兴趣,他们固然对一些新现象的出现会有好奇心,想要去接触,但是我觉得美国诗人只要觉得是好诗,他们都会有兴趣。有一次一份美国文学刊物找我翻译一些国内的当代诗歌。我说:你们既然要编华文诗 (Chinese poetry),就应该把港台的诗也编进去,因为这几个华文地区有很多历史性和艺术的交流。我很高兴刊物的编辑接受了我的建议,选了一些港台诗人的作品。我觉得整个华文文学界的交流是很必要的,我们还可以做更多的交流和讨论。近年来大陆与港台诗人的接触比较多了,但是我觉得还是相当有限。虽然余光中、洛夫、郑愁予等的作品在大陆很有知名度,但是他们都属于最资深的一代。中生代和新生代的交流并不多,少数的例子如臧棣、颜峻、尹丽川等都去过台湾,和当地诗人有些互动。台湾中生代以后的诗人跟早期诗人像洛夫、郑愁予等是很不一样的。早期的现代诗人专注于写诗,就像海子一样把诗歌当作个人至高的宗教。台湾中生代以后的诗人发展得更多元,在现代诗以外也涉及音乐、戏剧、电影等艺术。他们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比较活泼,这跟时代精神也有关系。诗还是非常能反映时代的声音。
但凝洁:那从主题上来看呢?
奚密:主题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差异。诗的好坏其实跟主题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常跟学生这样强调:好诗、坏诗不是取决于题材和主题。诗的价值跟主题的大小轻重完全没有关系,完全看它使用的语言,语言的原创性。因为诗的目的不在传达任何信息,信息不是诗最重要的层面;表达的方式本身才是诗的核心。也就是,国内一些批评家强调的,诗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其实从欧美的现代主义以来,就是持这样的立场。庞德最有名的《在地铁车站》写的是最平常的东西,但是却是美国诗歌史上的里程碑。中国的古典诗也是如此,不一定只有感时忧国的诗才是最伟大的诗。
但凝洁:所以读者在阅读现代汉诗的时候还是应该从语言的层面上来看?
奚密:是的。诗人到底为现代汉语带来了什么?如果一位诗人能像古典诗那样,塑造一些新的词句、意象,融入我们的日常语言,那就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我们今天的口语和书面语都不可能逃脱得了古典诗的语言。当你要表达一种思想或感情时,只能借助他们的词句才觉得表达得淋漓尽致。比如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你一说出来,听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而且有一种感动人的力量。如果只说“我跟你好谈得来”,那是完全不同的表达层次。所以,现代汉诗如果能做到类似这样的用法,它就成功了。例如痖弦的“温柔之必要”,已经在台湾用得相当普遍,很多语境里都会写“XX之必要”。又如,台湾的媒体和政治人物也会用“美丽的错误”、 “归人”和“过客”这些词语。又如,穆旦的“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底痛苦”,这个句式虽然还没普及,但是也很好,很感人。当现代诗对语言的创新达到人们自然而然地去引用时,它就成功了。我认为,现代汉诗已经开始进入并积淀在现代汉语中,虽然程度远远不能和古典诗相比。这种情况在英语里也有类似的发展。
但凝洁:达姆罗什 (David Damrosch)曾经在《什么是世界文学》一书的导言中说到,世界文学的一种形态是“窗口”,人们想从这个窗口往里看的是别人本土的东西,但是这种本土的东西又很难真正被外国人接受。这似乎是一种矛盾。在实际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中,针对现代汉诗这个个案,您认为在本土化的作品和表达普遍经验的作品之间,哪一种在英语世界中接受的程度更高?
