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伟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杜甫 “沉郁顿挫”本义再探*
朱国伟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沉郁顿挫”被认为是杜诗的基本风格,然对其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实则是杜甫自夸其赋:“沉郁”意为“精微深奥、知识广博”,“顿挫”意为“雄壮豪放”。司马相如、扬雄之汉大赋即具此典型特征。
杜甫;沉郁;顿挫;本义
杜甫在其所作《进〈雕赋〉表》中说:“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1](P2172)后世论者普遍以 “沉郁顿挫”来概括杜甫的基本创作风格。但对“沉郁顿挫”的阐释,多不相同。安旗先生联系《汉书·扬雄传》“默而好深湛之思”,指出“杜甫自比于扬雄主要在一个‘深’字”,释“沉郁”为“构思深沉,不仅指思想观点,题材内容,也指遣词造语,结构篇章。”(《“沉郁顿挫”试解》)[2](P153—154)乔象钟、陈铁民认为:“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是集中概括了他诗歌的主要特征的。具体说,它至少包含以下几层涵义:一、它表现了杜诗思想内容的博大深厚,生活体验的丰富真切,感情的饱满有力;二、它经过较长时间的积累、酝酿、消化、触发的过程;三、它以深厚完整的意境、锤炼精确的语言、铿锵浏亮的音调、顿挫变化的节奏表现出来。”[3](P515)章培恒、骆玉明认为:“杜甫诗歌的风格多种多样,最具有特征性的,也是杜甫自己提出并为历来评论家所公认的,是‘沉郁顿挫’。所谓‘沉郁’,主要表现为意境开阔壮大,感情深沉苍凉;所谓‘顿挫’,主要表现为语言和韵律曲折有力,而不是平滑流利或任情奔放。”[4](P119)袁行霈、罗宗强则云: “杜诗的主要风格是沉郁顿挫,沉郁顿挫风格的感情基调是悲概。……沉郁,是感情的悲概壮大深厚;顿挫,是感情表达的波浪起伏、反复低回。”[5](P290)以上几家对 “沉郁顿挫”的理解好像区别很大,实则是在相同的内核上作了各自的理解及引申。他们对“沉郁”的基本理解是“博大、深厚、深沉”,对“顿挫”的基本理解是“音调铿锵、节奏韵律曲折有力”。张安祖在《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著《杜甫“沉郁顿挫”本义探源》一文,对通常的理解提出质疑,认为“‘沉郁’其实是指作品讽喻寓意的深刻,‘顿挫’指的是讽喻的曲折委婉。”[6]后世论者对“沉郁顿挫”的理解确实与杜甫本义不合,但张文的理解错得更远。
“沉郁”、“顿挫”在唐及其以前就是两个多义词,所以后人解释起来各取所需,自然众说纷纭。笔者认为,要想正确理解杜甫“沉郁顿挫”的本义,必须把这两个词放在杜甫原文中,并与唐及以前的各种义项加以比较,才能弃纷杂之说,辨其真义。
“沉郁”在唐及以前主要有以下几个义项:
1.沉闷抑郁。
如“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 (同郁)而莫违”(《楚辞·九章·思美人》;“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悲” (陆机《思归赋》);“气沈郁以杳眇兮,涕浪浪而长流”(柳宗元《闵生赋》); “余闻其欲退家殷墟,修志增艺,惧沉郁伤气,怀愤而不能达” (柳宗元《送元秀才下第东归序》);“非高远无以开沉郁之绪” (李峤《楚望赋》)等。
2.沉沦、不显。
如“感此穷秋气,沉郁命友生。及时未髙歩,羇旅游帝京”(韦应物《善福阁对雨寄李儋幼遐》); “黜免之人,沉郁既久,朝过夕改,仁何远哉”(陆贽《奉天改元大赦制》);“遂使精义沈郁,闇然未彰”(颜真卿《送辛子序》)。
3.精微深奥、知识广博。
在《进〈雕赋〉表》中,杜甫把自己比作扬雄和枚皋(“沉郁顿挫”指扬雄,“随时敏捷”指枚皋)。一般来说,和枚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司马相如。《汉书·贾邹枚路传》记载枚皋作赋是“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7](P784)按常理,如果自比于司马相如和枚皋,赋作得又快又好,已经是很高的标准了,但杜甫显然不满足于此。扬雄比司马相如强在何处呢?看来只有知识广博这一条了。扬雄著成《方言》一书,刘歆在信中说:“非子云澹雅之才,沈郁之思,不能经年锐精,以成此书。”(《方言》卷13)扬雄又著《太玄》、《法言》,“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7](P1177)《梁书》卷五十述代挺之事曰:“时因吟咏,动辄盈篇。杨生沉郁,且犹覆盎。恵子五车,弥多踳驳。”可见,用“沉郁”评价扬雄,就是称赞他知识广博、思考深入。