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艳
(太原科技大学外语系,山西太原030024)
先秦诸子和古希腊哲学家论语言
董 艳
(太原科技大学外语系,山西太原030024)
语言总是与哲学紧密相关。中国古代哲学家和古希腊哲学家给语言研究带来新的洞见:从语言涉入哲学,使哲学与语言学都深刻起来。通过比较两千多年前的先秦诸子和古希腊哲学家,说明在语言问题上,儒家思想具有道德行为实用主义倾向,道家表现出语用主义,墨家表现出经验主义,只有名家提出语言系统内部和有关语言的问题,因此具有分析理性特征。古希腊哲学家探索人类理性是如何通过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不同的语言类型来表达和把握现实世界和存在的本质,并由此影响语言学和哲学的发展。
先秦诸子;古希腊哲学家;语言
语言总是与哲学紧密相关。中国古代哲学家和古希腊哲学家从哲学角度涉入语言、从语言角度涉入哲学,使哲学与语言学都深刻起来。正如Robins所说:“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1]103”语言问题蕴涵在哲学研究之中,每一语言理论总以某种哲学观为基础。
古希腊哲学中,形而上学(Metaphysics)是指透过现象看本质。字根 Meta的意思是“在上”、“超过”;字根Physics的意思是“物质世界”、“形而下”或“器”。形而上学研究宇宙万物背后的根本原理和终极价值,具有普遍性、必然性和超验性[2]28。为了达到上述目的,形而上学就要解释人类知识普遍性之根源,努力使其成为一门科学,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一哲学”。第一哲学是西方哲学的中心问题,其核心是ontology。“onto-”为古希腊系动词原形,“ontology”研究、探索“being”的根源。大多学者把ontology译成“本体论”。王寅主张将ontology译为“毕因论(意思是指追根究底所得的结论)”[2]30。
古希腊时期,哲学研究是智者的“对话”,智者通过对语言特征和运用的研究来探讨本体论问题[3]5-9。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还从本体论出发把语言看作本体的外化,看作探索本体存在的工具,自此哲学中就有了语言工具论。哲学和语言学中都有唯名论和唯实论的争论,探讨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中世纪神学把形而上学的研究引入到天国,使之远离人们的现实生活。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反对神权,哲学家探讨人类的认知能力范围和知识来源等,从本体论发展到认识论;语言学家让语言再次回归到工具地位,从外部和内部研究语言,争论语言来源的天赋性和经验性。19世纪的实证主义视形而上学为无意义,强调“可证实性原则”为哲学上的阿基米德新支点;“上帝、心灵、本原”等都不能被事实验证,须操起“奥卡姆的剪刀”毫不留情地减除。
20世纪初,哲学家们的研究从本体论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转向了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尝试运用新的逻辑手段来分析语言[3]16,以语言分析来解决哲学问题,一切哲学问题就成了语言的逻辑问题,哲学只是科学的逻辑句法。哲学的语言转向包括基于逻辑实证主义的形式语言学派、基于生活世界的日常语言学派和基于人文主义的欧陆解释学派。日常语言学派和欧陆解释学派也被划归为后现代派哲学。后现代派哲学猛烈抨击实证主义,主张回归生活世界,真正从人的生存角度来理解真理和认识语言。胡塞尔认为实证主义概念残缺不全,主张回归“形而下”的现实世界,张扬人的主体性[4]4-8,71]。
语言是人的存在之家。《春秋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中记载:“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5]273”中国哲学走上分析理性道路的语言途径是语义分析。概念由“名”所指,对“名”的反思使中国古代哲学走上分析理性的道路。
郭沫若认为汉语始于八卦。《周易·系辞下传》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段话表明汉语“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体验性[6]34。汉语的句序与时序之间存在较高的对应性,被称作顺序像似性原则。
先秦哲学高度关注语言。儒家(Confucianism)大师孔子提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论语·子路》)名是秩序的基础。“正名”主要是政治伦理问题,其语言关涉指向行为实践。孔子探讨“名实”、“言意”关系,名实之辩包括:保证名实相符的方法是“正名”;名实关系是互动的辩证关系;检验名实是否相符的标准为“礼”。言意关系主要包括言既可尽意又不可尽意,以及通过“隐喻”的方式言道。孔子语言哲学强调语言表达的工具性、开放性、规范性及交流性,凸显语言的规范功能,本质上以道德行为实用主义为取向,没有对语言的意义进行追问[7]38-44]。
儒家另一代表荀子认为正名的要点是“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正名》),重视语言的历史传承和创新性。荀子提出语言的“约定俗成”论,即“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正名》)。荀子探讨认知语言学的任意性和理据性问题,认为人们依据“心”所“征”得的关于事物异同之知,制定出相应的名称。这一观点涉及了“知”的问题,并且试图从认识论的高度来研究。
