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富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李锐是中国当代一位风格独特、个性鲜明的作家,他发表的每一部作品总能深刻地反映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生命状态和生存景象。从1989年发表的《厚土》、1996年的《无风之树》、1997年《万里无云》,直到2006年的《太平风物》,李锐始终没有放弃对山西吕梁山地区的焦点关注和情感投入。他笔下的吕梁群山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在时代脉搏的跳动下,表现出不同时期的多样风貌,同时又带有一种超越吕梁山地域局限、上升到人类生命状态的描述。李锐在《无风之树》的后记中曾说:“我不希望吕梁山在我的小说中仅仅是一个地理名称,或者仅仅是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的标志。当吕梁山作为小说的名称而出现的时候,它应当具有无可置疑的丰富的文学内涵。”[1]
谢有顺说过,作为贫乏时代的人们,他们需要的是如何在这种低质量的生存图景里获得一种存在的勇气,以成为超越性跋涉的动力。[2]李锐就是这样一位体验生命存在的作家,他把底层的民间作为自己的表述空间,把这一地域人们的困境上升到人类的困境,并寄予一种悲天悯人的关怀。在吕梁山系列小说中。李锐用其独特的底层民间声音向人们展示了被遮蔽的存在,从而让我们在谈论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时,能够更全面和客观地看待现存的一切。本文将从压抑的吕梁群山、民间的历史叙事和方言的底层表达三个方面,来分析李锐的吕梁山系列小说,从而在这样的解读中,能进一步接近李锐所倾心描述的吕梁山。
吕梁山地处黄土高原之上,在李锐笔下,他向人们展示的吕梁山永远是一片亘古沉寂与荒凉的群山,没有任何变化,时光在这里好像停滞不动,千百年来生存其间的人产生了如此简单的历史观:“活着,是自己种了玉茭吃玉茭;死了,是看着别人种了玉茭吃玉茭。”如此历史观透露出吕梁人生存的平淡与无奈,这是人在无声的历史面前所感受到的一种天长地久的悲凉。在这样沉闷的环境中,自然形成了压抑人性的强权力量和积淀厚重的历史心理。吕梁山的人们崇拜力量,这种力量既可以是政治权势,也可以是强键体力,它是一种可以改变困苦现状的能力。在《锄禾》中,外号豹子的队长为人凶悍,是全村的人尖,他掌握着村里的话语权,把上面的命令随意嘲弄,还可以和“红布衫”女子任意调戏。村里的人不仅不反对他的行为,而且从心理服从队长的管制。黑胡子懒汉唱的一段戏透漏出了这种自古以来的权力崇拜欲望:“我公爹今晨寿诞期,文武百官俱临莅。数不清香车宝马到府第,听不尽笙箫笛管闹晨曦……”《篝火》中的队长又受到比他大一级的公社书记的欺压,公社书记把他的相好女人霸占了,他只能在更强的权力面前屈服下来。《好汉》中的猎人凭借着自己那杆火枪可以在这道川里任意地和女人相好。在这样贫瘠封闭的群山中,权力是唯一行得通的保证,女人被当做男人权力的所有物任男人霸占和交易,这种扭曲的关系展示出荒谬的生存图景。
面对这种历史积累下的乡间权力结构和不公平的社会秩序,也有人试图对这样的处境进行反抗和改变,但是骚动的最后结局终化为平静和回归稳定: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好似在一个水域宽阔的大湖泊里投掷了一块小石子,虽然荡起了层层涟漪,但最终消失得无踪无影。在《选贼》中,乡亲们因怀疑队长贪污了公社的粮食,而集体选举队长为贼,这样的行为反映出村民用新的方式去反抗一成不变的现存秩序。但是唯一的尝试却激怒了队长,他们感到了无人带头的恐慌,于是又让各家的女人组织起来向队长求情。如此结局不免让人顿生失望,以后的生活还是队长控制下的生活,村民那丝毫般的反抗最终被队长的强权压制了。在生存面前,一切虚无的权利争取都没有吃饭显得现实和重要,民主式的选举成了一种荒诞的表演,好似一声空响回荡在吕梁山谷里。在压抑的吕梁群山中,被欺压的窝囊人的反抗显得没有任何力量,但他们对压迫的怨恨最后演变为扭曲的报复。《看山》中放了一辈子牛的牛倌被队长解雇了,心中充盈的不满不敢直接发泄,当他无意间看到队长家婆姨的屁股时,“放牛人的脸色上露出一丝报复的笑容来,把烟袋叼在嘴上,看着,笑着,就仿佛茅厕里有人在唱戏。”《太平风物》中《袴镰》,被村长杜文革欺压的村民陈有来,几年来上告终无果,在通过正当途径无法伸冤后,有来用锋利的镰砍杀了村长,“他没有想到割玉茭,割荆条的袴镰,割起人头来也是这么快”。《眼石》中赶车的拉闸人因为孩子生病欠了车把式“红手巾”80块钱,最后“红手巾”以此来要挟占有了拉闸人的妻子。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尊严受到极大的侮辱,总是咽不下这口气,几次想放开闸让车子滚到山底和“红头巾”一起粉身碎骨,却每每因为自己孩子的哭声而停止自杀的行为。良心的暂时感化最后仍没有改变他那自私报复的心理,当“红手巾”提出用自己的女人来补偿他时,“他听懂了,心中一阵狂跳。夜静更深的时分,他去了”。
