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超[黑龙江绥化学院中文系, 黑龙江 绥化 152061]
打工诗歌:“城中村”的动植物话语叙事
⊙姜 超[黑龙江绥化学院中文系, 黑龙江 绥化 152061]
打工诗人总是乐于在诗中插入乡土世界的动植物意象,基于他们对动植物生命的熟稔和深切的感情,使得他们在表达观察城市时不自觉地以物自况。许多动植物都在打工诗人的笔下有所体现,它们成为打工诗人思忖描摹的特定对象,成了巧妙而准确传递诗人心意与情绪的重要目标。
城市 打工 诗歌动植物话语
早期的打工诗歌似祥林嫂般通篇诉苦,表现方式粗陋,缺乏美感和诗意追求,作品承载的社会学价值大于文本的美学价值。真正的艺术不提倡不多不少地写出事物全部的实存关系,其后的城市闯入者的文化素质、人文素质大为提高,他们的视野不囿于一己生活的小圈子,信息时代的滋养有助于他们润饰思想、雕刻文心,在葆有原初生活经验的基础上,提升了诗作的艺术成色。城市的现代化也并非一无是处,它毕竟使闯入者享受到了文明的浸润。打工者具备了书写自己命运的能力,“它表明,写作不但是少数人的优越生活的标签和特殊的等级权利,更是属于底层劳动者的精神本能,是他们用来向社会讨还公正和思想尊严的基本权利。”①
人们对打工诗歌的关注还大多局限在现象上,评论界的兴奋点集中在底层伦理等方面;但另一个显豁的事实是打工诗歌结实硬朗的美学担当和风格,已为诗坛吹来一阵引人侧目的清风,逐渐引起研究者的重视。学者王光明认为,打工诗歌“不仅因为它写了底层的民生,还因为它探索了不同于过去写‘底层’的抒情观点和表现策略:反对经验以外的意识形态的干扰,反对诗人的主观修饰,比较真切地呈现他们的生存感受和意识”②。也许大多数打工诗歌粗粝得不忍卒读,成为艺术上的“半成品”,但据此断定打工诗歌沙中无金、欠缺佳作,那就大错特错了。诗歌是诗人观看世界的产物,观看的态度和方法直接决定着观看的质量。而让初始经验直接呈现出来,需要极其高超的技艺和极其艰苦的训练。优秀诗歌的“自然”从来不是可以随意“流露”出来的,而永远是艰苦奋争的结果,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是诗人通过卓越的技艺开辟出来的一块空地。在敏于感受的同时,优秀的打工诗歌同样巧于表达,在“城中村”打工诗人频繁表达的是动植物话语。
门前的路被杂草掩盖/我只能在记忆中分辨出来/一些亲切的门已不存在/剩下的门一直关着/锈迹斑斑的锁/等待偶尔的打开和最终的离去/钥匙锈在千里之外的背包里……/熟悉的人越来越少/陌生的狗越来越多/我望它们一眼/它们也望我一眼/我真想像狗一样对着村庄狂吠几声/让沉睡的鸟儿一只只苏醒/——(柳冬妩:《空心的村庄》)
离别家乡岁月多,春风已改旧时波。《空心的村庄》记述了打工诗人回到乡土世界的心灵落差感,城市文明的感召使他们无法接受眼前乡土的改变。“我所认识的乡村/和诗人讴歌的乡村不同/我所认识的乡村/不愿再做贞洁坊/养活一群精神阳痿的人/我所认识的乡村/是正在丰满的身体/渴望城市的抚摸/哪怕那双手/有点肮脏”。朱剑的诗歌《我所认识的乡村》,描述了乡村在城市的挤压下节节败退、面目全非的颓唐模样。闯入者陷入了二难境地——乡村世界物是人非,很多打工者不得不咬牙再次离去;而在城市处于游离状态,难以与城市相融。“他们被迫生活在‘城中村’,‘离家’或‘归家’都只能使他们永在缝隙,永在悬浮,永在无家的荒凉之中,永远在路上的苍茫和无望之中。”
诗人的真正故乡在远离地理概念的村庄后诞生,行飘天涯、身若浮萍的感受是痛切和折磨人的,但可催生无限文心与诗情,于诗心却大有裨益。正如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一书所说:“当一个诗人创作一首诗的时候,他创作出的诗句并不单纯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特殊的方法去谈论这件事。”打工诗人总是乐于在诗中插入乡土世界的动植物意象,基于他们对动植物生命的熟稔和深切的感情,使得他们在表达观察城市时不自觉地以物自况。为什么打工者会频繁梦见乡下的动植物,要多于梦见城市的人造景观呢?弗洛伊德把原始认知方式称为“原发过程”,闯入者将早年对乡土世界的认可情绪藏在深层的潜意识中,在城市的闯入者一旦遇见触媒就会本能地进入“原发过程”:
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人/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我们这些黄土地养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义/背叛了黄土地的人/我们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却屡遭排斥的外来人
我们这些东游西逛的人/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却被称为农民的人/我们这些返回到家乡/像是走在异乡的人/我们这些两栖的人/我们这些两不栖的人/我们这些中间人/我们这些被抛弃了的人
腊月底的火车站台上/我们这些捧着一张北归车票的人/春意浓浓的正月里/我们这些纷纷奔赴南方的人
我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我们这些奔波在季节里的人/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的人/我们这些——“鸟人”
——辛酉:《我们这些“鸟人”》
