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耘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论圣安波罗修的童贞观念
王 耘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圣安波罗修之童贞观念的宗教意义在于它塑造出一种中世纪信仰的终极幻象;其心理特质在于践履童贞是中世纪女性之自由意志的选择;其社会效应在于它使中世纪女性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的风尚趋向于开放。
圣安波罗修;童贞;处女;中世纪
米兰主教圣安波罗修(St.Ambrose)所撰《论处女》(Concerning V irgins)一文,玉成于公元377年,其倡导的价值理念对中世纪女性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的风尚趋向均有深远影响。本文试图从其宗教意义、心理特质、社会效应等三重维度入手,以历史的眼光来审视圣安波罗修的童贞观念及其影响。
圣安波罗修之童贞观念的宗教意义在于,它塑造出一种中世纪信仰的终极幻象。这种幻象并不以女性的现实行为为基础,而以基督教信仰的终极诉求为旨归。童贞是指女性在婚前乃至终其一生均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果童贞只是要求女性拒绝性接触的结果,它也便只能蜕变为原始的犹太律法准则了。事实上,童贞是一种理念,这种理念真正召唤的是信仰的纯粹与圆整。
三位一体是中世纪神学的逻辑框架,也是支撑圣安波罗修解释童贞的话语系统。在他看来,基督的本性于童贞女出现以前便已存在,基督的意志又因被童贞女所生而得以现实地实践;这正如基督可以是童贞女的配偶,童贞又是基督与童贞女所生养的人类的品性。质言之,童贞是一种派生于基督的立体的由“三位一体”组织构成的理念。“这位被三位一体的泉水灌溉着的处女,她的磐石流出水来,她的乳房常胀满,她的蜜糖流溢,这个处女究竟是谁呢?据使徒所说,那磐石就是基督(参林前10:4)。因此,基督的乳房常常胀满,上帝的光耀常常照临,圣灵的河流也不断流着。这就是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把教会灌溉。[1]”在圣安波罗修这里,我们常常会感受到他所谓的童贞并不是专就女性而言的概念,如何灭绝性欲不是重点,他的立意在于宣扬一种浑整而单纯的整体情感。这种整体情感弥漫在三位一体的逻辑框架中,拆解了现实生活中的个人、自我。只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从弗洛伊德对于自我心理的架构出发,这种拆解恰恰是一种自我情感向宇宙情感的还原:“我们现在所意识到的自我情感只是一个更广泛情感的退化器官——一种包括宇宙的情感,和表示自我与外界有不可分割联系的情感。如果我们可以假设,这种原始的自我情感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保存在许多人的心中。那么,这种情感就会像一种对应物和那个较狭窄的、具有更明确轮廓的成熟的自我情感同时存在。确切地说,它的观念的内容就是无限扩展的、和宇宙一致的概念——和我的朋友所描述的那种大海般的情感是同样的情感。[2]”
在此基础上,因信仰而守贞的理念对中世纪女性的宗教生活影响深远。在某种程度上,此朝向上帝的关乎贞洁的渴望沾溉了信徒殉道的色彩。他在描述一个逃离妓院的处女时记录了如下语言:“一个不甘受辱的处女,是可以容受创伤的。我避开的是污辱,却不是殉难。我虽曾把我的衣服给你,但我并没有因此改变了我的信仰。[1]114-115”进一步而言,圣安波罗修并不弃绝现实的婚姻形式,他更倾向于赞美女性为信仰而独身。在他看来,婚姻是女性“哭泣”的根源,因为婚姻会迫使女性接触欲望的诱惑,遮蔽其本真的圣洁。他说:“惟独天国的女子则不求婚嫁和肉体上的快乐,好使她们保持身体和灵魂的圣洁。[1]90”事实上,灵魂与肉体的对立早在希腊化的罗马时代便已演变为不可调和的冲突。塞涅卡曾说:“灵魂一直在与这肉身的重负搏斗,试图避免被拽回去而陷入沉沦;它总是试图飞升至它曾由之降落的那个地方。当它由尘世的呆滞的混乱中脱身,而达于对纯净明亮的事物的洞察时,那儿就有永恒的宁静在等着它。[3]”显然,中世纪神学强化了这种冲突,其突出的贡献只在于它为灵魂搏斗的旗帜找到了确切的归宿。因此,圣安波罗修对童贞的坚持,甚至使我们察觉到圣方济言说体系中摩尼教二元论的影子:“在《美德颂》的语境中,美德和罪恶是两种力量,源自善与恶这两种至高权力,源自上帝和撒旦,并且占据人心。美德反对罪恶的斗争变成一项集体事业;一个集团的美德具有‘清除’另一个集团罪恶的功能。这种关于善恶斗争的观念明显带有摩尼教内在论(Manichaean immanentism)的痕迹。[4]”无论从哪个侧面来看,圣安波罗修都在试图制造一种道德幻象;当然,他自认为这种道德幻象已然得到了中世纪神学之道的逻辑支持。
