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梅[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 天津 300222]
《源氏物语》关键女性人物形象分析
——论源氏情感意义的集中表现
⊙黄 梅[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 天津 300222]
文章通过对《源氏物语》主人公源氏公子个体局限性的情感进行分析,通过对源氏具有关键意义的三位女性形象藤壶、紫姬、夕颜与源氏公子的情感纠葛的描述,指出个体自身存在的有限性与人生追求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同时反观女性命运在社会历史条件限制下更多的不可把握性。
《源氏物语》 源氏 个体局限 女性命运
《源氏物语》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创作于11世纪初的长篇写实小说,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作品流露出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被认为代表了日本古典现实主义文学的最高峰。它所创造的物哀等美学传统,一直被后世作家继承和发展,成为日本文学民族化的一大要素。作者紫式部将《源氏物语》主人公源氏公子塑造为一个仪容无双、荣华天下的超凡人物,光彩照人又权倾天下,各方面都备受世人倾心,而当时以风流为尚的社会习气,又自然使这样一个人物与无数女人纠葛在一起。
纵观源氏一生,从最初的藤壶、空蝉,到下一代的玉蔓、三公主,构成了光源氏一生浮浮沉沉的风流史。但在这部交杂着欲望、真心、义务、慈悲、偶然、宿命等等复杂因素的与女人的关系史中,对源氏的个人生命体验、情感意义发生真正重要影响的女性却廖廖无几。如果从这个角度把源氏公子与每个女性的关系用几个关键词来定位,我们可以粗略将空蝉定位为“欲望”,末摘花定位为“慈悲”,三公主定位为“义务”,明石姬定位为“宿命”与“敬重”,而有资格被定位为源氏“真心”的女性却很少。这一类对源氏的生命体验、情感意义发生真正重要影响的女性,在本文看来,仅限于藤壶、紫姬和夕颜三人。而要透视这部被日本学者认为“本意其实就是妇人评论”①的《源氏物语》,女性视角和女性意义对我们解析主人公源氏的形象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这三人的选定中,藤壶作为主人公恋母之情的源起、紫姬作为主人公一手打造的完美女性形象的代表,两者对于源氏具有的情感意义不难理解,这在书中着墨很多,也获得了众多读者和研究者的认同。而夕颜在情感上对源氏的意义就显得更为隐性与特殊,一些。本文在明确源氏情感特征的基础上,展开对这三人的定位分析。
首先明确源氏一生充满矛盾与无力感的情感基本特征。对每一个生命个体来说,存在的基本处境之一就是自身存在的有限性与无限性追求之间的矛盾。存在的受限可分为不同维度:宏观来说,具有基本社会属性的人,无法超越族群环境为达成人类整体的更好生存而强加给他的规则性的约束,习俗、律法就是这个意义上的受限;时间维度上,个体生命历程的唯一性决定了人首先只能生活在时代格局中,此外也只可能存在于当下时刻,而永远无法置换往昔、现在、未来三个生活时空。而就源氏公子来说,相比于这种普遍性的生存受限,他挣扎于其中的生存处境显得更具典型性但非终极性——这是唐璜式引人遐想唏嘘不已的传奇生涯,而不是哈姆雷特式能让人从中发现自己影像的经典人性。这里我们不将源氏的生存处境定位为人性终极性的普遍困境,是因为以情感为生存特色的源氏,其面临的主要挣扎大多是由自己个人选择上的困境导致的,其生存的最终受限困境更多是由于己身失当,其沉重的喟叹和哀伤归根结底带有对自己行为后果的承担意味,悲剧重负是在承担自己先在的行为选择。这样,从对生命自省的角度来说,源氏的挣扎与痛苦的高度企及不了浮士德,紫氏部对存在本质的洞穿力企及不了曹雪芹。
但源氏仍然是打动人心的,作为一个局限于为自己所有选择负责的普通人,他虽贵为光华公子、太上天皇,但并不特殊,除了有条件吸引一切女性的前提外,他执著着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情感非功利,但个性踟躇因而无法对感情忠诚。这一基本的个体矛盾特色既使源氏表露的真情实感显得分外动人,又决定了他自己将给自己情感生活的结局蒙上注定的悲剧色彩。
