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菁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家梦已远》是日本当代著名女作家柳美里的一部重要作品,是作者获得芥川奖小说《家庭电影》的姊妹篇。与《家庭电影》一样,这部作品深刻表现了“家庭主题”。柳美里是日本当代以“个人化”写作为主要特点的女性作家之一,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对她的芥川奖获奖作品《家庭电影》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家庭”在柳美里的笔下得到了标新立异的处理,展示了物质时代人类归宿的失落情绪,作者写出了个人在家庭中的孤独感以及在社会中的失落感。作为最年轻的芥川奖获奖作家之一,柳美里致力于对“家庭主题”的不懈挖掘,并推陈出新,引人关注。
《家梦已远》是柳美里早于《家庭电影》创作的一部小说。这部作品在日本及中国台湾地区产生了很大反响,引发了读者和评论家的广泛关注,并获得了第24届泉镜花文学奖和第18届野间文艺新人奖。小说中,沉迷赌博、责任感缺失的父亲为了重建已经解体的家庭,费尽周折建起一座看似不错的新房子,并在院门旁边写上了全家人的姓名。然而,令这位“一家之主”难以理解的是,不但妻子丝毫不见踪影,就连女儿也不愿回到这栋宽敞明亮的新居里。为了使这个新居看上去像个人家的模样,他从车站领来了流浪在外居无定所的一家四口。而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很快就在流浪人家的小儿子谎报火情和大女儿动手纵火中落下了帷幕。作者将家庭中的人物角色以异常冷静的笔触记录下来,展现了这不幸家庭背后的悲怆故事。
小说中的母亲是一个贪婪自私、可怜可悲的形象。文中正面提及母亲的次数不多,但存在很多其他家庭成员的转述或间接描写:未与丈夫办理离婚手续,与一个有妇之夫同居20年,靠着开快餐店、卖烤鸡肉串之类的小买卖维持生活。幻想着凭借房地产和咖啡店建立自己的事业。此前,因为丈夫供给的家用微乎其微,不得不去酒吧卖笑挣钱。作者在小说姊妹篇《家庭电影》中说道:“我们一直在尽力忍受着母亲的放荡给我们带来的耻辱。母亲乳房(那是她说要纪念她四十五岁生日而毫无顾忌地接受了丰胸手术之后的乳房)里的硅胶的感觉,使我不寒而栗。”[1]2从这些描述来看,当年抛夫弃子离家出走的母亲,早已失去了妻子、母亲、女儿的社会职能,空留一副“情人”的躯壳。
此外,父亲向“我”讲述造新房之前与母亲见面的态度时说:“一开始她好像挺高兴的,可是谈到后来,她提出什么一楼要用来开店,如果不行的话,起码要盖四层楼,她要把十个房间拿来出租,还说全家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房间……我问她,想不想和我重头来过?结果,这个女人,她用鼻子嗤笑着说,怎么可能呢?”[2]56这是小说中唯一一次直接描写母亲的语言,大女儿素美也用“为了钱不是吗?她好像正吵着没钱呢”[2]57解答父亲对于“母亲为何说愿意一起住”的困惑。母亲的贪婪、虚荣、无情对于早就习惯了家庭离散和亲情缺失的主人公素美来说,已经不算什么。这位母亲是悲剧的受害者:嫁为人妇却不能享受家庭的温暖和安全感;同时又是悲剧的制造者,剥夺了子女应享受的母爱,在麻木与无情中放纵自己,直至“癫狂”。