圣安波罗修之童贞观念的心理特质在于,践履童贞是中世纪女性之自由意志的选择。女性守贞,并不是遭到强迫后的被动需要,而是主体自觉自律的目标与结果。童贞是一种婚前准备,以期提供给未来婚姻中的男性主宰者一种占有欲的满足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果童贞只涉及人与人、男性与女性之间所属关系的利益分享,那么童贞也就不过是可供交易的婚姻权债。事实上,童贞是要献给上帝的,因为基督从童贞中来,与童贞结合,生出童贞,童贞只属于“道成”原则。
童贞是一种自由意志之行为取向的表征,在圣安波罗修看来是毫无疑义的。他明确指出“:童贞是不能出自命令的,只能从愿望得到。凡高出我们能力之上的事须依靠祷告,非依靠自己的能力。[1]89”实际上,圣安波罗修的这句话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方面,童贞并不是使徒群体、教会集团、主教个人强制性的命令、驱使、训诫。作为女性,或守贞,或失贞,只服从于她自我的期待视野;另一方面,童贞也并不是个人能够独立完成的事件,因为它最终是要归属于道的,所以,童贞同时又是一种对于信徒之信仰虔敬程度的考验。这意味着,童贞是一种女性直接与上帝对话的微妙形式。正如弗洛伊德所说“:通过迫使人们患有心理幼稚病和产生一种群众妄想宗教就成功地挽救了许多人免得个人神经症。[2]21”身在这一幻象中的个体,其内心的安全感、幸福感必超乎寻常地坦然。这种貌似超验的联系在后世作家,如克洛代尔那里常常牵动着绵远的遐思和神秘的情调“:女人与上帝的联系正如她拥有伴侣一样直接,而且它更亲密、更秘密。上帝通过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神父的声音对西格尼说话;维奥兰在伤心时听到了上帝的声音,普罗海兹只同守护天使打交道。克洛代尔的大多数崇高的人物都是女人,如西格尼、维奥兰和普罗海兹。这部分因为他认为神圣的感情在于克制,而女人又很少涉及人的设计,她缺少个人的意志:她生来就惯于给予,而非索取,她更倾向于完全的奉献。[5]”
笔者相信,这种自由意志的践履只有在当时的文化背景下才可以得到解释。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了解中世纪所谓的童贞几乎无关于婚姻,乃至爱情。显然,早在希腊世界里,爱情更多地发生在同性,一种更为纯粹的关系之间,而与由异性组织的婚姻、家庭无太大干涉。“古风时代对待性的态度与贵族政治下的社会制度密切相关。对上层阶级来说,婚姻创造了不同家族之间的政治与社会关系,从而提升该家族在各自城邦中或在国际贵族这一更大圈子中的地位。[6]204”这种把性政治化的异性婚姻态度,在诸如阿加里斯特的订婚、品达对婚宴的描述里有过显著地表现;而在安那克瑞翁的酒会诗篇里,无助于政治联姻的女性爱情幻想者们,多数是些无名的“列斯堡的姑娘”、“色雷斯的小母马”,或为奴隶,或为侍女,被赤裸裸的性欲捆绑、充斥、追逐[6]205。这一倾向虽然遭到过柏拉图等哲学家的斥责,但阿尔卑斯山上诸神们的通奸、乱伦、同性恋,似乎一再为人世间排除政治利诱之后,自我情欲的放纵提供借口。进入中世纪以来,情形并未发生实质性改变。作为第一个在罗马或拜占庭历史中执掌政权的女性,伊琳尼曾经反复考虑是否与法兰克国王查理曼联姻;公元1162年,曼努埃尔一世同样安排其女儿与匈牙利王子贝拉订婚,以获得自己在匈牙利的特权。正如沃伦·特里高德所说,在君士坦丁皈依之后,“教会对于在公共场合裸体行为的反对并没能让运动员穿上衣服,而是导致了体育馆的关闭。教会勉强批准了按性别隔离开的公共浴室和在圆形竞赛场的战车竞赛,而它所斥责的卖淫和当时流行的女演员近乎裸体的戏剧演出都依然保留着合法地位。[7]”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作为米兰主教的圣安波罗修,为什么要撰专文讨论童贞,赞美童贞。此处不妨注意一处细节。