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控

2011-08-15 00:42天津
名作欣赏 2011年10期
关键词:名流病态爱好者

/[天津]朵 渔

大师控

/[天津]朵 渔

哲人伊拉斯谟在他中年之后达到了声望的顶峰,成为欧洲最具魅力的人物之一。而他的同时代人,无论是丢勒、拉斐尔,还是列奥纳多、米开朗琪罗,没有一个人能享有他在精神领域受到的那种崇敬。瑞士小城巴塞尔因为有他在那儿居住而变成了学者城、知识界的聚汇点。权势之辈、文人学士,如果旅行中有幸来到巴塞尔附近,一定要寻找机会去拜访一下这位巴塞尔城的圣人。一些贵族和学者为了得到他的亲笔签名,千里迢迢奔波好几天。而那些有幸收到伊拉斯谟亲笔信的人,则会小心翼翼地将信用锦缎包好,坚信“大师恒久远,一字永流传”。在那个时代,这位大师的推荐简直是万能的敲门砖。有一位红衣主教,是教皇的侄子,他曾邀请伊拉斯谟去他的教区,但伊拉斯谟拒绝了,因为他不想拘于一地,这位世界主义者坚持四海为家。主教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亲自到伊拉斯谟的住地,在一间发霉的小屋子里拜访了他。

那是一个尊崇大师的时代,无形的精神力量的尊严可以使世俗的权势和财富的力量在它面前低头弯腰。知识的权威史无前例地被置于世代相传的权力之上,掌握权力的人自愿地听命于思想领域的权威。王公贵族和主教大人开始搜集图书、绘画和手稿,而不搜收集武器了,那个时代开始承认艺术作品必然比战功和政绩更加经久不衰。查理五世竟然俯首弯腰去捡提香的儿子掉落在地上的画笔,令宫廷上下大为震惊;米开朗琪罗毫不客气地请主教离开西斯廷礼拜堂,主教为了不打搅这位艺术大师,便乖乖地走了。

现代社会似乎已全然不同。随着科层化、分工越来越细,以及大众传媒的迅速增长,公认的精神领域里的古典式大师越来越隐而不彰,或像猛兽一般成了传说。取而代之的是各类专家、名流、意见领袖,多如过江之鲫,成为我们生活里的盐。从古典式大师到专家、名流的转变,正是现代性的后果之一。“在未来社会,每个人都能当上十五分钟的名人。”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曾经如是说。在网络时代,他的话越来越接近真理。如今,不想当大师的士兵已经不是好粉丝,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期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刻钟。

名流,顾名思义也就是“名人之流”吧。米兰·昆德拉给“名人”下的定义是:当认识他的人远远超过他认识的人时,这个人就可称为名人了。也就是说,“名人”是可以被量化的,而量化指标就是其粉丝数,而不是古典式的精神含量和道德高度。名人也可以是臭名远扬的,因为丑闻更容易使一个人出名,而这样的名并不能给人带来荣誉感,除非他是个受虐狂。昆德拉还为当代名人附加了一个条件:他必须是个活得不平衡的人。比如说,一个伟大的外科医生也可以被很多人认识和承认,但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名人”般的荣誉感,因为认识他的人多为他的病人,而非陌生的公众,“他活得很平衡”。也就是说,荣耀来自一种不平衡。哪些职业最容易造成不平衡?最显见的例子是:政治家、模特儿、体育明星和艺术家。“艺术家的荣耀是所有荣耀中最可怕的,因为它隐含着不朽的概念。”米兰·昆德拉说:“而这是一个可怕的陷阱,因为可笑的、狂妄的、认为可以在身后继续存在下去的自负,跟一个艺术家的正直与诚实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艺术家们怀着巨大的热情、雄心和虚荣心创作一部作品,就是为了让它能够传世,在历代读者那里寻找粉丝。“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如果一个作家只是像一个管子工那样制造出一些短暂的、当下起效的东西,那么他的写作就是有害的,可鄙的。“这就是小说家的厄运:他的诚实系在可恶的自大的柱子上。”(米兰·昆德拉《帷幕·小说家是什么》)

所谓“可恶的自大的柱子”,无非是渴望多拥有一些粉丝。名流与粉丝的关系,普遍被认为是先有名流,然后才有其粉丝。粉丝被认为是一种被动产物。如果说古典式大师尚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酒香不怕巷子深,当代粉丝则是名流与大众传媒交媾合谋的结果。传统粉丝理论认为,粉丝们要么是走火入魔、病态的独狼,要么是非理性的、群氓中的一员。前者最极端的例子如查普曼杀害披头士乐队的列侬,辛克莱为吸引女演员朱迪·福斯特的注意而刺杀里根总统。后者的极端例子如臭名昭著的足球流氓。他们寻求和名人的接触只是为了补偿自己欠缺的生活。普遍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是现代性的原罪——现代性被界定为一个碎片化的、分裂的大众社会。“脆弱、孤独的现代人,被大众媒介引诱,陷入和名流的幻想性沟通之中,最终跨越了正常的底线,演变为病态,甚至威胁、伤害或杀死他们所渴望的对象。”美国学者朱莉·詹森(Joli Jensen)在其《作为病态的粉都》一文中说。