第一位在源氏生活中出现的情感对象是藤壶女御。源氏的母亲身份仅为皇宫中的更衣,却身受桐壶帝的万分宠爱,成为众嫔妃的嫉妒对象,在生下源氏后不久就撒手人寰。桐壶帝日夜思念,直到发现与桐壶更衣容貌酷似的第四皇女藤壶,于是将藤壶接到宫中立为女御,成为源氏的继母,也是后来的藤壶皇后。源氏自小丧母,听到桐壶帝告知藤壶女御酷似自己生母后,便分外依恋自己的这位继母,将她视为自己心中理想向往的对象。源氏年纪渐长,藤壶作为心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对她的这份依恋与向往也逐渐转化为男女之情。但身份有别,伦常纲理使得源氏对藤壶并不敢像对待其他女性那样轻举妄动。但两人还是在一次僭越行为中使藤壶怀孕,产下了后来的冷泉帝,从此藤壶更是心理负疚万分,再也不肯和源氏接近。这使源氏的余生一直生活在思念与渴望的煎熬中,再也无法触及的藤壶也被他视为完美女性的代表,感叹“此人身上何以毫无半点缺陷呢?”而藤壶去世后,源氏伤心得不能自已,感叹着“今岁应开墨色花”,又落泪而吟:“岭上薄云含夕照,也同丧服色深黝。”②永恒的完美形象只能遥遥观望,这成为个体生命中永远追逝而无法超越的有限性,“人在现实中”,这是每一个个体都无法逃脱的现实存在处境。有限与无限的二元结构本就是人类的痛苦与动力、个体绝望与反抗的源头,也是人性的基本情状之一。在源氏,这种基本生存情状落实为对藤壶情感的无法企及和永恒追求。
如果说藤壶代表了源氏在面临存在有限性时的这种深刻悲哀,那么在与紫姬的关系中,源氏的悲剧感则与存在无涉了。个体行为选择的软弱无力导致了紫姬和他自己的悲剧。紫姬毫无疑问是源氏一生情感关系中最重要的存在,她进入源氏生命的契机就是上述藤壶在源氏心目中的情感形象。
源氏十八岁时患病去北山寺庙诵经祈祷,偶遇年幼的紫姬,当时十岁左右的的紫姬秀美可爱,尤其因为血缘的近似而形貌酷似藤壶,这使得源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小女孩儿养在身边,以代替心中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获得慰藉之情。“我很想要她来住在身边,代替了那个人,朝朝夜夜看着她,求得安慰。”③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是藤壶之兄,源氏占有紫姬以代替藤壶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致提前一步瞒着紫姬的父亲几乎是将他的女儿抢到了自己府邸中。从此,他自己便对外以紫姬父亲的身份自居,教导紫姬琴棋书画、接人待物以及他所认为完美女性所应具有的一切优秀品质。“女人并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变成的。”④源氏心中的女人形象就是以藤壶为标准,通过自己之手来塑造紫姬完成的。三年后紫姬十三岁时,源氏终于按捺不住,秘密将紫姬收房作为妻子,倍加宠爱,从此紫姬的一生便牢牢捆系在了源氏身上。
在源氏与紫姬的关系中,首先源氏的初衷是将紫姬作为无法得到的藤壶的替身来看待的。在与紫姬正式成婚后,紫姬自身使他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的爱恋,回想起几年间对她的爱情,他自己也想:“人心真奇怪:现在叫他离别一夜,也不能忍受了。”⑤而随年事渐长,又经过须磨流放等种种波折,紫姬作为按照源氏心中理想塑造出来的完美女性,与源氏的感情与日俱增,在源氏心中的地位也日渐一日终于上升到不次于藤壶的高度。源氏晚岁时,望着紫姬暗暗惊奇:“这个人多年看惯,目染耳驯,并无特别惊人之处,然而毕竟无人赶得上她,真是一个奇迹……周身没有一点缺陷,可使见者自觉羞惭。这么多年,居然‘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⑥源氏与葵姬所生第一子夕雾,在对紫姬的惊鸿一瞥中也将其惊奇地称为天人,感慨世间竟有这样完美的女性,觉得紫夫人“在任何方面说来,都高不可攀”⑦。就这样,源氏与他心目中完美的紫姬终于真正倾心相爱、相守,紫姬也由此获得正夫人的至高地位和无数女人羡慕的眼光。
但在世人的羡慕中,紫姬既享受着爱情也承受着伤害,她对源氏的爱情专一纯粹,源氏也视她为无可替代,但尽管这样,源氏却仍然自始至终没有给予过紫姬相等的爱情。
对于世人来说,这种爱情的伤害是再自然不过的,明石姬作为源氏的正式妻子之一,也是这种爱情伤害的承受者。但紫姬的不同在于她对于源氏的情感意义并不同于她人,如果说源氏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那么她就是这个唯一的承载对象。而明石姬,书中作者总是用浓重的宿命观隐隐暗示,源氏的须磨之难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位优秀但埋没于乡下的明石姬,因为这位妻子产下了源氏唯一的女儿,母仪天下的皇后。