杜甫多次在诗中自比扬雄,如“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壮游》)唐代常用“沉郁”形容一个人知识广博、才学富厚。如苏颋写的《授李邕户部郎中制》就说:“黄门朝散大夫守江州别驾李邕,探学精奥,为文沉郁。”[8](P1982)王渭《为族兄瑗谢守度支尚书表》也说:“微臣自料浮浅,业艺何甄,徳匪润身,学惭为已,文辞小道,曾无沉郁之才,刀笔浅能。”[9](P3067)《文苑英华》有一则 “注书判”:“斛律丙注书为长孙乙所窃,遂行于代。丙男讼之。对:卦演龟文,书分鸟字。左言右史,纷纶于图谍;帝典皇坟,昭彰于篆籕。自非沉郁澹雅以居业,修辞立诚以进德。则未能究精微之奥,穷阖辟之源……”[10](P2616)写 《太玄》、 《法言》、 《方言》、注书都需要广博的知识,但古人对学问和才气不像今人那样区分得那么细,评价一个人有学问、有才气、文章写得好常说“翰藻沈郁”,所以杜甫诗中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顿挫”在唐及其以前主要有以下几个义项:
1.遭遇不顺、抑郁不平。
如“仲尼顿挫于鲁君,孟轲抑扬于齐后,荀卿见珍于强楚,叔孙取贵于隆汉”(《隋书》卷75儒林传)。又如沈约《怨歌行》曰:“时屯宁易犯,俗险信难群。坎壈元淑赋,顿挫敬通文。” (“元淑”当为“元叔”,指赵壹,“敬通”为冯衍字)
2.名声受损、降低。
如“初,桓温有不臣之志,欲先立功河朔,以收时望。及枋头之败,威名顿挫。”(《晋书》卷八)
3.光线或明或暗、或长或短的变化。
如“彗体无光,傅日而为光。故夕见则东指,晨见则西指。在日南北,皆随日光而指,顿挫其芒,或长或短,光芒所及则为灾。”(《晋书》卷12)
4.不疾不徐、有节奏。
如“时张融周颙并有言工。融音旨缓韵,颙辞致绮捷。绘之言吐又顿挫有风气。时人为之语曰: ‘刘绘贴宅,别开一门’,言在二家之中也。”(《南齐书》卷48)又如唐敬括《季秋朝宴观内人马伎赋》曰:“应繁鼓以顿挫,历层台而超越。”后世这个义项用得较广泛,同时也造成了错乱。
5.率直、雄壮。
《后汉书·郑孔荀传赞》曰: “北海天逸,音情顿挫。”张安祖文认为“指作品的语言声调及情感的抑扬起伏”,[6]实为断章取义。“赞”是对一个人的盖棺论定,不会仅仅只评价其作品,郑太、荀彧就没有什么文学作品。三人合传是因为三个人都是心向汉室的。郑太曾想阻止董卓发兵山东,孔融与曹操不合作,荀彧虽为曹操重要谋士,但不同意曹操加九锡,终受猜忌而被逼自杀。所以对孔融的评价应该是“孔北海天生旷达放纵、不受拘束,从外 (声音、语言)到内 (内心、情感)都是率直而不虚伪。”这也是就他忠于王室、爱给曹操捣乱、放言无忌而下的评价,因为“赞”里还有“直辔安归”的话。
陆机《文赋》“箴顿挫而清壮”之句,王运熙、杨明曾以之作为“顿挫用于文学,指作品语言声调的停顿转折”的例句,[11](P293)张安祖引 《文选》李善 “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之注,认为“箴这种文体是用来讽喻批评统治者举措的得失的。所以既要曲折委婉,又要鲜明有力。可知‘顿挫’在此指的是讽喻的曲折委婉。”[6]张文认为扬雄善作箴、赋,又说过“赋者,将以讽之”之语,故以杜甫笔下的“顿挫”所取义项即“曲折见讽”。这种理解混淆了箴与赋的区别,李善曰“箴以讥刺得失”, “讥刺”与“讽”有明显的差别。《战国策·齐策》 “邹忌讽齐王纳谏”的结尾是“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可见邹忌的方法是“讽”,而“面刺”、 “谤讥”是直接批评,并非委婉曲折,所以“讥刺”得失的“箴”之“顿挫”就是“直言”之意,这也与孔融性格率直之意相近。
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称赞《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此处“音情顿挫”明显引用孔融之赞。霍松林注为“音调抑扬,感情起伏”。[12](P198)要说 “音调抑扬”,讲究“四声八病”的齐梁诗歌才与此相合。陈子昂推崇汉魏风骨,因此此处“顿挫”应为“雄壮、豪放”之义。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序:“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1](P1815)公孙氏剑舞 “观者如山色沮丧”,很有惊悚观众的效果,因此“浏漓顿挫”应是“快捷雄壮”之义。另外“浏漓”、“顿挫”还常用来形容音乐。如刘禹锡的《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聴小童吹觱篥歌》曰:“长江凝练树无风,浏栗一声霄汉中。涵胡画角怨边草,萧瑟清蝉吟野丛。冲融顿挫心使指,雄吼如风转如水。”[13](P364)这里 “浏漓”是指突然拔了一个高音起奏,“顿挫”与“雄吼”对应,应为雄壮之义。白居易的《小童薛阳陶吹觱栗歌》曰:“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14](P460)则 “顿挫”是不 “婉软”的,即为雄壮。李白《泽畔吟序》称赞崔公之诗为 “逸气顿挫、英风激扬”,[15](P144)后人也曾用“顿挫”来形容李白的诗风,如“鲍才人之诗,顿挫凌厉,开太白之派”(《榕村语录》卷30)。因此“顿挫”形容诗文风格,应是“凌厉雄壮”之义。
