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对道家道教思想的被迫接受

2011-08-15 00:44段永升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道家思想

段永升

王绩对道家道教思想的被迫接受

段永升

王绩是由隋入唐的一位特立独行的诗人,他的诗歌一扫六朝以来的脂粉之气,也不同于初唐上官仪等一批宫廷诗人的诗风。他独特诗风的形成源于他对道家道教思想的接受,而王绩对道家道教思想的接受实属无奈,可以说是一种被迫式的接受。王绩一生的思想的变化极其复杂,我们认为导致这一变化的原因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家世出身与个人禀赋

王绩自幼聪明好学,抱负远大。正如《王无功文集·前言》中所言:“王绩岐嶷好学,抱负远大。十五岁便至国都长安考试了干谒活动。”①唐吕才在《王无功文集·序》中对于这一点说得更为详细,曰:“君幼岐嶷,有奇思,八岁读《春秋左氏》,日诵十纸。初,君祖安康献公,周建德中,从武帝征邺,为前驱大总管。时诸将既胜,并虏获珍物,献公丝毫不顾,车载图书而已,故家富坟籍,学者多依焉。”又“其(指王绩)性特好学,博闻强记,与李播、陈永、吕才为莫逆之交。”由此看来,不仅王绩的祖上好学嗜书,而且王绩本人自小便表现出聪敏好学天资。王绩如此,王绩的族人也是如此。《文中子世家》云:

“文中子王氏,讳通,字仲淹。其先汉征君霸,洁身不仕。十八代祖殷云中太守,家于祁,以《春秋》、《周易》训乡里,为子孙资。十四代祖述,克播前烈,著《春秋义统》,公府辟不就。九代祖寓,遭愍怀之难,遂东迁焉。寓生罕,罕生秀,介意文学显。秀生二子,长曰玄谟,次曰玄则。玄谟以将略升,玄则以儒术进。玄则字彦法,即文中子六代祖也。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卿相不可以苟处也,故终为博士。曰先师之职也,不可坠,故江左号王先生,受其道曰王先生业,于是大称儒门,世济厥美。先生生江州府君焕,焕生虬,虬始北仕魏。太和中为并州刺史,家汾河,曰晋阳穆公。穆公生同州刺史彦,曰同州府君。彦生济州刺史一,曰安康献公。安康献公生铜州府君,讳隆,字伯高,文中子父也。传先生之业,教授门人千余。隋开皇初,以国子博士待诏龙门。……开皇四年,文中子始生,铜州府君筮之,遇坤之师,献兆于安康献公。献公曰:素王之卦也,何为而来?地二化为天一,上德而居下位,能以众正,可以王矣,虽有君德,非其时乎?是子必能通天下之志,遂名之曰通。”②

从上面的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仕宦之家的出身,且先祖大多以儒学为业。这样的家世出身,对王氏族人的人生理想之确立,其影响可谓是根深蒂固。以至于王通在十四岁时,即有“四方之志”③。于是,“盖受《书》于东海李育,学《诗》于会稽夏琠,问《礼》于河东关子明,正《乐》于北平霍汲,考《易》于族父仲华,不解衣六岁,其精志如此”④,终使王通成为隋末唐初之大儒。在“仁寿三年,文中子冠矣,慨然有济苍生之心,四游长安,见隋文帝。帝坐太极殿,召见。因奏《太平策》十有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恢恢乎运天下于指掌矣。帝大悦,曰:‘得生几晚矣,天以生赐朕也。’”⑤无论王通后来为何退而授学,坚辞不仕,但这曾经的荣耀与辉煌就足以对其家人产生深刻的影响。

