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祖建[南阳理工学院教育学院, 河南 南阳 473000]
唐传奇中的女侠形象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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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至唐代而一变,唐传奇成为文人“有意为小说”的标志。唐代小说第一次以女侠形象作为描写对象,在武侠小说这一男性化的文类中赋予了女性应有的地位。唐代女侠形象丰富了“侠”的文化内涵,构成了唐代武侠群体中一个极具特色的组成部分,并呈现类型化的特点。她们才貌兼备、侠肝义胆、智勇双全、扶弱救善、情深义长,敢于追求爱情和婚姻自主。这些女侠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意义非凡,在许多方面为后世女侠形象的塑造开了先河。
唐传奇 女侠 女性地位 类型 精神风貌
唐传奇作为中国小说的一朵奇葩,被誉为“一代之奇”。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是有意为小说。”①在唐代炽盛的侠风下,豪侠小说创作呈现高峰,大量女侠形象涌现并呈现类型化的特点。唐传奇第一次以女侠形象作为描写对象,在武侠小说这一男性化的文类中赋予了女性应有的地位。唐代女侠形象丰富了“侠”的文化内涵,构成了唐代武侠群体中一个极具特色的组成部分,侠的形象也变得千姿百态,气象万千。她们既有侠士的品质、言行,又富于浓郁的时代气息,反映了当时丰富的社会生活。她们不拘守闺房和封建伦理,热情奔放、侠肝义胆、快意恩仇、抑强扶弱、情深义长,敢于追求自由爱情和婚姻自主,充满豪迈之气和阳刚之美。这些女侠的大量涌现体现了时代的气息,并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与众不同的精神风貌和生气勃勃、洒脱豪迈的气质,在中国文学史上意义非凡。
文学作品犹如时代的一面镜子,会折射出一定的社会生活和时代精神。那么,唐传奇中大量女侠的涌现必然与唐代社会的风貌紧密相连。在唐代以表现侠义精神为主题的小说特别多。《太平广记》卷一九三至卷一九四“豪侠”类小说共二十五篇,唐代小说就占了二十四篇。在许多不是以表现侠义为主题的小说中也有很多的侠客形象。这些小说中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就是女侠形象的大量涌现,呈蔚为大观之势,这些女侠形象侠肝义胆、武功高强,而且她们不再依附于男性,有了较强的独立意识,以比较光彩的正面形象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这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女性形象中是不多见的。中国封建社会是以男权为中心的,压在女性身上的四座大山“政权、神权、族权、夫权”使她们的社会地位十分卑微,反映到文学领域也是如此,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并不多见。而唐传奇中为什么出现了这么多的女侠形象?并且还有诸如红线、聂隐娘、红拂等之类女侠形象的典型,这是一个值得引人关注的问题。
1.封建礼教束缚的相对松弛和两性关系的相对开放,使得女性的社会地位大大提高。魏晋南北朝以来,民族大融合带来的封建礼教束缚相对松弛和两性关系的相对开放,使社会对妇女的约束稍有松动。尤其是处于封建社会顶峰的唐代,妇女的地位之高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在男性的眼中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群体登上历史的舞台。女性也有了自觉、自主、自强意识,积极参与各种活动,活跃于各种场所,这就为女性在政坛及文学艺术等方面施展才华提供了某些机会。在小说领域,女性形象大量出现以及成为小说的主角亦有了可能。唐传奇里出现了大量的女侠形象,本身就是女性地位提高的标志。作为女性她们敢于抛头露面,活跃于社会各种场所:《贾人妻》中的“美妇人”(贾人妻)“亡夫十年”,独自操持着丈夫留下的基业,经营生意,“朝肆暮家”;《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面对多舛的命运,积极地把自己推向社会,为报仇雪恨,她女扮男装,“佣保于江湖”;《车中女子》那个“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的少女与《潘将军》中的“三环女子”,则混迹于江湖,出没于豪门,以行窃盗物为业。更有参与了政事的红线与聂隐娘。