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技术批判的方法论转换及其启示

2011-08-15 00:47:10刘同舫
中共四川省委党校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马克思人类

骆 奎 ,刘同舫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31)

一、技术的含义及其困境

技术既包含着物质实体,如机器、硬件或器皿,也包含着更广的架构,如系统、组织方法和操作技巧等。技术对于社会的推动作用是巨大的。从蒸汽时代、电气时代再到信息时代,技术的发展和革新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机器和自动化的产生,以及科学管理的出现,增强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使得生产力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从而为人类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交通工具的发展消除了时间和空间对人口流动的限制,使得世界逐渐连接成一个息息相关的整体;信息技术的发展,使人们获取知识和信息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同时人们交往变得更加密切;医学技术的发展则使得人们能够治疗大多数疾病;航天技术的发展使得人能够进入浩瀚的宇宙去探索等等。从这个角度来看,技术的确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增强了人类改造自然和客观世界的能力,拓展了人类的视野,提升了人的能力,也是人类不断超越自身局限性的主要手段之一。

在工具理性盛行的当代,对技术的肯定和盲目的乐观已成为大众无意识的社会心理。然而不得不承认技术的发展也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困境,如生态环境日益破坏、人被技术产品的奴役,核技术依然威胁着世界和平和人类安全,同时技术在提升人类改造自然的力量过程中,也使得个体失去了很多力量。正如罗素所指出的“技术给了人一种能力感:感觉人类远不像在从前的时代那么任凭环境摆布了。但是技术给予的能力是社会性的能力,不是个人的能力,一个平常人乘船遇险飘落在荒岛上,假若是在十七世纪,他会比现在能够多有所作为”。[1]所以我们需要从哲学角度对技术进行反思:技术是否真的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技术的发展是否真正带来了个体的幸福和发展?如果仅仅以社会物质财富的增长或者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的增强这个角度去衡量一个社会的发展显然是不充分的。正如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格拉所说“人是万物的尺度”。[2]社会发展的标准也要以人为尺度,技术的发展最终要归结到是否能够真正改善每个人的生活,促进个体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事实上,质疑技术的声音古已有之。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就曾表达了他对技术的警惕:“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天地》)。而启蒙思想家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也曾表达过对技术的反思。在他看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道德和风俗的败坏,科学技术不但没有带来人的解放,反而成为奴役人的根源。“天文学出于占星术迷信;雄辩术出于野心,几何学出于贪婪,物理学出于无聊的好奇,连伦理学也发源于人类的自尊,教育和印刷术可悲可叹,文明人以别于未化蛮人的一切一切全是祸害。”[3]卢梭对于技术和人类文明都是否定的,所以他主张回到人类社会的原始状态,因此卢梭的批判思想带有深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卢梭的思想在西方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马克思也受其启发。在1856年《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马克思指出:“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4]

二、马克思技术批判的方法论转换

应该说,马克思很早就开始关注技术对于社会发展的意义。“虽然马克思不是直接以技术为主题和理论前提来阐发一种哲学,但在其思想中却包含了许多可以使人们从中受益的有关技术的哲学思考”。[5]而马克思对技术的批判更主要地是与他的社会历史理论相结合,成为其社会批判理论的一个重要层面。我们知道,马克思的思想经历了由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话语结构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转变,随之产生的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视角由“道德评价优先”转向了“历史评价优先”。[6]而技术作为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中应有的主题也经历由人文主义传统向社会历史批判的转换。在《1844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主要以费尔巴哈人本主义“问题式”为架构对资本主义生产制度进行指控,指出了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存在的异化劳动现象。异化概念源于德国古典哲学,它主要揭示了这样一种现象:即主体创造了一个客体,客体反过来控制人、奴役人,从而使得人的本质与其存在相冲突,人的本性由于社会存在受到压抑、扭曲。马克思首先将这个概念与资本主义的生产劳动结合了起来,指出在资本主义大生产中“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7]〗由此可见,作为资本主义大生产的主要载体“机器”不但没有改善工人的生存现状,反而导致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对抗关系,同时工人的精神和智慧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发展;另外,马克思在社会心理层面上指出了工人在“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受摧残”。[8]所以,作为技术的机器以及资本主义生产制度使工人丧失了自由和幸福。在异化劳动理论中,马克思将技术异化的根源归结到了资本主义私有制,所以得出了工人应该去进行激进的政治革命以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正如学界所指出的,在马克思的批判逻辑中存在先验预设的价值判断,认为人的劳动“应该”是自由自觉的,而“现实”却与“应该”的逻辑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所以资本主义是值得批判的。回顾马克思思想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青年马克思的批判视域主要受到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影响。

