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郁达夫小说体验世界的方式及其隐晦的家国意识*

2011-08-15 00:54姚康康
云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郁达夫作家小说

姚康康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是一位产生了广泛影响的作家,他创作了许多轰动一时的小说,写了不少优美的散文和诗作,在质量上都是上乘之作。而其中影响最大的,还是他早期的小说创作,以《沉沦》、《银灰色的死》、《迷羊》、《迟桂花》、《春风沉醉的晚上》为代表,在那个时代具有鲜明的特色,同时也由于其作品所描述的方式及内容的别样,长期以来广受争议。他敢用笔把自己的弱点完全地暴露出来,这种写法,扩大了现代中国小说心理和道德的范围,有人认为他是一个“色情狂”、“黄色文艺大师”,说他是“落伍者”、“颓废派”等等。苏雪林在《郁达夫论》中指出:“在文艺标准尚未确定的时代,那些善于自吹自捧的,工于谩骂的,作品含有强烈刺激性的,质虽粗滥而量尚丰富的作家,每容易为读者所注意。所以过去十年中创造社成为新文艺运动主要潮流之一:夸大狂和领袖欲发达的郭沫若为一般知识浅薄的中学生所崇拜;善写多角恋爱的张资平为供奉电影明星玉照捧女校皇后的摩登青年所醉心;而赤裸裸描写色情与性的烦闷的郁达夫则为荒唐颓废的现代中国人所欢迎,都不算是什么不能解释的谜。”[1]在这篇著名的批评文章中,苏雪林用了“色情狂”、“自我主义”、“感伤主义”、“颓废色彩”、“世纪病”、“卖淫文学”等话语,可谓在当时批评派中最具代表性。而来自于左翼阵营的批评,以华汉为代表,他在1930年4月出版的《文艺讲座》(第一册)中发表题为《中国新文艺运动》的文章中,其中论及郁达夫的创作时指出:“达夫的沉沦,达夫的悲观,达夫的消极和堕落,达夫的颓废和浪漫,都和郭沫若走了一个相反的极端。”[2]在华汉看来,郁达夫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乃在于他代表了“没落的士绅阶级的意识形态,”[3]“这一阶级的前途,是那样的暗淡,那样的阴惨,于是他们只好幻灭,只好悲哀,只好忧郁,只好怨愤,张开眼不敢想自己的前途,闭着眼不忍想自己的过去,在乡村里的,只好吃鸦片,嫖土娼,在城市里的(尤其是这一阶级的智识分子),只有喝酒精,追女人,逛窑子,发牢骚,隔不多久又要来一次痛哭流涕”[4],这两种批评的声音,目的不同,所持评论方法也不同,苏雪林以个人的好恶为标准,对郁达夫的小说全面剖析,而华汉则以阶级的观点对郁达夫作品中的人物的落后性予以批评,这在当时及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极具代表性。而可为其辩护的,以署名“仲密”的发表在《晨报副镌》1922年3月26日周作人的文章《沉沦》为代表,不仅作者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对读者能产生重要作用,而更重要的是评论的理论深度给人以极大的说服力。他首先对于“不道德的文学”进行了界定,认为“不道德的文学”可分为三种:“其一不必定与色情相关的,其余两种都是关于性的事情的。第一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实在是反因袭思想的文学,也就可以说是新道德”,[5]“第二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应该称作不端方的文学”,其中又分为“自然的”、“反动的”(即“反抗旧潮流的威严”)、“非意识的”(“出于本能,虽不是端方的也并非不严肃的,虽不是劝善的也并非诲淫的”)[6]“第三种不道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不道德的文学,因为这是破坏人间的和平,为罪恶作辩护的,为赞扬强暴诱拐的行为,或性的人身买卖者皆是”。[7]他把《沉沦》视为“第二种的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并无不道德的性质”[8]。周作人认为郁达夫小说“他的价值在于非意识地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华的色情,这也就是真挚与普遍的所在”。[9]他认为“《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的文学’,而非一般人的读物。”“他的著作的大部分颇不适合于少年与蒙昧者的诵读,但是明智的读者却能从这诗里得到真正希有的力”。“那些不知道人生的严肃的人们也没有诵读的资格”。[10]周作人的文章主要从新文艺、新道德建设及精神分析的角度去评价郁达夫的小说的。当然,苏雪林、华汉也罢,周作人也罢,他们评价郁达夫的小说创作,更多的是从文学作品的外部因素着手的,而真正代表郁达夫研究新的成果的,则是1984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许子东著的《郁达夫新论》一书。这本书可圈可点之处颇多,而且是从作品内部来展开论述的,作者认为“强烈的主观色彩是郁达夫创作风格最突出的表现特征”,“感伤的抒情倾向,是郁达夫创作风格最重要的表现特征”,“带现实主义色彩的浪漫主义——这就是郁达夫创作风格的基本倾向。”[11]许子东认为“郁达夫本人所谓‘颓废’情绪,本质上是热爱人生,而非厌弃人生”。[12]郁达夫创作中所谓“‘颓废倾向’,消沉是表象,反抗是实质”。[13]而关于“色情”描写,则提出应从三个不同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即从人的自然天性、社会意义和美学效果三个方面来加以认识。[14]