波伏娃曾写道:“在中世纪早期,社会习俗十分放荡,几乎不需要妓女存在,但是当资产者的家庭确立起来、严格的一夫一妻成为通则时,男人不得不到家外去寻欢作乐。[5]97”不过,圣安波罗修倒是专门记述过一位身陷安提安妓院的处女从逃脱到殉难的故事。他大量引证过:“喇合何尝不是一个妓女,但她自信上帝以后,她便得救(参书2章)。狄底特也曾把自己打扮起来,以获得那奸夫的欢心;不过她所作的不是为情爱,却是为宗教,所以没有人把她视为娼妓。[1]111”显然,圣安波罗修的童贞观念是足以橇蔽外部条件,超越于肉体的灵魂概念。所以他说:“基督的处女可被暴露于耻辱中,但仍不为耻辱所污。她无论到什么地方,依然是上帝的处女,是上帝的圣殿。妓女不能伤害贞节,而贞节却能够除灭妓院的耻辱。[1]111-112”只要女性有童贞意愿,有朝向神虔敬的主体要求,她就是处女,她就是上帝的圣殿。
圣安波罗修之童贞观念的社会效应在于,它使中世纪女性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的风尚趋向于开放。童贞观念非但没有把女性封闭于婚姻的藩篱,为男性所独掌专断,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反倒使女性遭遇男权禁锢的限制性张力在某种程度上得以松弛。童贞是隶属于女性的身份认证,用来表明即便是在信仰领域,女性也不过是男权社会的附属品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波伏娃曾意味深长地说“:教会把对救世主母亲的迷信,提到极高的程度,以至我们可以说上帝在13世纪变成了女人。[5]95”在信仰面前,由于童贞,女性的弱势地位得到过些许扭转 个人内心对待上帝的虔敬程度是没有性别差异的,上帝之门向女性打开的同时,必然推动女性自身摆脱封建时代的枷锁。
童贞的处女与上帝可能发生的超验关联致使女性与上帝的对话权力得到保障,使女性在信仰实践中凝聚出性别的力量。达米安(Peter Damian)曾在其《至福之书》(Liber gratissimus,1052)讨论过圣礼的客观性问题。他依据奥古斯丁的理路认为“:教会的精神生活直接源自作为神秘体之首脑的基督。因此,无论施行圣礼之人如何卑劣,圣礼的卡里斯玛总是纯粹的。教士仅仅是施行(administer)了圣礼;它的实质不受施行者个人素质的影响。[4]88”教士只是承担为圣礼的工具、通道乃至符号,不得不抹平了个人品性的差异;与此同时,女性与上帝的神秘联系却由于其不可言说的特性而无可指摘并形成影响。客观地说,教会在本质上无法压制这一倾向,因为这一倾向本身暗含着西方社会走出封建魅影的文明趋向。“在法国,未婚女人或寡妇拥有男人的一切权利。作为采邑的拥有者,她行使审判权,她签订条约,颁布法令。她甚至扮演军事角色,去指挥军队,参加战斗:在冉·达克(Joan of Are)以前就有过女兵,所以这位圣女引起的惊叹不会使人们产生反感。[5]96”此处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波伏娃在分析贞德的过程中,其视角出自采邑制,出自面对经济利益的公平原则;女性的宗教身份对于女性的社会地位而言,除了塑造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玛利亚幻象之外,尚无积极的作为。可即便如此,如果我们接受弗洛伊德的逻辑,同意“如果我们在这里完全抛弃上帝,而老老实实地承认文明的一切清规戒律都纯粹起源于人类,这无疑是颇有裨益的。……人们能够理解、判定这些清规戒律决不是为了统治他们,而是相反,是为他们的利益服务的。[2]114-115”那么,我们就仍然能够发现,童贞观念最大的受益者依旧是女性自己。
在圣安波罗修的笔下,童贞处女常常会给我们留下“顺从”的印象。她们节制饮食,避免诱惑,远离易入兴奋的欢宴和饯别之类的酒会,拒绝与人交际,尤避与男性发生身体碰撞、摩擦、接触,更不用说是与陌生男伴跳舞;无论是在教堂还是家庭内部,她们静默寡言,谦卑勤勉,任劳任怨;她们常做祷告,在卧室中,起床时,临睡前,轮流背诵《诗篇》与主的祷文;她们无所谓美丽的容貌,却庄严、持重,而贞淑、贤惠。与今天的女性生活相比,这种生活或许是单调而乏味的;但如果顺承希腊以来的人格品性去看,便会发现这种所谓的顺从具有“革命性”的意涵。英国学者H.D.F.基托曾经这样描述希腊人:“希腊人迫切地渴望拥有荣誉(timê)和应得的赞美。他过去、现在都必定争强好胜,雄心勃勃,热切地为一己之事而行动(除非了解这一点,否则无法理解现代希腊的政治)。为此,我们随时随地都能遇到‘争斗’(ag^on)的观念。