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之“乐”与川端之“哀”
——《疯癫老人日记》与《睡美人》的比较研究

2011-08-15 00:42毛贺力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名作欣赏 2011年15期
关键词:睡美人江口美的

⊙毛贺力[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1306]

谷崎之“乐”与川端之“哀”
——《疯癫老人日记》与《睡美人》的比较研究

⊙毛贺力[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1306]

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步入晚年后都选取了老与性的视点阐释自己的审美理念,这在他们的小说《疯癫老人日记》与《睡美人》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所以探究这两部作品的异同,正是理解贯穿两位作家全部生涯的美学思想以及迥然不同的人生观的钥匙。本文试图通过对文本的解读,拟从前提设定、女性崇拜、审美理念三方面探究两位作家不同的文学特质。

谷崎润一郎 川端康成 审美理念 生与死

引言

谷崎润一郎与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中极负盛名的文豪,两位作家同是美的信徒,穷尽毕生致力于美的追求,并且都把对美的最高礼赞给予了女性,在描摹两性关系的过程中探寻生命的本质。有趣的是,当两人步入晚年后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老与性的视点进一步阐释自己的审美理念,《疯癫老人日记》(以下简称《疯》)与《睡美人》(以下简称《睡》)正是这样的两部作品。《疯》充满了一个“疯癫”老人在性欲和食欲得到满足后的兴奋和快乐之情。虽然作品以老人的病情变化为线索,其中夹杂着病情恶化的紧张感,但这是伴随着老人的欲望被满足后的兴奋心情产生的。尽管老人最终病发而死,文末是私人护士冷峻、客观的死亡记录,但是全篇的格调并未因此变得沉重哀伤。与之相比,《睡》却像一首哀婉的绝唱,在“秘密之家”的斗室里弥散着一位耄耋老人对已逝青春的追悼和昔日恶行的反省,尽管老人如愿以偿抱着光洁的女体与之同寝共眠,可是他丝毫没有感到肌肤相亲的快乐,反而在女体身旁思想变得异常活跃,游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整部作品弥散着梦与死的气氛。

比较研究本身就是一个同中寻异、追本溯源的过程,这两部作品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时也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本文试图从以下三方面对两部作品进行比较研究,以求探讨两位作家的文学特质。

一、“疯癫”与“老丑”的前提设定

两部作品同是把行将就木的老人设为故事的主人公,并且揭示出这样一种现实:几乎丧失性机能的老人却仍然渴求性欲的满足。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疯癫”“老丑”的问题,但这同时也是人的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在老和死的前提下,人类才真正意识到自我存在的虚无以及与此相反的求生信念。在作品中作家巧妙地把“老”与“性”联系起来,生与死联系起来,把现实与真实的对立统一作为前提,其目的是揭示出在现实与真实的夹缝间人的生存状态,从而确立自我的存在。《疯》中的主人公卯木老人丧失了男性机能却仍贪恋儿媳飒子的风姿,变换各种变态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性幻想的满足,最终在疯癫的性幻想中突发高血压身亡。《睡》中的江口老人也是一个丧失男性机能却仍然对性充满了各种离奇幻想的老人,他三番五次来到“睡美人之家”,通过与那里提供的睡眠中的少女共寝的变态方式实现自己的性幻想,由此引发了他对生、死、性、爱的重新思考。实际上他们就是谷崎与川端的分身,在创作《疯》这部作品时谷崎已经是七十七岁的高龄,川端也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者,所以把作品中对生死的言论说成是两位作家各自的见解也无不可。

虽然两位同是处于生死边缘的老人,但是他们对于生死的看法以及对生存状态的认识是截然不同的。卯木老人对生死如是说:“五十岁之前,死的预感特别强烈,非常可怕,现在大概对人生疲惫了,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我没有一丝对生的执著,可是只要活着,就会被异性吸引……现在我正是靠着对性欲和食欲的乐趣活着。”①生死在这位老人眼中是极其自然普通的,不过前提是生就应该体尝生的快乐,也就是要满足人类本能的需求——“性欲”和“食欲”。然而现实是老人的肌体已经衰弱,作为个体的存在愈加虚无化,为了对抗这一现实,作品中老人通过变态的间接方法确立自我的存在。儿媳飒子的性施虐是使他感到生命力的良方,会令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越是变态的乖戾的施虐行为越让他兴奋不已,以至于认为在兴奋中死去也在所不惜。三岛由纪夫的话点破了谷崎的用意:“他凭借‘老’直面人类的普遍存在方式,返还了人类原初的本质。”②