奚密:其实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谈了几十年了。透过外国文学这个窗口,你看到的景致一定跟本土的景致不一样。的确这是一个阅读的目的,但是不应该那么直接和表面。博尔赫斯当年针对国人对他的批评,写过一篇回应的文章。里面他说:“《可兰经》里没有骆驼。”我们不能因为《可兰经》里没有提到骆驼,就否认它是阿拉伯的经典。他的意思就是说,不要在文字表面上去找本土性。我们应该从中国作品里看到某种感性是否真是从一个中国灵魂里呈现出来的。所谓中国的本土,早已掺进很多外来的东西,至少有一、二个世纪了,早已“自然化”(naturalize)了。所以,它必然呈现出一种杂糅性,那也就是它的本土性。我们实在不必再纠缠于“纯中国”这类的议题中,不要刻意地去找本土性,尤其是在表面、字面、肤浅的层次上去找。没有什么是“纯中国”的,这还是一种迷思。当我们总是批评西方人在我们的电影、我们的文学中找异国风味时,我们千万不要陷入同样的窠臼里去。如果西方人把我们简单化,我们不要做同样的事,把“中国”看做一个同质的东西,把中国简单化了。同时,我们也不要把西方简单化,笼统地讲西方这样,西方那样,双方都应该在更深的层面上去进行对话。周蕾曾经说过:中国人永远把西方当作一个“优越的他者”,不管什么时候都把西方当作唯一的参照体系。这是有失偏颇的。当然,这种偏颇也是历史造成的。但是,今天世界这么开放,我们不需要再继续这种偏颇。我觉得“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还是很了不起的,即使他们对传统有极端的批判,但是他们对中国文化有深刻的认识,是带着自信去向西方学习与对话的。后来的心态却没有这么健康了。还是老话,面对别的文化时,我们应该不卑不亢。就我看来,现在大多数的人还是或卑或亢,甚至又卑又亢。后者是一种更复杂的心态。多年前,我在《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的绪言里,特别提到我们看待现代汉诗应该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才能从事客观的观察和研究。不要一开始就说现代汉诗怎么能够和古典诗比,跟西方诗比。这样怎么能看到它的原创性呢?现代汉诗当然有高度的原创性,能够用中文这么写就是不同于传统。我们也不必骄傲,老说中国是诗的国度。研究文学脱离不了文化。文学的感人是普世性的。不要一讲到普世性就觉得忽视了本土性,还是要有开放的心态。国内可能还需要多些时间。中国在短时间内接受了这么多的外来刺激,难免有些迷惘和困惑,包括民族本位的焦虑,民族自我定位的焦虑。这点在文学界和艺术界都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对外来的东西,吸收得还不够全面、深入,也就是说,外来东西还没有自然化。自然化以后就不需要再分中/外、中/西了。这就好比从物质层面来看,我们面对食衣住行这些问题时,就不会困惑于它是中式还是西式的问题。为什么物质文明这么容易自然化,而精神文明却这么难?这是因为有“情结”,中国人的情结,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情结。当然,有一些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也许不能太苛求,还是需要时间。文学、文化本来就需要长时间的积累、酝酿,才能有新的契机。揠苗助长是无助于事的,宁愿让这棵苗慢慢长大、茁壮。对现代汉诗我也是这样看的。当代中国的诗坛存在着同样的焦虑,但是我仍然很乐观,因为诗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你要进去,必须具备真正开放自由的心灵,才能写出好诗。如果带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动机进去,忸忸怩怩的,我觉得真是写不出好诗。坏人能不能写好诗?历史上当然有坏人写好诗的例子。但是,当我们谈最高的境界,真正伟大的诗不是一个卑劣的人品能写得出来的。所以我们会喜欢陶渊明、苏东坡,因为那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的人品。人当然都有个性上的缺点,但是人品必须是高尚的。这就是境界,是普世性的价值。达到很高境界的诗人、艺术家,我认为绝对不会是卑劣的人品。
但凝洁:您认为现代汉诗在美国传播和接受的影响因素有哪些?
奚密:第一个因素还是出版社愿不愿意出版现代汉诗的英译本。在最现实的层面上,出版社会做一个市场调查与评估,过去出版了多少种诗选诗集,销量如何,是不是该出新的了。另外一个因素就是我们刚才谈的诗的质量问题。诗的质量好,而且还没有被翻译过,出版社觉得好,当然就会出。美国诗人在翻译或阅读当代中国诗歌时,确切地说这里面有的东西是我们美国诗歌里没有看过的,老实说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过这样的论调,或读到这样的文论。美国诗人会说他们喜欢某首诗或某位诗人,这只是作为读者的反应而已。所以我在大会报告里说,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现代汉诗对英美诗歌产生了像中国古典诗那种典范转移式的重要影响。假以时日,也许是会有的。如果现代汉诗真的有高度原创性的东西,翻译为外文后,国外读者会注意到的,这点我相当有信心。
但凝洁:所以如果出版社出版了以后,还是学校里的学生在购买?