吕梁山的这种压抑不只是物质上的压抑,更多的是千百年来这片厚土所积淀的文化心理压抑。底层的人们从内心里不敢改变这种既成的秩序,只能屈就于权力的威严,将自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来实现短暂的安稳,最终造成乡土的惰性长久地负重于他们身上。当被逼无奈迫不得已反抗时,正常的途径在古老封闭的文化心理结构中又会遭遇重重困难,于是,受害者只能通过扭曲的方式进行报复,但付出的人性代价又是那么沉重与惨烈。李锐在《厚土》的自序中曾说道:“中国是什么?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在这个太久的秋天里,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注定了是这片秋色中的一部分”。[3]李锐以吕梁山为一个范本,对民族积淀下来的落后文化和变态心理进行深刻的剖析,沉重的压抑和扭曲的反抗如永远也不会终结的矛盾怪圈此消彼长,让一切生命失去尊严和价值;人那本初的欲望和原始的复仇意识,让漫长的历史没有任何的进步和光明,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民间是一片广阔的土地,在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民间总是以被遮蔽的、潜在的、无语的状态存在着。陈思和在《民间的沉浮》一文中指出,民间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保持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4]这种“在野”的性质,使民间对历史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因而在李锐的吕梁山系列小说中,他始终以一个民间土地之子来观摩这片土地,并努力从民间的底层角度来揭示新的历史真实。
在《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中,李锐尝试运用多角度的叙事语言来讲述故事。这里的每个人物都是是以“我”的身份进行叙事,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发言、评价、判断,形成多声部的交响曲。巴赫金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评论中指出,各种独立的不相混合但各有自身价值的声音所构成的“复调”,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基本特征——多种多样的具有其世界的平等意识结合成某种世界的统一,同时这些意识又保持着自己的不相混合性。[5]《无风之树》讲述了一个出身于贫苦底层的人物苦根,在革命的洪流中他被幸运地选为革命带头人,响应革命号召去矮人坪组织革命。在他的搅动下,沉寂的矮人坪生活立刻扬起了千层波浪,原有乡村的民间秩序突然被外来的力量打破了。《万里无云》中的张仲银是一个个人理想崇拜者,他怀着理想和激情去改造底层,但自己的革命热情并没有改变亘古不变的沉默,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的的悲剧命运在厚重的吕梁山中只是一种荒诞的呈现。王光东在《民间与启蒙》中,把“民间”分为“现实的自在的民间文化空间”“具有审美意义的民间文化空间”和“知识分子的民间价值立场”三个层次,而“知识分子的民间价值立场”是前两者的中间环节。[6]知识分子在面对民间时应当以一种民间的价值立场来看待这里的生活,如果没有这一前提作保证,那么知识分子对民间的理解和启蒙只能是徒劳的。
