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文学中的改革想象
——重读柯云路短篇小说《三千万》

2011-08-15 00:42:44山西王晓瑜
名作欣赏 2011年10期
关键词:改革者安邦利益

/[山西]王晓瑜

改革文学中的改革想象
——重读柯云路短篇小说《三千万》

/[山西]王晓瑜

经典重读 主持人:王春林

发表于三十年前的柯云路的短篇小说《三千万》,在当时曾经引起过不小的轰动,被视为“改革文学”的代表作之一。然而,由于时代观念遮蔽的缘故,我们在当时实际上根本无法真正看清丁猛们所谓“改革”的实质性内容。这一点,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我们才能够有清醒的认识。王晓瑜的《改革文学中的改革想象》一文,通过对于小说文本的深入细读,对于柯云路的《三千万》做出了富有个性的个人化解读,可以带给读者相当有益的启示。

——王春林

《三千万》发表于1980年,正值改革大幕初启之时,其中的改革叙述对于未然的改革是种改革想象。而小说发表之后以及差不多同一时期的改革文学在社会上所引发的轰动,隐含着这样的语义:这种改革想象不仅仅属于作者个人,它是一种群体的想象。许多年以后,随着改革实践的不断延续,当“改革”的语义越来越明朗之后,同时,当我们越来越远离那段时空,越来越依靠柯云路们当年的改革叙述及他们如何叙述改革对这段历史展开回望式的想象时,我们在失去真切感知历史的可能的同时,也获得了某种优势:我们可以在当年的改革想象与三十余年的改革实践的互证中展开思考。我对《三千万》的理解正是从这一角度展开。

隐含于《三千万》中的改革想象中的改革,是种回归式的改革。在小说叙述的改革故事中,改革者丁猛是“文革”中受过迫害在新时期复出的老干部,对于在其间“曾经留下许多美传” 的丁猛而言,“文革”前十七年无疑是他人生与事业的辉煌时期,因而也自然成为丁猛此后人生与事业的参照系,恢复十七年时期辉煌,很大程度上是丁猛改革的动力与目标。在小说中,多处有对十七年的理想化的叙述:“那时”,张安邦“二十多岁,年轻正直,有工作魄力”,钱维丛是个有“锐气”、有“棱角”的工程师,白莎“那时年轻活泼,眼睛闪射着向往未来的亮光,嘴角溢出热爱生活的喜悦”。“年轻正直”、“有工作魄力”的张安邦本来就是丁猛记忆中的张安邦,丁猛之所以重新发现钱维从是因为对钱十几年前的记忆,尽管丁猛接触到的白莎,“对一切满不在乎,在她眼里,任何事情上的认真都是没有必要的”,但与其素昧平生的丁猛仍坚信她的“过去不是这样”,所有这些都指向“文革”之前的十七年。如此“美好”的十七年其实也只是丁猛回望十七年时对其的一种想象(即使是某段历史的亲历者,当时过境迁之后,其对历史的记忆总会对真实的历史做这样那样的修改,追忆是无法回到真实的历史的,因之我把丁猛对其亲历历史的记忆称为想象),“理想化”的十七年正是丁猛的理想。尽管在小说中,几乎没有丁猛的改革将走向何方的叙述,但是说丁猛的改革目标指向“文革”前的十七年,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的。