同样是要在老衰的前提下确立自我,而川端采取了有别于谷崎的表达方式。对于家庭、社会不用担负任何责任的老人,日常的现实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他们活在生的倦怠感中。《睡》中江口老人为此去了“睡美人之家”,这里给老人提供了虚拟的与女性交流的空间,表面上满足了老人仍然存在的渴望,实质上这使老人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虚无,悲伤、老丑、衰弱的感觉一齐涌上老人的心头。“与其说这是老人们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的凄凉的衰老。仿佛姑娘们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老丑。”③江口老人从现实中看到了自己存在的真实状态,这是极其残酷、阴冷的真实。

为了使老人在女性面前不感到羞耻,这里给姑娘吃安眠药,把姑娘做成活着的玩具,她们与老人之间的交涉并不是平等的,这是以一方的生命力被压制为前提的。在一个了无生息的姑娘面前老人的任何行动都是无意义的,只能加强他的虚无感。在第四次去“秘密之家”时,老人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在象征纯洁、善良的姑娘的胸脯上抓出了几道血痕,以示自我的存在。这种冷酷的彻底背德的举动既是对生的最后挣扎,对现实生存状态的反抗,也是对人生的自我毁灭,对人生自暴自弃之后的颓废。川端在这里发出了诘问:一个几乎失去性能力的老人为了残存的性欲而与裸体姑娘共眠并因此受到道德、感情和心理的折磨,这难道不是最深刻的悲哀吗?

这两部小说一度被评为色情、性爱小说,其实作家的真正意图是通过性这一人类存在的最基本方式透视人的存在状态。这是严肃而深刻的命题。然而谷崎与川端对自我存在和生命本质的理解又不尽相同。谷崎在变态性欲的体验和满足中确立自我,以一种享乐的姿态度过自己的晚年。而川端却面对性做出了深刻的人生思考,在内心复杂的矛盾斗争中确立自我的存在,充满了不尽凄凉的悲哀之感。

二、“妖妇”与“少女”的女性崇拜

众所周知,“女性崇拜”的主题一直贯穿在两位作家的生涯中,不可或缺。这个主题在这两部作品中仍然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对女体的细致描摹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他们崇拜的对象却大相径庭:谷崎崇拜的是“妖妇”型女性,川端崇拜的是纯洁无瑕的“少女”型女性,这种不同正是由两位作家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决定的,他们把对人生的思考通过与女性之间的感情表现出来。

谷崎自处女作《刺青》开始就努力地创造性受虐狂形象,以证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这一孔子对人性做出的总结。在这部作品中卯木老人虽然失去性能力,但是他仍然作为一个人活着,既然如此就无法逃脱人性的规律。在这样一个与死接邻的年龄如何能挣脱面对死亡产生的虚无感,如何确立自我的存在,谷崎选取了“恶魔女性”这一媒介,把性与享乐联系起来,通过变态的性施虐形式确认自我存在的真实性,从中感受生的快乐。

关于“恶魔女性”西方的唯美主义领军人物波德莱尔这样论述她:“这种人,对大多数男子来说,是最强烈的,甚至是最持久的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是一头美丽的野兽……她身上产生出最刺激神经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痛苦。”④深受西方唯美派文学影响的素有“日本王尔德”之称的谷崎润一郎对这种观念应该说是心领神会,他笔下的女性无一例外的都是这种“恶魔女性”形象。在女性的虐待中生命的本能得到慰藉,像卯木这种已失去性功能的老人把来自飒子的虐待视作一种享乐,吃飒子吃剩的东西,而且越是狼藉越是留有她的气味越能让老人兴奋,以至于鼓励自己的儿媳与别人私通从旁得到性欲上的刺激。这是谷崎在步入晚年之后一贯运用的手法,《钥匙》《梦浮桥》等作品,都是这样以“老”为背景展开的对“生”的思考,对人性本能的认知。

川端则选取了另外一种方式考察生命的本质,与谷崎相比他所认识到的生命之美似乎更具有虚幻色彩,他往往把对女性的感情与对母亲的怀念联系在一起,甚至把女性置于莲花之上作为救赎灵魂的佛。女性与神圣自然地联系在一起,这应该是选择纯洁的理想女性作崇拜对象的根本原因。女性在她的心目中永远是神圣伟大的,并未发生过“谷崎式”的变异,从《伊豆舞女》到《雪国》再到《千只鹤》,女性圣洁纯真的美成为他的美学理想。

在《睡》中江口通过与“睡美人”的接触追忆了当年的往事,其中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就是母亲的死。江口十七岁时母亲去世了,病榻上的母亲让江口摸着自己的胸口,咳血而死。江口依稀记得触摸母亲因疾病折磨而变得干瘪的乳房时的情形,一个少年丧失母亲乳房后的不满足感一直跟随着他度过了五十年的岁月。追求母亲温润乳房的情愫使他在接触“睡美人”时浮想联翩。江口第五次来“秘密之家”时,面对睡美人在朦朦胧胧的思绪游弋中浮现出这样的片断:“这是一生中的最后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是谁?”“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的心中出现,除母亲之外别无他人……”⑤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超越时空返回人类童年的回归意识。⑥在回归到人类原初的情境里,一切女人都成了母亲,一切邪恶的念头都被化解,可见在江口老人的心中与其说女人是性的象征,不如说是在精神维度上的人类原始家园的象征。