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并序》说元结诗“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盛而有诗”,[1](P1691)张安祖把 “微婉顿挫”等同“沉郁顿挫”,因而释“沉郁顿挫”为同义复词,即“曲折委婉”之义。实则“微婉”与“顿挫”意义相对,即“既有委婉讽喻,又有直言相斥”(元结之诗偏于后者)。
最后,杜甫是很自信、自负的,这一点同李白没有任何区别,况且写《雕赋》时年龄也不是很大。他说“虽不能鼓吹六经”,似乎很谦虚,但又自比扬雄,而扬雄仿《易经》、《论语》著《太玄》、《法言》,“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汉书·扬雄传》)。杜甫既是自夸,哪里会说“我的赋写得委婉含蓄,富有讽喻之义”的话。讽喻之义是要君王自己体会的,哪里需要自己说出来呢。再者扬雄对赋的讽喻之义是持否定态度的,即所谓“劝百而讽一”。
总之,杜甫“沉郁顿挫”本义应是“知识广博,气势雄浑”,这也是大赋的普遍特征。《汉书·叙传下》曰:“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汉大赋创作多堆砌物色景象,将众多近似之物依类相从,萃集于一文。所以班固认为优秀的赋家,应有对于事物的广博知识,才能创作出大赋图案繁复之美,有可供“观采”之处。所以“博识多物”意近“沉郁”,是对汉大赋创作经验与汉大赋美的特征的准确总结。结构宏大、辞采壮美更是汉大赋的典型特征,枚乘、司马相如、扬雄之作莫不如此,这也是“润色鸿业”的需要,更与汉帝国的强盛气势相符。另外杜甫一贯倡导雄健壮大的赋文审美风韵,在《戏为六绝句》中表现明显。其一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咸畏后生。”其二曰: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1](P899)杜甫对庾信北迁后所写赋作风格给予高度评价,称许有高健纵横之美,并倡导“鲸鱼碧海”的雄健壮大之美,意欲纠正自南朝以来赋转向小品化、抒情化、典丽化的柔靡时风。
各位学者在著作中释“沉郁”为“博大、深厚、深沉”,虽与杜甫本义不合,但也算接近本义;而对“顿挫”的解释则完全偏离了本义。用形容杜赋的两个词来概括杜诗的特点,而且今义与本义相差甚远,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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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宋敏求,曾巩等编.李太白文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6.
A Fresh Interpretation of Style in DU Fu’s Poetry
ZHU Guo-wei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 210097,China)
“Chenyu Duncuo”is considered as the basic style of DU Fu’s poetry.However,people hav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about it and some potential meanings of the term fail to be explored.In fact,“Chenyu Duncuo”refers to such characteristics of DU Fu’s poetry as rich information conveyed and a feeling of greatness and magnificence,which is the typical style of Da Fu(prose poems)in Han dynasty.
DU Fu; “Chenyu Duncuo”;original meaning
I206.2
A
1671-7406(2011)11-0005-04
2011-10-18
朱国伟 (1971—),男,河南汝南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诗词学。
(责任编辑 王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