经这么较为细致的梳理,许子东先生对郁达夫作品中的“颓废色彩”和“色情”的阐释就显得符合事物存在的本身。郁达夫的小说创作是一件事实,而对其的评价则是一个不断叙述事实的过程,这种叙述的过程从偏离到逐渐接近事物本身,体现的是文学研究由外到内的嬗变过程。米歇尔·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指出,“说出的东西永远不是全部;同那些也许在自然语言中已被表述的东西相比,同那些语言成分的无限的结合相比,陈述(尽管其数量众多)总是欠缺的。从人们在某个既定时代中所掌握的语法和词汇的宝库来看,总的来讲,只有比较少的东西已说出。”[15]所以说,郁达夫小说的研究(陈述)永远会在过程之中。

作家是有其个性的,尤其对于一些著名作家而言,这种个性便愈为鲜明,这种个性除了作家自身的性格因素外,我们谈得更多的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倾向。这包括词语、意象、叙述方式等等,它体现的是作家体验世界和寻求叙述的一种方式,比如屈原的香草美人,李白的明月,李贺的“泣”“血”,曹雪芹的“梦”等等。那么郁达夫在小说中体现出来的病、冷、怀乡、迁、死亡、孤独、夜、性、颓废等,乃是作者借以体验世界的途径和方式,所以说,作家的人生和作品中的世界并不能混为一谈,这人生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都是真实的世界,只不过一个要从生活的角度来把握,一个要从艺术的角度来把握。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对艺术世界的评价与对人生世界的评价等同起来,或者在艺术世界的体悟中更多地倾注了人生世界的规则和标准,这其实是不足取的。同时,郁达夫小说采用“自叙传”的叙述方式,容易使人认为它比其他叙述方式更贴近作家生活,其实不尽然。从叙述学的角度来看,第一人称叙述往往也是不可靠的,无论《沉沦》也罢,还是《迷羊》也罢,它都严格区分于作家本人的自身遭遇。郁达夫作品中的人物堕落也罢,自责也罢,困苦也罢,无不是作家借叙述的过程隐藏自身生活的历程,郁达夫曾说过“作品无不是作家的自叙传”,但是在涉及作品本身而言,其中总免不了放大了的东西,转移了的东西和虚构的东西,归结到最后,终归与作家的真实生活是两码事。艺术世界的真实是符合艺术的规律,而非一定得符合生活的规律。郁达夫的小说世界,正是经由颓废、情色、混乱这一途径而达到了艺术审美的境界。

郁达夫觉得“性和死亡乃是人生二种最基本的遭遇”。[16]而“病”则是处于性与死亡的中间状态,先来看看郁达夫作品中“疾病”的描写与死亡的关系:

在郁达夫的小说中,写到了“病”的,有《过去》(肺病)、《迷羊》(脑病)、《杨梅烧酒》(肺病)、《迟桂花》(肺结核)、《银灰色的死》(脑溢血)、《沉沦》(忧郁症、性压抑)、《空虚》(神经衰弱)、《采石矶》(伤寒)、《蔦萝行》(疟疾)、《人妖》(伤寒)、《南迁》(肺病)、《茫茫夜》(肺病)、《东梓关》(肺病)、《春风沉醉的晚上》(神经衰弱)等等。如此众多的疾病描写,给郁达夫小说笼罩上了一层非常灰暗的色彩,即作品的主人公和环境无不充斥着病菌弥漫的感觉。病,不仅体现在身体方面,也影响到了人物的精神状态,这种疾病的影响,不仅影响到了人们的生活,也影响到了人物的生存,这种身体上的或精神上的疾病,要么使主人公苟延残喘,艰难地活着,要么就使主人公走上了死亡之路,如《沉沦》中悒郁病所导致的投海自杀,《银灰色的死》中主人公倒毙在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大门前,无不是因病而死的例子。郁达夫作品中如此众多的“疾病”描写,无疑使某种个体的处境上升到普遍性的、全体中国人的高度。国人病了,尤其是国人中年轻一代的知识青年病了,且往往无法根治,自己无法摆脱,别人断然也不会来救治,原因何在?《沉沦》中主人公赴海自杀前的呼喊可以佐证:“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快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正是国家的贫穷落后,犹如个人病了的身体一样,导致国民的疾病积重难返。作家作为弱国子民迫切希望的是国家富强起来,国强而民强,若果说强大是家国的正常状态,那么贫穷则是家国的疾病状态。郁达夫将个人之病与时代的、家园意识联系起来,作为处在异国他乡,所亲身感受的日本的强大和其国民的健康与古老中国的落后愚昧和国人受人歧视不无关系。他何尝是在单纯地写颓废的人生,其实是用叙写病态的人们来呼唤一种强健的人们的出现。因而他作品中主人公在异国他乡的死亡便具有某种必然性,这种疾病和死亡,意思上是希望达到一种个人与家国的“涅槃”。郁达夫写作小说的态度无疑是严肃的,与郭沫若写《凤凰涅槃》,鲁迅写《狂人日记》、《孔乙己》、《药》一样。表达的都是爱国的意识,只不过各人采用艺术的方法不同而已,对郁达夫而言,则显得隐晦一些罢了。

郁达夫作品中更多地关注的是青年,尤其是有知识、肯努力的青年,他们是国家的将来和希望。而“性”则是青年生命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们应该是正常地、健康地谈论和享受人生的时候,可是他们却胆小卑微、带着病态的身体和精神活着,甚至用变态的、不健康的方式满足着身体的需要。一种健康的人生应该是健康的身体和精神的有机结合与统一。作家写畸形的性,无疑也是与不正常的人生联系起来。这种情色描写,至少对作品的构成而言是有机的,不可或缺的。郁达夫分析《金瓶梅》和《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两部作品中的情色描写时认为,《金瓶梅》中的性描写许多地方是可以省略的,略去之后并无伤作品的全局,而《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的情色描写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涉及到作品的整体结构。[17]郁达夫对《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情色描写的评价无疑可以套用在他本人的作品中情色描写的意义上。温儒敏在《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中对于郁达夫作品中的“性苦闷”问题,作者认为:“郁达夫大胆而赤裸裸地写出性苦闷,是‘五四’时期青年追求理想和爱情而又被现实所压抑的苦闷,可以说是‘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而这醒而且真的声音,却是自觉地对虚伪了几千年的封建道德的一种挑衅”。[18]“‘五四’时广大反叛的青年在个性解放的口号下主张性的解放,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现象。郁达夫顺乎这个潮流,在小说中如此赤裸裸地暴露性苦闷,不但冲破了扼杀人们个性和精神的封建道德的囹圄,而且也挑开了旧礼教的遮羞布。”[19]温儒敏立论的焦点在于反礼教、反封建和个性解放的意义上,由于当时时代所限,他未能揭示出性描写的问题还涉及到成长的问题,性苦闷无疑是成长过程中每个人所面对的最现实、最敏感和最不易言传的问题,不仅郁达夫那个年代里很普遍,而且在现代社会里也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不然徐兆寿的《非常日记》不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只是《非常日记》中没有将主人公的性苦闷与祖国的关系联系到一起。郁达夫是将性的苦闷与国家的落后联系到了一起。家国意识是当时人们最容易联系到的事情,鲁迅、老舍、茅盾、沈从文,无不在作品背后有一个或显或隐的家国形象的叙写。作家将个人的遭遇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具有感时忧国的性质,这也是当时一大批人的共性,郁达夫也概莫能外。