人文主义技术批判逻辑虽然能够表达思想家强烈的社会关怀和情感,然而往往带有主观和浪漫主义色彩,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这个层次上。随着《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的完成,马克思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开始从宏观的社会历史进程中重新审视技术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意义,同时将技术置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从而对这种制度体系下的技术进行一种更为深入的社会历史批判。而从青年马克思的“道德评价优先”转向成熟时期马克思的“历史评价优先”,主要是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马克思的历史理论看来,决定社会发展的最根本动力是人类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以及人们交往关系的发展,其它的一切政治、法律、道德等意识形态都产生在这个基础之上。“随着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9]同时,马克思指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说来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10]在这里马克思指出了生产方式和生产力的变革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正是由于马克思对于技术在人类社会发展中作用的肯定,美国学者威廉·肖曾指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就是“技术决定论”。然而用“技术决定论”来概括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显然容易遮蔽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丰富内涵以及马克思对技术的社会批判维度。

尽管马克思在宏观层面指出了技术变革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在创立唯物史观后重新将技术异化现象纳入了自己视野,并将对技术异化的批判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结合起来,从而对技术进行了更为深刻的社会历史批判。在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就是不断扩大再生产进行资本增殖,同时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而资本家榨取工人剩余价值的主要途径之一则是获得相对剩余价值,即通过提高生产和管理技术从而降低单个企业的单位商品的生产时间;因此促进资本家不断进行技术更新的动力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及其表现形式“利润”。同时,马克思认为随着生产率的提高,商品生产数量日益增多,远远超过了工人的购买力,从而导致了资本主义大规模的生产过剩,使得资本主义出现了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这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无法解决的矛盾,即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与生产社会化之间的矛盾。而技术的发展和变革则成为解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重要力量。另外马克思指出了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扩张导致了“商品拜物教”的出现,即在资本主义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商品经济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盖,从而使商品具有一种神秘的属性,似乎它具有决定商品生产者命运的神秘力量,人因此被商品所奴役和操控。“商品拜物教”的思想在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中的理论中得到进一步发挥,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社会的重要理论资源。由此可见,“异化”这个概念一直影响着马克思的思考。只是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不再停留在对资本主义私有制进行先验预设的道德指控,而是将技术的异化与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体系结合起来,对其进行一种客观现实的分析,同时指出超越这种现象的途径最终还是归结为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变革。

三、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审视技术的社会意义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马克思对技术的批判思想主要与他的社会历史理论结合在一起,成为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马克思对技术批判的方法论经历了由早期人本主义向成熟时期的历史唯物主义转换。一方面,马克思把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变革看成社会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同时,从现实的经济关系出发保持对技术异化的社会批判。我们知道,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正处于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当马克思目睹工业革命巨大成就时,并没有盲目地向其唱赞歌,而是审视技术与工人阶级生存现状及其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关系。而在启蒙理性和科学主义日益深入人心的时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性反思是难能可贵的,而这一点正是法兰克福学派所推崇的。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以他们的社会批判理论著称,其早期代表人物马尔库塞非常推崇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在其主要代表作《单向度的人》中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做出了深入细致的批判,在他看来,“发达工业社会”中技术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成为社会”控制的新形式”,[11]而由于技术的控制,“发达工业社会”体系里的大众日益失去了内心的批判性和否定性。马尔库塞虽然发挥了马克思技术批判的人文主义维度,但却忽视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维度,使得其批判理论带有过多的浪漫主义色彩。

应该说,我们需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待技术对于社会发展的意义,需要对技术的价值和功能做出现实的、具体的分析。首先,技术的发展和创新是社会发展的客观现实,而技术的发展也推动着社会的变革。回顾中国现代化建设的道路,我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从以传统农业为主的国家变成世界的制造业中心,社会大众的物质生活之所以能够普遍改善,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技术的发展和创新;所以技术发展和创新是达到富国裕民的重要途径。同时技术的发展和创新也使得人们的思想观念更加开放和多元,并对政治民主和法律制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技术的发展也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正如很多对“现代性”进行质疑的思想家所指出的,工具理性和科学主义的盛行造成了人文价值的日益衰落,人类改造自然力量增强的同时也造成了生态环境日益恶化。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化”的时代,资本与技术紧密结合在一起渗透到各个地区,成为资本新一轮增殖的重要手段。所以我们也要对技术保持警惕,从现实的、具体的环境出发审视技术对于社会和个人生活发展的意义,保持对技术异化所反映的社会现实的批判维度,同时也要看到技术的创新与发展是超越技术自身困境的主要路径。

[1][3]罗素:西方哲学史 下卷(何兆武,李约瑟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6,228

[2]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11

[4][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人民出版社,1995,775,142

[5]曹克.哲学视域:技术认知的三种图式与马克思对技术的认知[J].江海学刊,2002.6

[6]俞吾金.从“道德评价优先”到“历史评价优先”—马克思异化理论发展中的视角转换[J],中国社会科学,2003.2

[7][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人民出版社,2000,54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27

[11]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 译)[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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