如果粉丝与名流是这样一种畸形寄生关系,那的确是一种现代悲剧。朱莉·詹森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问:如果把这些粉丝们换成教授,情况会怎么样?作为一个学院中人,她以自己为例,“比如,当我在写作(有关20世纪50年代乡村音乐商业化的)博士论文时,触摸佩茜·克莱恩1963年飞机失事现场中清理出的染睫毛棒,曾让我全身冰凉。类似的,不过更加体面的例子还有,我曾因抚摸威廉·莫里斯做的咖啡杯而深受感动。我还曾嫉妒过一个拥有约翰·杜威用过的桌子的同事。在我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幅威廉·詹姆斯的画作。如果能拥有任何和刘易斯·芒福德有关的纪念物,我将激动万分,我一直遗憾没有在他去世之前给他写一封感谢信。”她承认自己具有“粉丝”的一切特征,比如,她会给自己的偶像写信,她会向偶像们索要签名,“如果能不失体面地做到这一点”;她会通过一切方式收藏偶像们的各种版本的书籍、纪念物;如果有人攻击自己的偶像,她会“用体面的粗俗和可接受的暴力”来回应对手。

诸如此类,是不是也同样很疯狂和病态?在日语中有一个词最能形容此种情状:控。“控”取自英文单词complex(情节)的前缀音con,日语借用过来与词语搭配形成语言重构“某某控”,意为被某物所控制,成为一种极端嗜好。如字面所示,“控”带有一定的被动性和奴役性,它既是一个个性标签,又是一种群体标志。从“控”的角度来看,一个学者的疯狂与一个粉丝的疯狂区别何在?有人把此类人称为“爱好者”,爱好者与粉丝的区别是,爱好者所欲的对象通常属于高等文化,如喜爱诗人T.S.艾略特或作家乔治·艾略特,而不是猫王埃尔维斯;欣赏油画而不是招贴画。爱好者的爱好总是昂贵而稀少的。因此,粉丝是“他们”所做的事情,而“我们”则是有品位的“爱好者”。“他们”是疯狂的大众,我们则是正常的、安全的精英。“他们”是被现代性的压力击垮的、疯狂的边缘群体,而“我们”心理健康、淡定,我们不会崩溃。是这样的吗?朱莉认为这种划界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这很容易将自己划归到一个高尚的安全地带,而将他者化为疯狂,这里面所包含的风险就是,我们在自己内心培育出令人可耻的道德优越感的同时,却同时在用一种无礼和荒谬的方式玷污他人。“等于是将他人缩减为一场由外在因素主宰的游戏中的无趣小卒,而把我们自己美化为场外的裁判,观察描述着场内发生的一切。”而所谓“爱好者”,其实是一种伪装的、合法的粉丝行为。朱莉因此建议,“我们必须尊重和重视他人,把他们看成是我们自己,因为他们从来就是我们。我们需要努力避免将我们与他人分开,认为粉丝是病态的看法就来源于这种分离。”

古典时代的大师,虽然有人愿意接受拜访,有人不愿意,这仅仅是性格上的不同,绝无人格上的病态分离。成名后的毕加索虽然热衷于接待各种来访者,但讨厌人们称他为大师,“我讨厌人们管我叫什么‘大师’,我一听到这个称呼,就恨不得要说:‘什么狗屁大师!’”歌德是个乐于接受人们的拜访和敬意的人,他一生都处在荣誉和致敬的人群的漩涡中,这些人物里有魏玛的大公,也有像艾克曼这样的乡下小人物。而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大师席勒,却不太喜欢抛头露面,尤其痛恨那种空洞的尊敬和陈腐的崇拜。席勒尤其讨厌陌生人拜访,有人一早来访,他会不知所措地推迟至午后,到了约定时间,他照样怕自己会感到糟心甚至生病,在这种场合,他总是显得很焦躁甚至粗鲁。“我亲眼见过一位素昧平生的外科大夫没有经过传达就闯进门来拜访他,他那副暴躁的神色使那个可怜的家伙惊慌失措,抱头鼠窜。”歌德说。

就粉丝而言,诗人徐志摩堪称一位古典式粉丝。徐是一个乐于拜见大师的人,有一年他乘船西去,特意拟就了一份大师名单,包括罗曼·罗兰、丹农雪乌、泰戈尔,准备逐个拜访。没想到名单上的人均不见,于是他手持居住在伦敦的狄更生的手札,前去拜见老哈代。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去拜见大师的呢?“山,我们爱爬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大的?”接近大师,对他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哈代住在伦敦的乡下,海边,一座带花园的房子。他们谈诗,谈韵,还谈到了中国文字。临别时,徐志摩问大师:“我远道而来,你可否送我一件小纪念品?”哈代在自家花园里采了两朵花送给了徐志摩:“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然后转身遛狗去了。

作 者:朵渔,诗人。《名作欣赏》杂志文化观察员,现居天津。

邮 箱:tjduoyu@sina.com

猜你喜欢
名流病态爱好者
乐活人生
文人讨债记
文人讨债记
文人讨债记
直播答题爱好者
肉食爱好者福音 黑蒜露笋煎焗鸡脯
心理的病态
文学道德的病态表现与选择改变
相声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