《甘泽谣·红线传》中的红线身卑为婢,因博才多艺得以委任“内记室”;当她得知节度使之间将发生火并时,挺身而出,折冲其间,巧施谋略,化干戈为玉帛,俨然一个智勇双全的军师。《聂隐娘》中的聂隐娘,一个妙龄少女充当起了惩治恶人、改良社会的重要角色;出嫁后,她又走出家门,先给“魏帅”后给“刘公”担当起了保驾的侍卫。唐代女侠们的出场,使我们看到了真正勇敢地冲出家园内室的樊篱,极其主动、热情地介入当时男性化的社会生活,从事长期以来几乎已经被男性垄断的职业的女性形象,这些都说明在唐朝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2.女子习武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在唐之前的侠客一般是勇猛有余而武功不足,常常是行刺之后以失败而告终,即使能成功也往往不能全身而退,难怪陶渊明在《咏荆轲》诗里说:“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②,表达了对荆轲武功不高的遗憾。唐传奇中的女侠形象武功高强,是典型的武侠形象,既有“武”又有“侠”,两者变成了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她们掌握了剑术、飞檐走壁、快行术,等等,甚至还有的会一些奇异的变化,有了初步的神魔技艺。红线勇往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处盗“金盒”示警,使两地几万百姓免于战争的涂炭,既表现了红线超强的武力,又表现了她的聪明智慧。聂隐娘在保护刘昌裔时“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她骑的驴也可以变成纸驴,这与唐朝佛道盛行有着密切的关系,更重要的还在于武术的广泛传播。唐初,实行“府兵制”,这种兵民合一的政策,使武术在民间得到广泛的传播。武则天在公元702年第一次在中国历史上设置了“武举”,它的设立,给习武之人提供了晋身之阶,同时客观上更促进了民间习武风尚的活跃。唐代女子也保持着巾帼英雄的雄浑武风,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这种高超神奇的剑术表演深深折服了观众,并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舞剑演变为一种艺术形式,是武术和艺术的巧妙结合。就连宫女也有不凡的身手。可见,女子习武是得到社会普遍认可的,唐传奇中出现武艺高超的女侠形象也是有社会现实根据的,如红线、聂隐娘、车中女子等。
3.门第观念的淡薄和婚恋自主意识的增强。唐代是中国历史上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同时也是中国少有的“开放性社会”。特别是在盛唐时期,经济发展昌盛,思想领域解放,所创造的高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使它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文明、最开放的国度之一,所以,在此背景下的唐代女性大都具有鲜明的女性意识,她们追求的爱情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了非情感的功利因素,坚持婚姻中的自我意识,并以实际行动对坚不可摧的封建礼教制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和控诉。唐代上至公卿,下至百姓,自择婚姻的事例相当多。唐代女侠在追求爱情与个人的幸福生活上表现得非常大胆与主动,并已打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红拂女在爱情上慧眼识人,豪放大胆,夜奔尚为布衣的李靖,以身相许;贾人妻敢于与落寞的心上人私自结合;聂隐娘自主择夫:“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聂隐娘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偏偏相中“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的磨镜少年,一不考虑门第的贵贱,二不思量才能的高低,本身就是对女低男高、女弱男强的传统婚姻约定做出了极大的否决。这些都表现了女侠在情爱上的开放性。
纵观整个中国封建社会,我们可以说唐代文明给了当时的女性以古代女性最高的历史地位。反映在小说中最明显的是女侠形象的大量涌现并呈现出明显的类型化特点,表现出豁达豪迈的精神气质、鲜明的女性意识和浓厚的传奇色彩。唐传奇中的女侠形象才貌兼备、智勇双全、侠肝义胆,大致可分为报恩型、复仇型、情侠型、盗侠型、仙隐型五种类型:
1.报恩型。唐传奇中的女侠形象秉承了史传文学刺客游侠“知恩必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的侠义精神。陈平原先生说:“侠为报恩而行侠,这基本上是唐人小说家的发明,与古侠的行为风貌大有距离。聂隐娘是报知己之恩,红线是报主人之恩,行侠不再出于公心,不再分辨是非,从‘替天行道’降为为人谋事,即使所谋得当,其境界也不大如从前。至于‘报主恩’中明显的依附关系,使得侠客丧失独立人格,不再是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英雄汉。”③事实上,唐代女侠并没有丧失独立人格,她们并不仅仅是个人复仇的工具,她们的行为往往具有一定的正义性。
袁郊的传奇作品《红线传》就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知恩必报,解危救困的女侠形象。身为女仆,才智绝伦的红线颇有《史记》中刺客们的风范。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与潞州毗邻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企图吞并潞州,当薛嵩日夜忧闷,计无所出时,红线主动请缨,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三个时辰往返七百里的绝技,潜入防卫严密的田承嗣寝所,盗取其床头的金盒而归,使得田承嗣惊恐万状,被迫放弃了吞并潞州的图谋。红线的这一侠义之举,一方面报答了十九年来主人对她的恩宠,另一方面以自己的勇敢和机智及时制止了即将发生在两个藩镇间的一场恶战,使“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
裴 的《聂隐娘》则塑造了一个身怀“剑术”绝技、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侠聂隐娘形象。她是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自幼随一老尼入深山学得奇异剑术,受魏博大帅之遣往陈许刺杀节度使刘昌裔,但被刘昌裔的神明和仁义所感动,以公理为立身行事之本,为“义”而勇敢地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做了刘昌裔的贴身侍卫。刘昌裔入朝后不久病逝,聂隐娘不远千里至其柩前,恸哭而去,表现了她知恩必报的侠士风范。
2.复仇型。古人崇尚复仇精神,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为亲人报仇往往被认为是侠性或孝行的正义行为。唐人对女性复仇者也持旌扬态度。李公佐表彰谢小娥“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的志节,自述其创作动机是:“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故作传以旌美之。”④谢小娥在家族遭遇巨大灾难之际,为报家仇历尽千辛万苦寻到仇人,后经过漫长的等待,更名易姓,女扮男装,貌顺心愤,一步步接近仇凶,取得仇家信任,在仇凶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同时为父亲和丈夫报仇,彰显了女侠的意志力量,也证明了“天启其心,志将就矣”复仇意志的必胜。皇甫氏的《崔慎思》也是叙述侠妇为父亲报仇的故事。崔慎思娶一少妇为妻,生了个儿子。一天晚上,崔慎思妾提着一颗人头回来,说是为父亲报了仇,现在要走了,走了又转身回来,说要给孩子喂奶。进房后很久才出来,从此就一去不复返。崔慎思进房一看,儿子已被杀了。崔慎思妾沉着刚烈,为报仇而嫁人生子,忍辱负重数年,报仇后为断绝情念,不惜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3.情侠型。唐代的婚姻制度虽然严格,但两性关系比较开放,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唐传奇女侠鲜明地表现了这一时期的时代特色,她们没有严格的禁欲观念和贞操观念,大胆执著,热情奔放,敢于冀求知己,慧眼识人,敢爱敢恨,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幸福,表现出一种生机勃勃、洒脱豪迈的气派。