丁猛的改革的内容是围绕是否严格按照工程预算的规则展开。改革的对立面张安邦试图通过各种规则之外的手段突破规则的限制。比如,以调动为诱饵拉拢钱维丛后又以此对钱施压;利用自己在工厂内的影响力与社会上的关系网,“围剿”丁猛;试图利用私人的情谊打动丁猛。所有这一切都对丁猛所奋力维护的规则其实也是规则背后的秩序构成一种冲击。而作为改革者的丁猛,对于如何改革,细读小说,却看不出其有什么新的设计。在这篇小说中,改革者与反改革者的矛盾在于需要不需要恢复以预算规则为表征的其实质是被“文革”打乱的十七年的秩序。对于“文革”的获益者张安邦而言,维护以无秩序为特征的“文革”秩序是其用力所在,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可以无视规则的秩序中,张安邦走向其人生的巅峰,而只要这样一种秩序得以延续,张安邦们将继续获益。具体到小说中,张安邦所做的一切归结到一点即是使丁猛极力恢复的规则及规则的权威性悬空。而丁猛则在近乎偏执地努力恢复被“文革”打破的十七年的秩序以及恢复这一秩序的权威性,这种偏执甚至使他即使已认识到“现在,完全定额搞预算、搞基建,不是很容易”,却没想过对这不合时宜的规则做些改革。在一部被视为改革文学力作的小说中,如何改革及改革的预定方向的设计意外缺席,我从其中读出的是:丁猛式的改革是种平衡——失衡——回复平衡的回归式的改革,而非平衡——失衡——重建平衡的面向未来式的改革。

在与丁猛的较量中,张安邦是通过利益的诱惑来集结自己的力量的,他用假预算所获取的经济利益的分割来结构自己在社会上的关系网,获取下属及职工的支持,以实际利益为诱饵与丁猛展开对钱维丛的争夺。相较于张安邦的多方出击,攻守自如,丁猛的手段却有些捉襟见肘,能利用的资源非常有限。丁猛对于流行的“经济规律”——丁猛把它理解为“发钱”——很不屑,其集结改革力量所依据的是人的良心、职业道德、党性等这样一些充满理想色彩的信念。丁猛试图用一种“现在被一些人轻视了”的“老传统”,这应该也是丁猛在“文革”前十七年中主要依靠的工作手段。在丁猛的记忆中,“老传统”便是威力强大甚至于是攻无不克的政治思想工作,他以此集结力量与张安邦展开较量。二人的对抗是以政治思想工作方式推进改革与以人的现实利益调配为手段反改革的对抗,是通过发掘人性的美好因素和通过释放利用人的私欲达到目标的对抗。从表面上看起来,丁猛的方式似乎威力犹在,他正是以此把钱维从、白莎、谭处长聚集在自己的旗下,也重新唤起了自己的老友,已开始向现状妥协的建工局长马斌的斗志。但细读文本,就会发现缺乏利益支撑的改革其有效性十分可疑:对于钱维从,能否调回北京,丁猛的作用显然要大过张安邦,钱维丛选择丁猛显然不能排除利益的考量。同样,谭处长的最初动摇,也是来自于聂润德的满含利益博弈味道的话——轻工局几年内有一大批新工程,“他(丁猛)说以后轻工局的工程一个也不交给九处”。尽管,丁猛马上声明:“老聂的话是诈唬你”,但对官场话语稍有了解的人就会懂得,以丁猛的位置,他是不适宜同谭处长讲如此裸露的话的——这话只能由聂润德们在私下以不经意的方式代为言说——但不如此讲并不意味着肯定不如此做。因此,谭处长的屈服与其说是被丁猛的“党性论”折服,不如说是因谭处长把丁与聂不同的话语理解为红脸白脸的唱和更为合理。即使是白莎,“父亲沉冤的昭雪”,也说明一种反“文革”秩序的建立是其利益所在。由是看来,无论是在“现状”中如鱼得水的张安邦,还是理想主义改革者丁猛,其较量的成败,其实都来自于利益的碰撞。

当改革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三十余年之后,我们回望这三十余年的改革实践,很容易发现,《三千万》中展示出来的改革想象与此后多年的改革实践有着诸多的背离。中国的改革显然不是对某一历史阶段的回归,三十余年的改革其实是把中华民族引入一个前所未历的生存空间,与“文革”前的十七年千差万别。柯云路指向过去的改革想象,颇耐人寻味。中国历史上的许多次改革都曾是这个样子:中国的改革者往往把改革目标叙述为被虚化被理想化的某一历史阶段的复归,在复古的旗号下展开改革是中国多次改革的共同特征。改革文学在1980年代所引起的轰动,表明了改革文学中的改革想象在中国人内心引起的共鸣,在这种意义上,柯云路的改革叙述完全可以被看做是一种群体的改革想象。如此看来,这样一种在不同时代的改革中不断复现的特征是否即是中国普通民众对革新接受的心理限度的一种外在表征呢?耐人寻味的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政治话语中,与“改革开放”并存的另外一个关键词恰恰是回归意味极强的“拨乱发正”。在这场被其设计者叙述为“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中,或许当时中国的领导者对其开启的改革的设计并非如何完整也是事实,但改革的目标被模糊化或对其作以与实际路向并不一致的叙述,却也未尝不是务实的改革者立足于中国民众的这样一种思想意识的现状而采取的推进改革的策略。而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样一种缺乏直面未来勇气的群体的性格缺陷,事实上限制了对自己很难置身事外的改革的知情权。因而,在这场改革目标随改革推进逐步展现的改革大潮中,普通民众只能充当主体性极度受限的参与者。