王绩乃“文中子通之弟也”⑥。他生长在这样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之中,人生理想与思想受到先祖及长兄的影响,就不言而喻了。于是,王绩“年十五,游长安,谒杨素,一座服其英敏,目为‘神仙童子’。”⑦如此才华横溢的少年,其前途可谓无可限量,因此王绩早年便立下了“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卷三《晚年叙志示翟处士》)伟大志向。有了这样的志向,再加上个人天资聪颖,因而王绩早年便开始寻求自己的晋身之路了。于是,到处干谒,以求进取,然至“大业末,应孝悌廉洁举,射策高第,除秘书正字。”(卷首)大业末年为公元618年,这一年王绩已经二十八岁了,也就是说王绩从十五岁于长安干谒杨素开始,到自己二十八岁时,整整用了十三年的时间,才“应孝悌廉洁举”,且只得到一个秘书正字的小官。我们只能说这位少年才俊,满腹经纶,但仕途多舛。这样的人生经历,对王绩后来的思想和人生影响很大。

二、宦海浮沉与个人性情

首先,王绩性情耿直,不同流俗。其“性简傲,好饮酒,能尽五斗,自著《五斗先生传》。弹琴为诗著文。高情胜气,独步当时。”⑧因有才华而自负,因不同流俗而遭官场厌弃,故而做《五斗先生传》,以表其心迹。自己身虽在官场,却不以官场之事为务,惟整日弹琴、赋诗、著文、饮酒为乐。

“武德中,诏徵,以前扬州六合县丞待诏门下省。时省官例日给良醖酒三升。君第七弟静,时为武皇千牛,为君曰:‘待诏可乐否?’曰:‘待诏俸殊为萧瑟,但良醖三升,差可恋尔。’待诏江国公,君之故人也。闻之曰:‘三升良醖未足以绊先生也。’特判日给王待诏一斗,时人号为‘斗酒学士’。”(卷首)

此段引文说明,王绩官职低微,俸禄萧瑟,故心情郁闷,惟以饮酒为乐。然乐非真乐,王绩乃借此作为逃避现实的手段,借酒浇愁而已,时人不解王绩内心苦闷,且送其雅号“斗酒学士”。另,赋诗乃是为了言志。这一点王绩自己曾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卷一《游北山赋》)王绩是以诗明志的,以诗来表现自己的清高之志和对社会黑暗政治的深恶痛绝,对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的鄙视。如其诗《端坐咏思》(卷二)云:“明治若不足,昏暴常有余。”《祭杜康新庙文》(卷五)更进一步指出:“昏主作式,刑罚不中,谗淫罔极”,正是由于主昏臣佞,才使得世道败坏。这是说政治上的黑暗与污秽。至于官场上,则更是一派钻营投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景象,如“无处不营营”、“物情争逐鹿”等等。王绩对此也是深恶痛绝。因此,他耿直的性情、傲岸的人格,便成了他不能为官场所容,不能与奸佞同流的最重要的因素了。他自己看到了官场和政治的黑暗,不愿置身其中,还一面在《赠梁公》中劝说当时的宰相房玄龄应该向范蠡、张良等人一样,功成身退,免遭迫害。像王绩这样毫不隐晦地发泄自己对于当时社会政治和官场不满情绪的诗人,在隋末唐初的诗坛确是罕见的。如此秉性狷介、孤傲不俗之人,见弃于官场,就不难想象了。

其次,王绩宦海浮沉也与其族人升沉有关。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年),其兄王凝得罪了朝阁重臣,故“王氏兄弟皆抑而不用”(王福畤《录东皋子答陈尚书书》)⑨。他在百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借托风疾,退隐还乡。人往往都是仕途通达之时儒家思想占上风;仕途偃蹇多舛之时,佛道思想占上风。王绩也不例外。于是,在他抑而不用之时,便会向佛道思想求得心灵的慰藉,尤其是道家思想。

“王绩的思想是极其复杂的,儒、道、释、阴阳历数诸家的学说,都对他产生过一定的影响。特别是儒、道两家‘入世’与‘出世’两种不同的人生观,随着隋、唐之际风云激变社会变革及个人仕途的顺逆,在他一生中消长起伏,不断的发生着变化。当天下承平,有机遇的可能时,他便牢记着‘当世孔子’——三兄王通的教诲,不坠儒业,‘思待诏’、‘觅封侯’欲为风鹏云龙;当时局昏昧或仕途踬碍时,他又对儒学产生了怀疑和不满,转而从老、庄哲学思想中,寻找精神慰藉,清高自持,纵情山水,佯狂傲世,排遣怀才不遇、落魄失意的苦闷。因此,王绩绝非超凡脱俗的隐士,所谓‘言不怨时’、‘行不忤物’的‘乐天君子’云云,并不能概括其人。纪昀批评《新唐书》将他列入《隐逸传》乃‘所未喻也’洵为破的之论。”(《前言》)