奚密:主要是文学读者。其实美国写诗的人还是很多的。任何人只要有兴趣,都可以写诗,不一定把它当作专业。当然,许多美国大学有写作班,建立了写诗的文化基础。写作班总是满的,一年培养出很多作家。当然,这些人未必能成大家,很多后来也改行了,只是业余写作。但是这些都构成文化素养,就是说这么多人对文学都是相当投入的。
但凝洁:您在大会发言中提到现代汉诗的一个特点—— “新”。那么您认为这种“新”和我们自身文化传统、“新”和外来文化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奚密:“新”有多种意义和层次。从中国传统里面去创新,那是一种“新”。创新不是在真空状态里可以发生的,它有时必须借助外来的资源,不只是西方,可能是日本、印度,可能是任何一个地方。本土资源和外来资源如何透过个人的创造力和想像力产生某种融合,构成某种新的书写模式。这跟日常生活也是一样的,我们都在不断地融合。好比穿衣,我们会把原来有的衣服搭配上新买的衣服,发现搭配起来效果很好。创作也是一样,艺术、文学都是如此。原来有的再加上新的,至于如何去搭配、去融合,就各有巧妙了。那是不可预期的,因为每个诗人的想像力和创造力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文学艺术历久而弥新的原因。每个诗人都是一个“新”的创造者。又好比化学,原料都在这儿,但是组合的比例不同,配出来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你说会有多少种组合呢?更何况不是每个人手边的原料都是一样的。另外,也不是说要读一流的作品才能做一流的作家,因为这也是无法预料的。作家的吸收、融合、创造都是他自家的事。一个人读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品,可能里面就有什么给了他 (她)启发,和作家原有的资源融合后就产生了一流的作品。就好比你不一定要去买一件最贵的衣服来搭配才是最好看的。一个诗歌史上的例子就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他推崇的诗人是爱伦·坡,这位美国诗人绝对不是一流的诗人,但是没有关系,爱伦·坡成就了一位一流诗人。这是没有因果必然关系的。一个爱听流行歌曲的诗人可能成为好诗人,甚至一个就爱读公文的诗人也可能成为好诗人。我觉得最好不要教诗人如何写诗。真是诗人就能写出好作品,不然就是每天读世界名著也写不出来。
但凝洁:所以诗的比例就是诗人搭配得恰到好处就好,不在乎它是靠传统近一些还是靠外来的东西近一些?
奚密:对。我们现在说的传统的或外来的都是很笼统的说法。就像我们做菜一样,进了厨房,拿出各种食材,你不必管他怎么做,只要好吃就好。
但凝洁:说到传统,那么就不能不讨论现代汉诗中的汉语特色与汉语诗性的问题。您认为这种汉语特色和汉语诗性在现代汉诗中是如何体现的?比如说像利用汉字的象形性质的诗歌创作。您在《诗生活》里讨论过陈黎的《战争交响曲》,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奚密:对。这首诗把汉字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包括外国读者,只要看了就永远忘不了。它不需要翻译,在《台湾现代诗选》里这首诗就不翻译,只有一个注脚解释诗中四个汉字的字面意思。实际上,汉字本身就有挖掘不完的资源,字形也好,声音也好,都有一种暗示作用。就像写文章时我们都会选择最恰当的词,都会炼字。汉字也不仅仅是表意的符号,它还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从最典雅的词汇到最俚俗的口语。但是,有时候读者会有一种误会,以为用最典雅的词汇就可以有典雅的诗,其实不然。有时候用口语也可以创造诗意,比如说卞之琳的诗,夏宇的诗就是这样。我觉得现代诗人不需要刻意去继承或模仿古典诗词,那样反而失去了现代语言的特色,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还是那句话,诗的写作不需要什么指导,就是应该自由地写。
但凝洁:那么就这个问题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梁实秋曾经说现代汉诗是“中文写的外国诗”,宇文所安在《什么是世界诗歌》中针对北岛的《八月梦游者》曾经指出第三世界的诗人的诗“比加水稀释后的西方现代主义好不了多少”。您认为现代汉诗在翻译成英文后,与西方现代诗歌相比较,汉语的特色是否仍存在?
奚密:当然翻译后有些语言的特色是无法转换的,尤其是当两种语言差别特别大的时候。梁实秋和宇文所安的语境是非常不一样的。梁实秋讲的时候,他并没有负面的意思,而是理所当然的。他觉得新诗是中文写的外国诗是很好的事,因为这是更新的一种途径。宇文所安受到很多质疑,最早是我写的《差异的焦虑》,在还没有正式登在文学刊物上以前就在美国汉学界传阅了。后来周蕾在她的书里强烈地批评他,认为那是一个西方汉学家的偏见,总是用唐诗的典范来要求现代诗。至于是不是“比加水稀释后的西方现代主义好不了多少”,宇文所安的批评不仅限于北岛,也涉及整个现代汉诗。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标准去要求现代汉诗,不只是宇文所安,很多中国读者也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做同样的事,这就是为什么现代汉诗在本土读者群中的接受比较慢,还不够全面和普及。
但凝洁:接下来的问题会有两个有趣的例子,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梨花体”和“羊羔体”?这两个例子可以作为最近公众利用网络集体参与的对现代汉诗批评的代表。请问您是怎样看待网络信息时代这种公众批评和学院化精英批评的?根据您在美国大学的诗歌教学经验,您是否认为美国大学良好的学院诗歌教育传统有助于培养诗歌读者,保持诗歌活力和市场接受?