道家(Taoism)老子主张“无名”,《道德经》开篇为“道可道 ,非常道;名可名 ,非常名。”“道”只能领悟,言说出来的不是“道”;言本身虽有意义,但根本意义却在言之外。老子的语言思想表现出语用主义倾向。人通过语言来把握世界,老子的宇宙观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间先有道,后有天地阴阳,然后生万物。“无名,天始至始”,“有名,万物之母”,名(语言)产生于天地和人类的同时或之前[8]112-113]。老子认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应以不言不辩来认清事物本质。“道”同时具有言说和规则之义,体现语言与思维的同一性。事物按照本来的面貌存在,有其自身的发展变化规律,虽然不可道,却一直被许多哲人所道说着。这与古希腊哲学家高尔吉亚(公元前483年~公元前375年)的观念十分相似。对于“是否有世界的本质?”高尔吉亚的回答是“不知道!即使有,也无法被认识,即使能被认识,也不能被言说。”
道家的另一代表庄子看重意义,认为不仅要“语形名”,还要“知其本”(《天道》),带有明显的语用主义倾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让人们通过故事等语境领悟“道”,领会语言之外的语境意义。
墨家(Mohism)在名实上带有明显的经验主义倾向。“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墨经·经说上》)墨家认为语言依赖于实在,“实”是第一性的,“名”是第二性的。这种经验主义名实观与孔子的先验论名实观截然对立。墨家提出的“此止于彼此”的原则相当于西方逻辑学中的同一律或矛盾律。墨家强调科学的实证思想,缺乏名家那种纯语言性反思模式的分析理性。
张远山[9]78-84评价诸子各家:“儒家天真,道家率真,墨家认真,名家顶真……儒家弱智,道家狡智,墨家奇智,名家大智。”只有名家(School of names)用语言来就语言本身进行追问,把先秦哲学思想带入存在性意义的纯语言反思模式。名家思想揭示语言及思想之间的矛盾,如命题“山出口”意思是“山”这个“有意义的声音”出自人的口。这里的“山”不是作为存在物的山,与现实没有直接关系。“山出口”命题说明“山”的意义是人用语言所赋予的,词汇的固定意义是范畴化、概念化了的语言性意义。用语言对于语言意义本身进行理性思辨,旨在追求知识的确定性。名家命题“孤驹未尝有母”对“孤驹”之为“孤驹”的存在意义进行语言性反思,从纯语言角度探究可能出现的语义矛盾及其反映的思想矛盾。“指不至,至不绝”是说因为客观实在千变万化,语词的指称并不直接涉及实在,人只能用语言去切分永恒不变的本质意义,以获得真知。这个命题与公孙龙所提出的“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命题一致。名家思辨所关注的不是具体的名与实的关系,而是人如何用语言来把握现实世界。语词意义并不直接达到具体事物,而是指称从事物中抽象出来的概念性实在。名家已经发现了一个由语言构建的纯理性的思想世界。意义是人用语言来切分世界、言说世界而产生的概念。语词指称人的思想概念,语言与客观事物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因此,真知是由人的理性经范畴化所把握的意义,而不是具体的体验或实在
物[10]11-18。
古希腊哲学主张“透过现象看本质”,追寻宇宙的真理,追问语言现象背后的语言本质和世界本质。
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40年~公元前480年)主张朴素辩证法: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无论是这条河还是这个人都已经不同。赫拉克利特认为所有东西都是流动的,苏格拉底也因此称他为“流动者”。赫拉克利特指出,世界上一切都遵循Logos(逻格斯)产生和发展,Logos永恒存在,是一切的主宰[11]51-53。逻格斯是世界的本原,同时指言谈、思考、所写、所谈、理性、公式、原则等。逻格斯体现了语言与思维的同一性,语言与哲学的一体性。赫拉克利特认为语言是认识逻格斯的主要源泉,语言在认识中起“隐喻”作用。赫拉克利特是西方哲学史上最早对语言在认识中的功能和语言的意义做哲学思考的人。
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提出语言工具观,主张通过词源分析获得真理,希望通过研究语言特征来追问being。苏格拉底首创二元区分(Bivalence)论,区分“形式”与“实体”。这一哲学二元立场成为西方哲学的基石,也对语言研究产生了直接影响,如索绪尔语言学中的语言和言语、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和语言运用等二元概念。
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的直接贡献是创造性地发展了赫拉克利特的语言哲学思想,创建了语言的命名学说。柏拉图认为语言是命名,但语言在认识中的作用只是一种被动的媒介。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中记载赫摩根尼向苏格拉底讲述赫与克关于“约定性”与“自然性”的对话。赫主张语言具有约定性,而克主张语言的自然性。苏取后者观点提出“模仿说”。苏把词语比作肖像,肖像只能模仿对象。柏拉图在《智者篇》中论述“否定存在问题”,认为语言表达存在的对象,不存在的对象不能用词语说出来。后来奥地利哲学家迈侬(Meinong 1853~1920)挑战柏拉图,就有了“迈侬悖论”(如:金山不存在)。柏拉图对词语意义的论述主要建立在“理念论”上。他认为世界上真正实体是“理想形式(Ideal forms)”(又称做:理念、共相、本质、逻格斯),它完美无瑕,永恒不灭。这种“理想化”只能在心智中通过逻辑推理来掌握,概念、理念、本质是心智中的意象。17世纪西方唯理论者还以“理念论”作为基本原理,认为事物背后有其理念,词语名称之后有其意义。
就“个别”与“共相(The Problem of Universal)”的关系,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持唯实论(Realism)观点,认为共相不只是概念问题,不只存在于语言符号之中,共相是一种客观存在;共相本身具有客观实在性,共相先于事物,是个别事物的本质。从语言角度看,用语言符号表达的共相和现实世界中的存在物之间有必然性和理据性的关系。现代认知语言学倡导像似性,探索语言表达背后的认知机制,揭示语言如何像似于认知方式及客观世界,这明显带有唯实论的哲学渊源。柏拉图认为唯理念真实无误,一切经验中的个别物均因分享了理念的真实才能以不完全的方式存在。