“鸟人”这个不雅的称谓涵盖了打工者季候性的命运,抒情主人公似乎在自轻自贱,而无法认同的身份焦虑,演绎成戏谑、调侃的语调。这里诗人将主体情思投射到客体对象,使人与物巧妙榫接,情绪得到进一步强化。诗人把动物外在的生命特征演绎为人的生命特征。这无损打工诗歌客观呈现的一贯主张,“哭泣绝非艺术。极度的悲哀写进文学时,应进行一次降格的处理。因为不顾形象的哭泣只会损害艺术。”③从人与动植物的相关性切入,是“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的做法。诗中“候鸟”的飞来飞去的习性,与都市里漂泊不定的闯入者生活何其相似。老鼠、蚊子、蟑螂、蚯蚓等物象都似乎不具备美好的品性,但在打工诗人笔下一再写到它们,如卢卫平的《老鼠家史》、罗德远的《黑蚂蚁》、何真宗的《没有城市户口的蛙》、郁金的《蚊子,请别叮我的脸》、屏子的《和蚯蚓一起歌唱》,它们受驱逐、冷落的遭遇与打工者的命运暗合,成了诗人形影相吊的默契伙伴。这些意象经过打工诗人的改写,显得亲切可感,更有真切的现场感,也因颠覆、反拨了既往形象而显新异。
城市的百忧万事愁其心,打工诗人惯常到熟悉的乡土世界寻找客观对应物,逻辑上合情合理,诗味因之浓郁起来。“相对于乡土社会的‘熟人社会’而言,城市社会是一个‘陌生人’社会,城市中的人际关系更多地扩大到众多的社会组织中,交往范围扩大,但趋向于短暂性和表面性,角色认知具有较强的功能性和异质性。”④诗人杨克的《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则是借植物抒情,“厂房的脚趾缝/矮脚稻/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城市中的“矮脚稻”艰难存活着,试图抱住飘移的“最后一些土”,它是观物之人的内心写照,只有在城市夹缝中讨生活的诗人才会抓住这一细节,体物及人。“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青黄的稻穗/一直晃在/欣喜和悲痛的瞬间”,人与物同喜共悲,连接点在于生存空间的被侵占、顽韧地抗争。
青春的灯盏你要放慢脚步
是谁这样一遍遍提醒
我听见了这声音里的众多声音
但我不敢肯定被榨干甜蜜
改名干红之后,这含泪的火
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
——谢宜兴:《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片段)
“打工诗歌”中较为突出的话语系列是动植物话语,许多动植物都在打工诗人的笔下有所体现,它们成为打工诗人思忖描摹的特定对象,成了巧妙而准确传递诗人心意与情绪的重要目标。“打工诗人笔下的动植物话语,首先体现为对自我生命卑微性的喻指和自况。”⑤打工诗歌发掘动植物生命的美好品性,与知识分子追求的“终极关怀”,不完全相似。他们只是将动物的生命特征与城市的欲望化和对鲜活生命的漠视扭结起来,他们的诗歌具有了恢复人性之善良、校正人性之恶的效用,凸显出这些诗歌鲜明的当代意义。谢宜兴巧妙缀连虚实,通过对“葡萄”变成“干红”的这一事件,完成了对少女沦落风尘事件的转喻,既客观陈述了残酷的事实,又传达了饱满而内敛的感情。
在北京,你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有一条狗/在宠物如此尊贵的年代/一个外省青年,远不如/一条狗那样轻易找到归宿/从汽车车身锃亮的油漆反光里/我看到我瘦下来的青春/与城市的繁荣成反比/从查暂住证的吆喝声中,我才知道/在普通话的语境里/方言显得多么无力/此刻,在别人的花园里/我醉得毫无理由/这美丽的景色不是我的啊/只有此刻的心情,才是我的/这一刻,有一句子/出现在我的诗里/这是我以前从没有写到过的/这让我莫名地悲伤的句子——/哦,在北京,我狗一样生活/人一样活着
——郁金:《狗一样的生活》
《狗一样的生活》让我们生成读过卡夫卡《变形记》里“格利高里”变成虫子的错愕感。诗中的人与物形成了反转关系,发出了敬畏生命的悲鸣。
“诗人一定要有一种体验的深度,对其表现对象一定要有一种精神贯注,一定要有一种直达事物本质的洞察力,最后,还要在写作中把一切化为一种刻骨的语言本身的力量。”⑥打工诗歌借助动植物话语,实现了建构属于自己的诗美学。“……而底层写作要面对一种矛盾与暧昧的存在,它类似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物之阵。它不是明晰的,即使觉得明晰也不能说破,所以充满了戏剧性并采用了呈现式的表现策略。”⑦是的,打工诗歌不但记载了闯入者在城市生活的真实身世史,还为当代诗坛注入了独特的想象方式。打工诗歌对原初经验的处理技巧有为人称道之处,而没有违背素朴直观的整体表达策略,诗人们要继续完善的是丰富诗艺,创作出更多的形质兼备的作品。打工诗歌的艺术风骨应是,基本生存的‘现实’与基本生存的人的‘精神’的胶结,”形成了直截了当、很少雕琢的现实精神美学。”⑧
① 张清华.不可避免的“多极时代”——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5年诗歌序[M].诗选刊,2006,(05).
② 王光明.2006中国诗歌年选[M].广东:花城出版社,2006:10.
③ 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5.
④ 张鸿雁.城市、空间、人际——中外城市社会发展比较研究[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3:188.
⑤ 张德明.论“打工诗歌”的话语谱系[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8:(01).
⑥ 西渡,郭骅编.先锋诗歌档案[J].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38.
⑦ 王光明.底层经验与诗歌想像[J].山花,2006,(10).
⑧ 张末民.生存性转为精神性——关于打工诗歌的思考[J].文艺报,2005.6.
本文为绥化学院2010年度人文社科重点资助项目,编号RQ1001001
作 者:姜 超,文学硕士,黑龙江绥化学院中文系助理研究员。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