中国最近的这场改革发端于1978年安徽小岗村的改革。回望小岗村的改革,我觉得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这场改革不是通过对当时体制与规则的调整而实现的,而是通过对体制与规则的某种程度的悬空来推进,也即是通过农民间签协议保守秘密的方式,一定程度上终止了体制与规则在这一局部空间的施行,从而也避免了与体制的直接对抗;第二,这一改革的内驱力来自于其对参与者个人利益的满足。多年以来,尽管各个领域、各个层次的改革各有特点,然而这样一种立足于利益满足的,通过对不适时体制与规则的悬空,而非直接对抗的改革品性却得以延续。我把小说与改革实践两相对照之后,意外地发现,三十余年的改革实践与丁猛式的改革有着相当大的背离,它更像张安邦式的“改革”。对于“先生产、后生活”,高积累、低消费的观念指导下制定的不能激发人们生产积极性的已经不适时的预算规则,张安邦采用的正是这样一种不直接挑战体制,用假预算悬空规则的方式来改变“现状”的。而与“三千万”相关的各色人等对张的默许与支持正是源于他们与张之间存在着一种保守秘密的协议,而这样一种不需正式签订的协议之所以能形成事实,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三千万”对于各方利益不同程度的满足。

然而,当我们把《三千万》以及其产生的时空看做一个大文本重新审视时,我觉得有这样一个问题需要注意:现实中张安邦式的改革完全有可能在文学中被叙述为丁猛式的理想化改革。在这样的叙述中,真实的改革中作为改革内驱力的利益调整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同样,改革中应该关注的规则建构的问题也被忽视,而这样的叙述极有可能正是改革初启之时普通民众对于改革的群体想象。然而,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其实是正常人性的表现。与普通民众受利益驱使参与改革一样,作为改革领头人的丁猛们在改革中的利益预期同样不容回避。这样一种本性,如果疏导得当,是可以成为人类文明向前推进的内驱力的,而对其不加监管,任其泛滥,却也有着巨大的破坏力。业务能力与组织协调能力、公关能力都极强的张安邦,如果有适时的且有足够权威性的规则对其私欲进行规范,把其个人利益限制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应该说有成为出类拔萃的改革领导者的素质。可是,如果张安邦在群体想象中被叙述为丁猛,驱动改革的利益本质被遮蔽,出于对改革者被理想化人品与个人道德的过度信任,对其私欲的监管就会由他律转向自律——这对于现实中的丁猛/张安邦们显然是种过高的要求。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对改革英雄的过度信任,改革中规则的建立与规则权威性的建构被集体性地忽视。在小说中,作为对手的丁猛与张安邦,在这一点上奇怪地趋于一致:尽管丁猛与张安邦都知道“先生产、后生活”,高积累、低消费的观念指导下制定的预算规则已经不适时,却都没有把修改规则作为突破困境的选项——规则建构与规则的权威性的建构在改革中的重要性被忽视是隐含于其中的集体无意识。基于以上这些,我觉得,当改革已经不是纯然的想象,而改革的事实已经不断走进我们记忆的今天,隐含于改革文学文本中的这样一种集体无意识对已然的改革实践与未然的改革走向的影响,是很值得思考的,而且我们也具备了思考的条件。

作 者:王晓瑜,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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