亚里士多德修正师说,持唯名论(Nominalism)的立场。唯名论否认共相的客观实在性,认为经验中个别的感性事物才是真实的,人们心中的共相是抽象的,虽然具有知识上的客观性,却以个体事物为基础,不能脱离个体而独立存在。极端的唯名论认为共相只是个别事物的“名称”,概念与客观事物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样语言与客观事物间的关系就具有任意性和约定俗成性。传统结构主义倡导的任意性就源于唯名论的观点。亚里士多德的语言哲学理论与他创立的形式逻辑密切相关,他提出了“意义的意义”的问题,指出逻辑是思维用语言获取知识的工具。亚里士多德被誉为有史以来系统论述语言的第一人,他认为知识不是先验的理想形式,而是来源于感知。他在《解释篇》中依据时间性区分名词动词,名动结合形成命题,将有真假之分的命题归为哲学,其他问题归为修辞学和诗学,保证哲学研究目标为“求真”;他还探讨语言起源问题,认为口语是心灵的经验的符号,而文字则是口语的符号。亚里斯多德关于语言形成的思路是:现实 经验 口语
文字,这被认为是现代认知语言学“现实 认知 语言”研究的典范。语言符号是表达思想和研究现实的工具。语言工具论在学术界持续两千多年。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中论述同名异义现象,弗莱格或许从中得到启示,区分了指称和含义。亚氏还把词语分成十类,这十大类别也是人类思想的十大范畴,揭示了人类语言的划分和世界范畴的划分,成为20世纪逻辑实证主义“语言与世界同构”的先声。语言哲学的主要论题,亚里士多德几乎都探讨过[3]9。亚里士多德曾把人定义为“具有逻各斯”的动物“,逻各斯”主要意义为“语言”[12]53,这样人在本质上也是一个语言存在物。人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语言使一物成为一物,语言使存在出场,语言揭示了世界,语言是我们遭遇世界的方式,因此语言就成为存在之家,我们生活遮语言的家园之中,生活在程式性语言行为中[12]23。
在当代哲学研究的语言性转向潮流中,对照中外哲学家以不同的方式追问语言本质、探讨人类和人类生存的重要意义,对于语言哲学和哲学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海德格尔说“人是说话的动物”,“语言是存在之家”[13]166。语言就是人,人就是语言[14]11。人与世界之间只有语言才构成其内在关系,人的存在是一种语言性的存在,人的理解在本质上是语言的。
语言本身无法成为一个纯粹的研究对象,无法与人和人性分离[15]xi。在概念上语言无法被当成一个独立的实体进行整体描述,语言的本质无法与具有优越地位的方法论所描述的问题逐一对应[16]220。语义为人类语言所独有,栖居之地是生活世界。语义是动态的,语词意义与风格随语境的变化而变化。意义的理解涉及到“先验前提、经验事实、语用前景主题、语用背景知识、语用规范、视界知识(Knowledge of vision)”等[17]75-89。从根本上说,言谈是解放性的,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词破碎处,无物存在。”语言的意义不是由语言的理性来主宰的,而是由语言使用时生活世界的诸多因素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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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eories of Language of Ancient Chinese and Greek Philosophers
DONG Yan
(Dept.of Foreign Language,Taiyu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Taiyuan030024,China)
Language is closely related to philosophy.The ancient Chinese and Greek philosophers brought forth new insights into linguistic research.Approaching philosophy in linguistic research makes both linguistics and philosophy more profound.With the comparison of Greek philosophers with Chinese counterparts in pre-Qin period over two thousand years ago,the following conclusions have been reached:The Confucians demonstrated moral-behavioral pragmatism;the Taoists were pragmatic-oriented;the Mohists were empirical;the School of Names was the only one that raised questions in and of language and thus demonstrated analytical rationalism.Ancient Greek philosophers explored how humanity expressed and grasped the reality and the essence of being in different ways of thinking and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thus influenced the development of linguistics and philosophy.
pre-Qin philosophers;ancient Greek philosophers;language
H0-06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1.01.018
1673-1646(2011)01-0073-04
2010-07-06
山西省研究生教育改革研究课题:非英语专业硕博研究生英语教学协作研究模式(20092049)
董 艳(1973-),女,副教授,博士,从事专业: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