与其说是儒、道两家思想对王绩的影响,毋宁说是王绩对儒、道两家思想的接受。从前文的分析可知,王绩接受儒家思想是积极主动的,而对于道家思想的接受,结合这段引文中来看,实属王绩在自己人生理想不能实现时的一种痛苦无奈的选择罢了。尤其是纪昀对于《新唐书》将王绩列入《隐逸传》的批评,可谓是把握住了王绩的真实思想状况。

三、理想崇高与现实残酷

王绩一生志向远大,然而其仕途却偃蹇多舛,才高而位卑的现实使他常常处于痛苦的折磨之中。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三仕三隐的人生经历中窥视出其思想深处的些许隐痛。

据前文可知,王绩是在隋朝大业末年应举,并且考中,被授以秘书省正字。但是,不久王绩就罢官归隐了。这次归隐的真正原因应该是秘书省正字这样一个八品小官,和王绩的政治理想相去甚远。因为他自负很有才华,自小就对自己的仕途期望很高,然而在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之后,仅仅得到了一个八品小官。这着实让抱负远大的王绩痛苦不堪,因此在作了秘书省正字后很不满意,于是辞官了。

王绩的第二次进入仕途,是在唐武德中。根据今人张大新、张百昂的考证,“王绩再次出仕,与友人薛收的造访可能有直接关系。”⑩薛收是王绩的老朋友,是王绩之兄王通的得意门生。他在任秦王府主簿时,曾经造访过王绩。此时他正肩负着为唐王朝搜访遗贤的使命。王绩早就等待着机会再次出仕了。于是,在好友薛收的举荐之下,王绩被授以扬州六合县丞待诏门下省。这一次入仕,新朝并没有授予他理想的官职,只是让他以隋时的官职待诏门下省。他只有待诏之名,而无待诏之实。所以,他在门下省除了整天饮酒以外,并无真正的用武之地,不能施展自己才华。这一点前文已有论述,由王绩“良醖三升,差可恋尔”的话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他在门下省时的失望和落寞。第二次入仕又得不到重用,于是又辞官了。

但是,王绩的济世之心始终没有泯灭,所以在第二次罢官后不久,一有机会,他就又一次入朝了。《王无功文集序》中说:“贞观中,以家贫赴选。”其实,王绩第三次入仕并非迫于家贫。有诗曰:“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卷三《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从诗句中完全可以看出,王绩老家是有果园的,而且所种树的品种还比较多,所以他的生活绝不可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唐才子传》有云:“君有奴婢数人,多种黍,春秋酿酒,养浮雁、莳草药自给。”(11)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亦云:“彭泽、东皋,皆素心之士,陶为饥寒所驱,时有凉音;王黍秫果药粗足,故绕逸趣。”(12)由此看来,王绩家中有奴婢数人,且种黍、药,春秋酿酒,生活也算是殷实,故很有些闲情逸致。所以,王绩的第三次入仕并非《序》中所言的“以家贫赴选”。那么,其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的用世之心和济世之志。此次被朝廷选中之后,王绩还是没有致身台辅,恭宣大道。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是他的好友薛收已经去世,无人提拔举荐;其二是王绩秉性高傲,迂阔浮夸,反反复复。魏征等人此时都忙于务实勤政,而未必会喜欢他的作风。在这种情况下,王绩只好索求了一个地位虽然卑微,但是可以自由自在饮酒度日的太乐丞。到后来,连酒也喝不成了,就只好挂冠归隐了。王绩此次归隐龙门大约是在贞观十三年(639年)(13),他此时已经是垂暮之人了。