《太平风物》是一部以农具为隐喻的小说集,其中每一种农具都以自己的叙述角度讲述了一个故事。农具功用的古今演变,透露出李锐对农业文明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强烈担忧,当古老农具上演了一出出悲剧后,他想通过底层叙述发出民间的声音。在《耧车》中,五人坪因为地下发现了大量的煤炭资源,土地面临着被现代机器挖掘的决绝境地,老人和孙子的美好想象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土地被毁灭的悲剧命运。土地的消失不仅是生长庄稼土壤的消失,更是自古传承的文化形态和生活方式的永久消失。如果以现代经济的效益价值角度来衡量,煤炭是促进经济发展必不可少的原动力,挖煤的速度代表着一种现代经济的发展速度。可是从民间这个角度而言,结局并非乐观:当一个个独立存在的农村无声地消失后,面对祖祖辈辈用汗水所灌溉出来的荒芜土地,农民的情感无疑是撕裂般的痛苦。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地在吕梁的民间演绎着悲剧,生与死都惊不起一丝波澜,吕梁山土地上的人就那样苍老而疲倦地繁衍着。这既是土地与人的沉重,也是生存的沉重。
李锐把镜头对准民间社会的最底层来发现大体制变动下底层人们的波动人生,既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生活的无奈,也看到了一种更本质的现实。作者只有深入把握老百姓的真情实感进行创作,才能称之为真正的写作。莫言曾在王尧主持的“小说家论坛”上指出:真正的民间写作不是“代表老百姓来写作”,而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我们不应忽视,在历史主流的宏大叙事外,还有一种被遮蔽的微弱民间声音;在高歌猛进的前进浪潮中,还有另一种现实——底层人物的悲欢离合。李锐试图通过对被遮蔽现实的重新挖掘,来补全中国转型时代的生存图景,从而告诉人们不要遗忘发展过程中的阵痛。穿过民间这扇窗户的透视,底层的关注无疑是认识真实中国的一种必要途径。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指出:“一个民族的风俗习惯会在它的语言中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构成民族的也正是语言。”[7]可以说,语言是一个民族所独有的标志,拥有自己鲜明的语言特征是生活于这个民族其间人们的最大幸运。民族的语言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价值,它深刻表达着人们的情感,反映着人与这个世界密切的联系。在语言越来越单一化的时代,民族语言的独立性也显得尤为重要,而最能展示民族语言丰富多样性的就是各个地区的方言。但是,目前复杂多样的语言变化,使方言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忽视和贬低,其重要性还远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这是我们语言的悲哀。
“与特定地域的地理环境相连的民风民性、盛行于下层社会中间的风俗习惯、民间礼仪、民间文艺、语言特性等等,在相对闭塞的社会环境中式是保留得较为长久的文化内容”[8]山西这片土地东依太行,西临黄河,北接内蒙古,南抵孟津。这样相对封闭的地形使其文化最易形成相对独立的地域文化特征。李锐在吕梁山系列小说中追求一种语言的本土化回归,就是用原生态简朴而又沧桑的方言来表现吕梁山。原生态的方言俗语,具有普通语言所不能包涵的地域情感和思想,它容纳了丰富生动的民间习语,更加贴近大众生活,具有浓郁本真的生活气息。在《我们的可能》中,李锐说到“一个不能获得语言自觉的文化,就将永远沦入无人可懂的‘独白’的阴影。”李锐的小说从词语、语气、语音、语句各个方面对吕梁山的生活场景进行了还原,在贫瘠而荒凉的群山背后蕴藏着的生命张力在方言中表现得充实与长久。“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的李锐是一个有着强烈语言自觉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始终有一种乡土的味道,他要用这种创作方式表明自己作为中国作家的姿态。吕梁山的方言有一种石头般的质感,这样的语言只能在吕梁山存在,也最能深刻地表现吕梁人的乡土气息。李锐曾在山西吕梁地区的邸家河村当过6年的知青,在长期与底层人民的接触中,使他对吕梁地区的方言有了深刻认识。李锐同时不拒绝民间“脏语”,只要是能反映最本真状态下吕梁人情绪的语言,他都会把其写入小说中。在《厚土》中,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山西方言,像“窝”、“杵”、“糨成团”、“愣怔”、“殿后”、“圪蹴”、“日怪”,这些带有土气味的语言把吕梁人的秉性和脾气鲜明生动地展示出来。