小说中的父亲无情、暴力、大男子主义倾向严重。他不顾家庭,沉迷赌马,“平日喜欢到垃圾场捡别人不要的电器用品,还喜欢去邻居院里顺手牵羊别人的盆栽”[2]26。他曾经在一家有十几个分店的柏青哥店当总经理,每个月只往家里交不足收入十分之一的钱作为家用,其余的都花在赛马和赛船上,这也直接导致了夫妻分居和家庭的解体。姊妹篇《家庭电影》中有过这样一段叙述:母亲总是说自己离开家的第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父亲的暴力和他的疯狂赌马。当“我”问她“那第二个原因呢?”的时候,她总是恶狠狠地说:“他太抠门了”[1]6。父亲便是这样一个人,常年混迹赌场,庸庸碌碌一无所获。小说中,父亲为了将家庭成员重聚在一起生活,建造了一座新居,并购买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厨房、地上放满了用报纸包着的杯盘和大碗,茶壶,还有酱油……大型冰箱、微波炉、果汁机,电锅居然还有两个……”[2]25甚至连女儿们的泳衣和睡衣也都购置齐全。一向抠门的父亲为何要花大力气置办这一切呢?父亲眼中,作为一个男人,理应赚钱养家,但他不愿劳累,盼望有一天能发笔横财,所以他沉迷赌马。妻离子散后,“事业”毫无起色,为了证明自己,或者仅仅是为了脸面,他倾注心血建造新居,并试图以家长的权威号召子女和妻子搬回一起生活。但这片“真心”未能打动任何一个家人,无奈之下,父亲捡回在外流浪的一家四口来填补空房。
文中不断出现父亲试图挽留女儿住在家里的描写,当妹妹以工作为借口将要离开时,父亲对姐姐素美说:“素美还会待在这里吧?”[2]37为了讨好小女儿,父亲特地买了吉他。但这种讨好似乎并没有人买账,父亲像是恨不得将这姐妹两个锁在屋子里,以期达到心灵上的安慰。
小说中的妹妹是一个因受家庭“冷落”而自暴自弃的形象。高中退学,考上小剧团演员,后来辞去剧团工作,成为一名签约演员,专门拍摄成人电影,偶尔也在一些广告里面做群众演员。生活费基本上靠在路上发面巾打零工赚得。现在与一导演同居。平日里除了缺钱很少与家人联系。对亲情淡漠,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竟然极力推荐姐姐去影院看自己拍摄的成人电影。相反,妹妹对父亲建造的新居不屑一顾,对他的热情冷淡回应。当父亲让姐妹俩到厨房看看时,“妹妹深深地靠坐在椅子里,两条腿像剪刀一样打开又盖起来,一直动个不停,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2]25因为自妹妹小时候起,爸妈就一直无视她的存在,总是拿她来跟姐姐比;妹妹认为自己不被关注,所以对亲情失去了期待。拍成人电影或许是她对现实不满的一种宣泄,但这一行为在伤害家人的同时,也刺痛了自己。
小说中妹妹的行为及语言同样可以体现她对父亲建造新居的态度。当父亲表示“我死了,这房子你们是要卖还是怎样,都随你们啦”,他试图以凄凉的生命感换回女儿的同情和服从时,妹妹坚决地说:“我才不回来住呢,姐姐,你会来住吗?”她看到父亲就会感觉很累[2]28。妹妹因为爱的缺失在物欲横流的社会放逐自己,令人痛心。
小说中的素美是一个徘徊于家庭崩溃边缘、心地善良的乖乖女形象,可以说素美就是作者本身的写照。面对父亲重组家庭的殷切希望,她无法做到像母亲和妹妹那样决绝,勉强在表面上接受父亲的“好意”。柳美里本身也认为,姐姐素美是借着留住新居之际来追想失落的家庭。素美的内心渴望家庭的温暖,但现实彻底摧毁了她的梦想,家庭的崩溃让她意识到父亲行为的徒劳,但顾及父女情谊,又无法拒绝父亲满怀期望的眼神。素美始终清醒地看着这破碎的家,她想,爸爸盖这所新房子,可能是为了想要重建已破碎的家庭,然而在自己看来,心目中的家庭早就结束了。
小说中描述了非常态的家庭成员,他们性格迥异,亲情淡漠,血缘纽带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平淡疏远的现实家庭生活,在柳美里的笔下显得残酷无比。
这部小说深刻反映了男女主人公对“家庭”的不同态度:女性对精神家庭的向往和男性对物质家庭的崇尚。在父亲看来,客观存在的房子就是维系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纽带,只要房子在,家便不会散。即使最终仅剩一座空荡的躯壳,他仍死守着自己的“新居”。与其相反,小说中的女性角色对于家的概念则主要体现在心灵的契合上,家的离散以及被家承载的感情早就破碎不堪,房子只不过是一个空壳,没有感情的注入,终究毫无生气。现实生活中,柳美里面临的家庭问题的根结也是如此。