四、结语

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王绩最后一次的归隐田园,实在是他几经努力,远大志向不得实现后的痛苦无奈的选择罢了,并非是王绩的本心。但王绩自从真正归隐田园以后,便渐渐地被迫接受了道家道教思想,而他对于道家道教思想的接受始终不是全身心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王绩诗歌创作看到一些蛛丝马迹。王绩归隐后,并不一味渴望长生不老,羽化登仙,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了邀世誉、钓名位罢了。王绩诗集中有许多这样的诗歌,如其诗《山中独坐自赠》(卷三):

幽人似不平,独坐北山楹。携妻梁处士,别妇许先生。摈俗劳长叹,寻山倦远行。空山斜照落,古树寒烟生。解组陶元亮,辞家向子平。是非何处在?潭泊苦纵横。

由于当时所授官职低微,和王绩的政治理想相差太远,因而王绩索性不干了,学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了。可以说,王绩此时归隐,确实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想借着隐居走一条终南捷径,从而去实现自己少年时“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的伟大抱负。这使王绩的诗歌创作在披着道家清净无为外衣的下面,包含着自己难以言说的隐痛。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成就了王绩诗歌的独特之处,这便是外道内儒的隐逸诗。

因此,王绩虽然接受道家道教思想,但是他并不陷于虚妄的神仙迷信,反而对那些希望通过服食丹药而羽化登仙的人给予嘲笑。王绩在《游北山赋》(卷一)中说:“昔怪燕昭与汉武,今识图仙之有由。人谁不愿,直是难求。闻鼎湖而欲信,怪桥山之遽修。玉台金阙,大海水之中流;琼林碧树,昆仑山之上头。不得轻飞如石燕,终是徒劳乘土牛。”王绩认为,人们都痴心妄想去海外仙山,或者去昆仑山上寻找什么玉台金阙,这就像是石燕不会轻飞,土牛不会行走一样,他们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

另外,王绩对道家道教神仙典故十分熟悉,能很巧妙地把多个典故融化为一系列神仙意象,从而构成一个色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的神仙世界,以此来排遣自己的人生苦闷和寻求心灵慰藉:“驾鹤来无日,乘龙去几年。三山银作地,八洞玉为天。金精飞欲尽,石髓溜应坚。”(卷三《过山观寻苏道士不见题壁四首》其一)龙来鹤往,仙人如麻;碧玉为天,白银铺地,境界阔大、奇异万分,令人心驰神往;“金壶新练乳,玉釜始煎香。六局黄公术,三门赤帝方。吹沙聊作鸟,动石试为羊。”(卷三《过山观寻苏道士不见题壁四首》其二)金壶炼乳,玉釜煎香;动石成羊,飞沙作鸟,林林总总皆非人间所有。诗人将仙境描绘的如此美好,无非是想借游仙来寻求某种解脱,“自悲生世促,无暇待桑田。”(《过山观寻苏道士不见题壁四首》其一)人生短促,诗人等不到沧海变桑田了。人生的苦闷无以排遣,便借助于仙境来寻求解脱。因而,我们可以感受到,王绩的游仙诗美妙仙境的背后,其实是以无法排遣的人生苦闷为潜台词的。这就是王绩对于服食丹药,飞升成仙不是那么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王绩的诗没有华丽的文字,只是淡淡写来,不雕琢、不藻饰,使他的诗歌呈现出了纯朴自然、疏野清新的风貌。细细品味,他的诗中更有一股幽怨之气盘旋其间,既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又体现出了道家道教思想的特征,有如藐姑射之山上吹来的一股清风,呈现出了独特的精神风貌,既扫荡了宫体诗所残存下来的脂粉气息,又为初唐诗坛带来了一种清新自然的审美风韵。

①王绩《王无功文集》,韩理洲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前言1.(文中下引《王无功文集》仅注明卷数或篇名。)

②③④⑤郑春颖《文中子中说译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194、194、194页。

⑥⑦⑧(11)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6、14、12页。

⑨清董诰等《全唐文》卷一六一,中华书局出版社,1983年版,第1644-1645页。

⑩张大新、张百昂《王绩三仕三隐补辨》,《唐代文学研究》第二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版.

(12)清贺裳《载酒园诗话》,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97页。

(13)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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