这些‘争斗’,希腊语中的ag^ones,被我们弱译为‘比赛’(Games)。戏剧节就是一系列‘争斗’——诗人与诗人的争斗、演员和演员的争斗、合唱队同合唱队的争斗。我们现在使用的‘痛苦’(agony)一词就是由‘争斗’(ag^on)发展而来。正是争斗带来的痛苦揭示了人本身。[8]”我们必须知道,亚里士多德所定义的“荣誉”(timê),通常意味着“价格”(price)、“价值”(value),具有在公开的市场相互比较的背景。一言以蔽之,“谦恭并不受人赞赏,视谦恭为美德的看法,被希腊人视做愚蠢的教条。同侪和后人的称颂才是对德性(aretê,出类拔萃)的回报。[8]240”显然,罗马以至于中世纪,西方的人格品性并未发生巨大改变。在圣安波罗修以前,顺从并没有成为解释美德的关键词,并不说明人们对于顺从的遗忘,而只能说明顺从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形成影响。由于圣安波罗修的提倡,上帝首先眷顾的是以顺从为本命的童贞处女,她们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天使,她们的身上寄予着人们关于圣母的想象。人类对于自我本性的定位或许永远是一个特殊时期的文化现象,在争斗与顺从之间,并无绝对的真理可言,但圣安波罗修的童贞处女观念,的确为当时的女性生活乃至于社会风尚打开了一扇门,找到了新方向。
[1]圣安波罗修.论处女[G]//拉丁教会文集.上海: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部,2009:88-89.
[2][奥]弗洛伊德.一个幻觉的未来[M].杨韶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5.
[3][古罗马]塞涅卡.哲学的治疗:塞涅卡伦理文选(2)[M].吴欲波,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14.
[4][美]沃林格.政治观念史稿(第二卷):中世纪(至阿奎那)[M].叶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47.
[5][法]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216.
[6][英]默里.早期希腊[M].晏绍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04.
[7][美]特里高德.拜占庭简史[M].崔艳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51.
[8][英]基托.希腊人[M].徐卫翔,黄韬,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42.
The Concept of Virginity of St.Ambrose
WANG Yun
(Chinese Department,College of Soochow University,Suzhou215123,China)
The religious significance of the concept of virginity of St.Ambrose is that it create the ultimate illusion of a medieval faith;the psyc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is keep virginity,the free choice women of the Middle Ages and its social effect is that it makes lives of women in the Middle Ages and the whole society tends to open.
St.Ambrose;virginity;virgin;middle ages
B835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1.01.026
1673-1646(2011)01-0111-04
2010-07-13
王 耘(1973-),男,副教授,博士,从事专业: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