这一点恰体现了当代日本女性文学的特点:受社会性别意识、女性解放思想和人本主义理念的影响,女性作家更加关注自身的心理,注重将个人经验作为写作素材。众所周知,柳美里的作品大多是有关自身及家庭的题材,她的成长经历成为自己最为丰富的第一手资料,这也让她的作品被赋予“个人化写作”的特征。这就是把传统小说描述生活时掺杂的虚构成分以及编构故事情节时所用的偶然性去掉,在小说创作里还生活以本来面目。小说不仅以第一人称叙事,而且始终描述作者自身经历的事情和自己的心理活动、心理感受。日本女性文学中这种倾向尤为突出,她们对宏大叙事、国家叙事等重大题材并不特别注重,而对自己身边的诸如婚姻、家庭、两性关系感兴趣并极力去渲染和再现。20世纪90年代后期,不断涌现出的女作家及其作品,直接冲击着传统的社会伦理价值观,尤其是以第一人称“我”而展开的带有“个人主义”色彩的小说,用社会最普通的语言,以身体叙事、心里叙事的形式,赤裸裸地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感受。
纵观柳美里的小说创作历程,其主题一直围绕着“家庭”,这也与她个人的复杂经历有关。有人说过,读柳美里的作品,总让人有种“惨不忍睹”的感觉,她的家庭同样让人“惨不忍睹”:母亲的“漂泊”,父亲的“狂暴”以及妹妹的“放荡”都让柳美里伤心之至。在写给妈妈的信中,她毫不掩饰地说,自己的家人只有丈阳(柳美里私生子)和东由多加(情人,孩子的父亲)。此外,对柳美里创作道路产生影响的还有她的一个重要身份:在日韩国人。这带给她的童年是无尽的羞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玩伴欺负的对象,她期盼着父母的呵护和关爱,却始终无法得到。她的自杀、离家出走、辍学,无一不是对残酷现实的反抗。
自传式小说《水边的摇篮》讲述了作者童年、校园和走上社会三个不同阶段的人生经历。在这短短30年中,贯穿了被父亲虐待,遭受同学、老师欺凌,自杀,离家出走,被坏人侮辱等离奇的经历,让读者不忍唏嘘,然而柳美里却如旁观者一般,叙述着自己悲惨的生活,不加丝毫求怜之心,也许正是这种客观和淡漠,才能让记录的每一段经历刻骨铭心,在“个人化写作”领域,她真正站在了“私”与“无私”的边缘,向我们静述崩溃的家庭。在《水边的摇篮》结尾处,柳美里写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写起了自传性的随笔呢?这是出于想要埋葬过去的动机……可以说,我想要通过写这部随笔,远远地离开我自己,我认为这才是我写作这部长长的随笔的理由,因为我想要给自己的过去立一块墓碑。”[3]
由此看来,《家梦已远》这部作品是柳美里以自己的经历揭示现代女性面对崩溃家庭彷徨苦闷心境的小说。她们内心孤独无依,却又想着极力摆脱,在心灵的救赎中期待思想的解脱。
[1] 柳美里.家庭电影[M].于荣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柳美里.家梦已远[M].章蓓蕾,译.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
[3]柳美里.水边的摇篮[M].竺家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肖霞.突围与建构:论日本现代女性文学的发展[J].文史哲,2010(5):63-74.
[5]吴琳.韩裔女作家柳美里的“滞日”创作[J].日本学论坛,2007(4):3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