从“生的苦闷”到“性的苦闷”,郁达夫作品中的主人公莫不染上了一种感伤颓废的气息,即便是普遍认为作品格调最为清新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也隐藏着前途的渺茫与不安。这种不完美的、残缺的作品艺术风格,“在一个新旧交替的大碰撞、大转折的时代,对‘大团圆’的抨击,则无疑是由于‘睁了眼看’,直面惨淡人生的结果。”[20]这些作品,体验到的正是一种“悲凉”的感觉。以《沉沦》为代表,“个人命运的焦虑总是很快就纳入全民族的危机感之中”。[21]而“这样一种悲凉之感,是20世纪中国文学所特具有的有着丰富社会历史蕴含的美感特征。它不同于欧洲文艺复兴时冲破中世纪黑暗带来的解放的喜悦,也不同于启蒙运动所具有的坚定的理性力量。在中国,个性解放带来的苦闷和彷徨总是多于喜悦;启蒙的工作始终做得很差,理性的力量总是被非理性的狂热所打断和干扰”。[22]郁达夫的小说,总体上的美学特征便是迷乱而彷徨的悲凉气息。这与作者对当时的个人及国家命运的把握不无关系。郁达夫曾经说过自己只是一个作家而非一个战士,他的艺术兴趣和个性特质决定了他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寻找自己最为感兴趣的通过艺术介入世界的方式:黄仲则、屠格涅夫、佐藤春夫、劳伦斯,都是他所心仪的作家。我们无意苛求作家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进入世界,我们在乎的是他们对艺术世界的营造所达到的高度。

郁达夫以性、疾病、颓废的艺术意象与气质的叙写所达到,正是一种对家国意识的建构。本杰明·史华滋在《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中提出:民族国家在中国现代成为压倒一切的最高价值,“在那里,对于维护和促进作为国家来认识的社会统一体所承担的义务,要优先于对其他价值和信仰所承担的义务。其他价值和信仰都纳入对这一目标的关系中加以判断,而不是相反。”[23]中国意识的觉醒及中国意识的危机是现代性的产物,“‘祖国’这一字眼从未像现代这样被高频率地使用”。[24]而郁达夫作品中主人公生的困顿、自卑及性的自卑感,是以民族自卑感体验出发的,由自卑生怨、由怨生爱,这就是郁达夫作品中曲折表现出来的家国意识,所以说他作品中主人公在海外的死亡就不是消沉,而是一种抗争。而作品中主人公病的肉身也成为理解和对抗世界的方式,在满腔激愤的背后既有作家的金刚怒目,也有其温情与希冀。

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应该归之于严肃的新文学创作,透过其作品表面颓废的气息,其深层次所要表达的,则是一系列严肃的社会和人生问题。他的作品在当时之所以流行,除了鲁迅先生所说的人们读《红楼梦》一样,各种人看到的会是各样的结果,而对于一般的新文学的读者,郁达夫的这些小说,“无形中已经取了圣经,公民教科书,或者政治学教科书的地位。”[25]它的意义,仍然是伟大的。这也是其小说所具有的价值之所在,也是其复杂性之所在。

[1]苏雪林.郁达夫论[A].李杭春.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上册)[C].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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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7][8][9][10]周作人(仲密).沉沦[A].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二卷,1917-1927)[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12 -215.

[11][12][13][14]许子东.郁达夫新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15]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16]钱格.从浪漫天才到病态人物——过去对郁达夫的评价[A].李杭春.中外郁达夫研究文选(下册)[C].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574.

[17]许子东.郁达夫:浪漫派?感伤主义?零余者?私小说家?[A].陈思和,杨扬.上海五十年文学批评丛书(评论卷)[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191.

[18][19]温儒敏.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2):46 -47.

[20][21][22]陈平原,黄子平,钱理群.论“20世纪中国文学”[A].陈平原.陈平原自选集[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2、51、53.

[23]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增订再版本)[M].穆善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15.

[24]蒋小波,李文芳.国家话语与个人欲望——徘徊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郁达夫[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1).

[25]施蛰存.“文”而不“学”[A].施蛰存.施蛰存70年文选[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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