《厚土》的语言简洁、凝练、厚重、苍凉,《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的语言重复、烦琐、混杂、多变,《太平风物》的语言平实、坚韧、冷峻、客观,但不变的是李锐对方言的执着使用。方言俗语的原汁原味呈现,不仅和民间现实拉近了距离,同时也突出了人物的个性,使人物形象得到更丰富的立体化展示。在追求方言的独立性中,李锐又格外重视口语。他在《万里无云》的后记中说:“书面化的文字相对于千差万别变动不居的日常口语,就有如贝壳相对于大海。”[9]《合坟》中,村民们对死去的女知青玉香说:“黄泉路上没老少,恓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呢?”一句“恓惶的”,把女知青玉香的悲剧命运说得凄惨感伤,历史的荒诞感在这样一句“恓惶”中油然而生。在《同行》中,男人心怀不轨地和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一块同行,一路上他对女人琢磨的是:“家日的呢,两个男人都用过了,我也……”,最后当他对被抛弃女人的孤独无助境遇产生同情时,男人对女人说:“不怕,他们都不要你,我要,我不怕!”,而且还十分昂扬地加了一句:“家日的呢,我要,我不怕。”在这里面,“家日的呢”是吕梁地域的粗俗俚语,前面的“家日的呢”,表现出男人心里对女人歧视和侵犯的邪恶想法;后面的“家日的呢”,却把男人那种敢于承担的男子汉气概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人物性格的前后变化被这一句口语充实得立体和饱满了。口语是一个民族最生动的语言源泉,“不论一个社会的书写系统怎样发达,人类与生俱来的口头天赋与口承传统都不会彻底隐逝在传播媒介的改换之下,语言的听觉空间也不会被在印刷机飞速转动的齿轮所碾碎。”[10]
最贴近大地的原生态方言在它生动表现现实时,具有了神奇独特的语言魅力,在吕梁山,它发出了沉寂群山中独有的民间声音。在细细品味李锐的作品时,隐藏于方言背后的情感自然会被读者慢慢领悟到,而这种探索性的阅读,也使读者进入到一种全新的阅读境界,进而丰富生命体验,达到与文学中人物心灵与精神上的跨时空沟通。
结语
在李锐对吕梁山风情的挖掘和再现中,他不仅仅反思原生态的生存图景,更重要的是把吕梁山这片乡土提升到存在的高度上进行文化审视。他把对吕梁山的本真描写同山西独特的地域文化结合起来,融入进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感恩和沉痛忧虑。对于一位坚持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的作家,李锐把汉语的写作上升为全球化视野中的表达,这样的定位就决定了其独特的本土化写作风格。站在“本土中国”的立场上去表现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生存境遇,并将其拓展到普遍人类的生存状态,从而让民族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李锐关于民间的另一种超越,也是实现费孝通所言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真正文化自觉。
[1]李锐.无风之树·后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202-203.
[2]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72.
[3]李锐.厚土·自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2.
[4]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38.
[5][俄]巴赫金著,刘虎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3.
[6]王光东.民间与启蒙[J].当代作家评论,2000,(5):101.[7][瑞]索绪尔著.高名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43.
[8]朱晓进.“山药蛋派”与三晋文化[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12.
[9]李锐.万里无云·后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237.
[10]巴莫曲布嫫.口头传统与书写文化[A].李扬.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C].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