奚密:我认为诗歌研究和诗歌评论必须朝专业化、学院体制化的方向去发展。在美国它早已专业化、体制化了。也就是说它在大学体制里进入了教授课程,有必修课和选修课,有主修专业,这样才能保证它能不断提升。如果只是靠学院以外的诗人写诗评,还是不够的。我知道国内的很多诗人都写评论,但是多半还是从感性的角度写,倾向于美文式或批判式的文章。虽然诗人不必要有学院训练,但是诗歌发展至今,有它自己的历史、美学、方法。至于网络上的评论,也会有好的文章,大多数还是印象式的,甚至宣泄式的。这种评论对于诗歌研究作为一种专业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义。至于“梨花体”事件和“羊羔体”事件,还是体现出了诗歌教育的不足,对于诗的理解太简单了。另一方面,这种现象的出现也表明还是有很多人在读诗,所以也许哪天一首好诗也会在网络上传开,那也是挺好的,所以我不悲观。如果有一天真的没人读诗了,那么诗死亡就死亡吧,那也是自然法则。但是我觉得那不可能发生。诗是对美的一种感应,一种渴望,一种追求。
但凝洁:最后,能否请您为在诗歌学习中摸索着前进的青年学生和诗歌爱好者,为那些在诗歌门口张望的读者谈谈怎样走进现代诗?
奚密:首先,我前面也说过,对创作者而言,我没什么指导性的发言。对读者而言,我的唯一心得就是多读诗,读什么诗都可以,古典诗、外国诗、还有现代诗。我非常希望每个人能够多接触诗,不管时代、地区、形式、风格,尽量多读,慢慢地读。就像臧棣说的: “诗歌是一种慢”。这种“慢”也不只针对当代追求速度、崇拜速度的文化,而是说诗是一种最精致的语言,它是艺术的语言,也是语言的艺术。匆匆地读一首诗是无法领略它的美和力量的。你必须花时间,一首诗一读再读,还要朗读,听到它的声音、节奏、音乐,这些都会影响你对诗的领会。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不二法门,就是多接触,有耐心,慢慢地读。有些诗第一次、第二次读不懂没有关系。有些诗我真的是读了几十遍以后才觉得真正心领神会了。而且我觉得翻译是一种很好的训练,翻译完了以后我觉得我真地将那首诗内化了,将那首诗变成“我的”了。翻译对研究生来说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我认为,现代汉诗对中国读者来说反而比英语读者是一个更大的挑战。因为我们长期阅读古典诗,内化了古典诗所体现的美学典范。用古典诗的标准来要求现代诗是行不通的。我不同意现代汉诗需要“回归传统”,这句话本身就流于空洞,因为古典诗的语言已经在我们骨子里了。在接受现代汉诗的时候,我们必须抛弃一些包袱,理性上要能够接受我们是在接触一种新的美学范式,跟古典诗是不一样的。如果用开放的心去读现代诗,慢慢累积阅读的经验,终有一天你会抓到那种感觉。现代汉诗的变化相对来说比古典诗大,形式相对的比较陌生。“陌生化”是现代诗的本质,也是现代诗的目标。不陌生化就没法革新语言。经过陌生化的过程,然后成为自然。创作如此,阅读也是一样。从我的教学经验来看,现代汉诗并不难进入。有机会的话,我非常希望能够在国内开设诗歌阅读的短期课程,与大家一起读诗。
Overseas Dissemination and Appreciation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MI Xi at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Chinese Literature in Global Contexts
DAN Ning-jie;MI Xi
(Bei 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 Jing 100875,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Davis CA95616-8601,USA)
At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Chinese Literature in Global Contexts held in Bei Jing Normal University in April 2011,the well-known specialist on Chinese literature,Professor MI Xi expressed his insights into the overseas dissemination and appreciation of Chinese poetry.In recent years,more and more Chinese poems have been translated and published in the United States.Meanwhile,translation of Chinese poetry in Tai Wan,Hongkong and Macao presents new characters.Professor MI Xi stated that market is a major factor influencing the dissemination and translation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in the United States.He also stressed that when appreciating Chinese poetry,a mature-and-open mind is needed and readers should mainly focus on the creative points of its language and have systematic studies on it.Besides,doing more reading and chewing it gradually is the key to the understanding and appreciation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modern Chinese poetry;overseas dissemination;translation;appreciation of poetry
I207.22
A
1671-7406(2011)11-0035-07
2011-09-05
但凝洁 (1983—),女,重庆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①此论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责任编辑 王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