真正揭开女侠求偶帷幕的当首推唐末太原三侠中的红拂妓。杜光庭的《虬髯客传》塑造了一个有着丰富政治见识和鲜明是非观念的“风尘侠客”红拂女形象。她“肌肤、仪状、言词、气性”都有若天仙,原为隋司空杨素府中的歌妓,但身上没有丝毫的娇柔羸弱和奴婢气。她热烈地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对权重京师的杨素投以轻蔑的眼光;她慧眼识人,当认准尚为布衣的李靖是一位大有作为的豪杰时,便主动自我介绍,说:“妾侍杨司空久,闻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红拂被称之为“侠”,主要在于她能慧眼识人。她赏识了布衣身份的李靖,乔装打扮,夜奔李靖,结为夫妇;她又识别了草莽英雄虬髯客,结为兄妹。可以说,唐传奇中开始真正涉及到侠客的婚恋故事,是从红拂开始的,这是唐传奇的首创,红拂在爱情上的独具慧眼、大胆抉择,深深影响了后世武侠小说的爱情描写。聂隐娘也是一个英雄气壮、儿女情长,敢于追求自由爱情的女侠。
唐代女侠敢爱敢恨、蔑视礼法的行为,可谓“英雄侠骨美人心”,使她们的形象格外光彩照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4.盗侠型。盗侠型的女侠,是以偷盗行为来行侠仗义,济人危难或者凭借超群武艺获取财物聊以自慰的侠女。《红线传》中才智绝伦的红线堪称盗侠,虽然她的偷盗行为不值得提倡,然而这一行为的出发点和结果却是值得称道的。三个时辰往返七百里的绝技,及时避免了两个藩镇之间的一场恶战,使“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红线为了完成使命,所用的不仅仅是武器,更重要的是她的智慧和战略眼光,虽为“盗”,但绝不影响她知恩必报、珍爱生命、爱戴百姓、侠肝义胆的光辉一面。
皇甫氏的《原化记·车中女子》中的女侠,先是盗物,接着是盗人,利用超群的武艺盗窃宫苑中物品,“以武犯禁”,轻松的偷盗,轻易的脱身,并解救被囚者,充分说明这是一个蔑视封建帝王,无视封建社会国家法律,极端自由的盗侠。
晚唐康骈的《潘将军》记“三环女子”戏盗潘将军玉念珠之事。她行窃的动机说来有趣,仅是为了“与朋侪为戏”,其志不在珍宝,故不久即将玉念珠完璧归赵。
她们这种恣意盗行损害到普通百姓的利益,违背了行侠仗义的基本准则,就不是为侠所提倡的行为方式了。
5.仙隐型。墨家侠文化的见义勇为,儒家的积极入世,道家的清心寡欲,法家的实用功利等,促成了“侠义”理论的产生。特别是儒、道二教和士大夫隐逸文化的影响,使唐代女性身上既体现出行侠仗义、见义勇为的积极入世精神,又表现出仙风道骨、归隐出世的脱俗气质,侠归仙隐便成了她们的最佳选择。
《红线传》中的女侠红线,功成后便“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在践行的宴席上,座客冷朝阳为词,歌女唱起了“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的凄怨别韵,红线拜泣着佯醉离席,“遁迹尘中,遂亡其所在”,突出了豪侠“栖心物外、自由逍遥”的特点。《聂隐娘》最后写聂隐娘功成后还出一药救过刘昌裔之子,刘昌裔之子“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自此无复有人间隐娘矣”。《荆十三娘义侠事》写荆十三娘行侠后“与赵进士入浙中,不知所止”。《崔慎思》和《贾人妻》都写女侠复仇后不知所终,“尔后终莫知其音问也”。《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为父夫报仇后,拒绝别人的求婚,出家为尼,云游而去;“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复再遇”。这些女侠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消失了,或归隐山林,复归她们自由放纵的本性,傲世独立;或皈依佛道,追求内心的寄托。总之,是功成身退,飘然而去,如鹤远翔。
唐传奇女侠形象丰富多彩,生气勃勃,闪烁着独立的人格精神和洒脱豪迈的气质,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和浓厚的传奇色彩,丰富了武侠的文化内涵,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审美意蕴,在中国文学史上意义非凡,对后世女侠形象的塑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① 游国恩.中国古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26.
② 杜甫.全唐诗卷223[C].北京:中华书局,1999.
③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28.
④ 王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2.
作 者:宋祖建,文学硕士,南阳理工学院教育学院副教授。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