但在源氏已意识到紫姬对自己生命情感的重要意义之后,在两人和谐敬爱、感情日笃的生活中,仍然做出了迎娶三公主的重大抉择。紫姬此时的痛苦更远远大于当年源氏流放归来迎娶明石姬的时候。由于源氏博爱悯人的性格特点,他勉强接受了朱雀帝的相托,迎娶了自己并无感情也并不欣赏的三公主,自己为自己带来了惩罚,为紫姬带来了难言的最大伤害,也在事实上导致了包括三公主在内的悲剧。源氏持续不断的渔色事件中,紫姬渐渐提出出家修行的请求,但被源氏不断拒绝,三公主来后紫姬终于大病一场,不久终于弃世而去。源氏失去这份“朝夕相对、心心相印”的感情之时,也终于意识到这份感情对自己生命的意义,从此一蹶不振,不再亲近任何女性,最终遁入空门。源氏最重要的情感、最大的生命悲剧由自己而起、由自己承担。
而在书中篇幅很小、也算不得源氏生命中重要的夕颜,尽管无法企及藤壶和紫姬的位置,但对于源氏的意义也有别于其他女性。
在源氏交往的众多女性中,比较重要的诸如入住六条府邸的明石姬、花散里、三公主,自然在源氏的感情生涯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她们分享了源氏的爱情。与其相比,早夭的夕颜却有这个资格。源氏对她的难以忘怀和特殊情愫,这在他一生的屡屡追忆中都可感受到,甚至在紫姬面前,他也不由解释道:“不知不觉地,自会遇到许多女性。其中娇痴亲昵、一往情深的人,除了这夕颜之外别无其例。”⑧夕颜在源氏的感情中的特殊位置由此可见一斑。源氏的这种情愫,与夕颜自身有关,在源氏少年时期结识的女性中,夕颜虽规避往事,抚养一女混杂在闹市中,却无比柔顺而超然,天真烂漫,衷心依恋源氏。她的意外之死更使当时还年不更事的源氏直面突然的人生悲剧,留下对夕颜刻骨铭心的思念。在事后追想中,源氏认为“只有这夕颜温良驯善,和蔼可亲,与他人炯不相同”,于是“总想再找一个身份不高而品貌端研、无须顾忌的人”⑨。这也表露出源氏猎色虽广,却对女性并不多见的真心与恋慕。
夕颜死后在书中的笔墨寥寥无几,但正是在这种着墨不多的情况下,中年后的源氏仍然将她视为自己最为怀念的女性,她对源氏情感的意义更显得殊为特别。我们可以推测,如果夕颜没有过早去世而与源氏厮守,即使她不会拥有藤壶或紫姬那样对源氏的影响力,而且也无法达到她们的地位和完美度,却也确实不会沦为花散里、三公主或末摘花那样,成为源氏慈悲心或义务感的所在。而与明石姬相比,尽管她也被源氏十分敬重并喜爱,但夕颜身上更吸引源氏亲近爱怜的特质与其身份上较之明石姬的高贵,使夕颜在世很可能代替明石姬而成为六条府内地位仅次于紫姬的二夫人(当然这只是推测,其可行性还有其他现实因素或复杂利害关系的制约,如与头中将的瓜葛、是否能为源氏生儿育女等)。所以夕颜在源氏的情感意义中的位置,的确可以被视作一个与其他人炯然不同的存在。
分析了这三位在源氏感情史上有着特殊地位的女性,我们可以看出藤壶、紫姬、夕颜都不是源氏仅仅渔色的对象,而是他投注了真实情感与牵念,真正可以为他带来安慰的情感对象。她们或成为源氏生命中无可逾越的情感痼疾、或成为源氏真爱与悲剧的双重承受者、或成为源氏情感转瞬即逝的永恒念想,也由此让我们从施予与承受的双重角度理解这位复杂的主人公源氏的内心世界,体味整部小说传达出的无力、矛盾与困境。
然而,即使作为主人公投注真情实感的对象,这三位女性也同作品中其他女性形象一样命运只有三种选择,要么走入坟墓一了百了,要么落发为尼斩断情缘,要么独守空闺虽生如死。平安时代是日本历史上封建贵族最鼎盛的时期,在男权制度处于顶峰的时代背景下,紫式部不自觉地让《源氏物语》成为了一部“女人为女人而作的,女人为女人鸣不平的时代巨著”⑩。日本学者井上清指出“用美貌和才学来侍奉宫廷和博取高级贵族的宠爱,是平安贵族妇女的唯一出路”⑪。如果说源氏的悲剧由自己而起、由自己承担,《源氏物语》中女性人物的悲剧则更具有无可挽回、无力解脱的宿命性质,无论她们的身份是高贵还是卑微,无论她们的个性是理智还是感性,也无论她们的行为是逆来顺受还是富于反抗,都难逃男权时代给这些女性个体烙上的磨难印记。
① [日]腾岗作太郎:《国文学史·平安朝篇》,《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岩波书店1986年版,第613页。
②③⑤⑥⑦⑧⑨ [日]紫氏部:《源氏物语》,丰子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38页,第85页,第180页,第565页,第605页,第403页,第108页。
④ [法]波伏瓦:《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⑩ 陶力:《紫式部和她的源氏物语》,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页。
⑪ [日]井上清:《日本妇女史》,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50页。
作 者:黄 梅,硕士,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语系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教育、文学翻译。
编 辑:张玲玲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