更进一步,川端把女体看做是用来反省罪行救赎灵魂的秘佛:“老人们宁愿紧紧拥抱裸体美女……然而姑娘一点不知道,也绝不会醒来,从而老人们也就不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慰。”⑦在“睡美人”身边一切烦恼、一切罪恶都在忏悔中得以净化。

谷崎对女性的崇拜源于感官的享乐,这是对生命本能的肯定,川端对女性的崇拜源于对人性美的憧憬,企盼以女性的圣洁完成灵魂的救赎。虽然两位作家都是美的信徒,但是他们所理解的美的内涵相去甚远,可以说在对人、对人性的深层意义上的思考川端比谷崎走得更远。谷崎在现世中享乐人生,肯定自我存在的价值,川端则立于此岸遥望彼岸的虚幻之美,期待人性重返无罪无恶的精神家园。

三、“现世”与“出世”的审美理念

谷崎一家三代都是“江户儿”而且属于町人阶级,具有乐天的享乐气质。作为町人阶级在日本官尊民卑的时代,多少都有些卑下感,对于政治漠不关心,采取无批判的态度,他们的理想和幸福最终止于个人界限,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为首,这是江户町人特有的人生观。町人文学的鼻祖井原西鹤所描绘的浮世生活就是江户町人社会的真实写照,透过绚烂豪华的町人社会表面,我们可以看到町人的价值取向就是以利欲、物欲、色欲为人性之本能和人生第一要义。“人本为欲望之化身”这一被町人社会普遍认同的伦理价值和精神在谷崎文学中得到了更夸张的发挥。正因如此,《疯》就像是生活的实录,不但以一位老人的日记形式展现作者的人生思考,而且极尽真实描述之能事,在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药品名称、疾病名称,以及在文章的末尾有意安排了一段护士的病情记录,不言而喻,作者的目的就是在作品中构筑一个真实的空间,以期展现一个老人的真实的生存状态。

相比之下《睡》则显得更加复杂、多意、难解。长谷川泉说把握川端作品的关键是他的孤儿根性。⑧同时他的孤儿根性与对人类问题的深层次思考联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直萦绕于心的回归意识,憧憬人类原初美好的自然天性,在现实与想象的矛盾中生活,这是川端不可避免的宿命。“秘密之家”的设定把读者带入了一个非现实的环境中,在这样一个闭锁的空间内,老人的思想才可游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无论是对往昔的追忆还是对未来的憧憬都要依仗这样一个把时空置于身外的“密室”。

作家的美学追求、人生态度是与个人的根性分不开的。谷崎特有的町人对生命的欲求,热爱并忠于人世生活的生命取向决定了他的现世人生观,因此作品中洋溢着对死置之度外的轻松心情,充满了日本特有的町人阶层具备的生命势能。而川端的孤儿根性决定了他阴晦的性情,对人生充满了怀疑,甚至有些扭曲,始终活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最终带着对人性美好的憧憬自绝于对美的追求之中。

四、结语

通过上述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两位作家在各自的作品中采取不同的表现方式和审美观照态度探讨了人类共同面对的一个普遍命题——人类本真的生命状态。无论是谷崎笔下卯木老人的“疯癫”,还是川端笔下江口老人的“荒诞”,寻求生命本真状态是他们直面“老”这一残酷现实的共同态度。谷崎执著于现实生活,看重人间幸福,采取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观照生命欲求是一种对美的理解;川端耽于悲哀,具有浓厚的佛教色彩,退缩到自己的心灵世界,在虚幻中追求生命的纯真之美也是一种对美的理解。

在日本文学史上近世町人文学形成的“好色”审美理念和中世平安文学深受佛教浸染而形成的“物哀”审美理念成为日本文学的传统,深深地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创作,谷崎与川端就是这两种审美理念的实践者,并且在作品中将日本传统的审美理念与近代人文主义所追求的人性问题的探索联系在一起,深化了好色之美和物哀之美的内涵。

① 谷崎润一郎:《昭和文学全集》(第一巻),小学1987年版。

② 千叶俊二:《谷崎润一郎》,《鉴赏日本现代文学》(8),角川书店昭和61年。

③⑤⑦ 川端康成:《睡美人》,叶渭渠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④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⑥ 孟庆枢:《川端康成〈睡美人〉解味》,《日本学论坛》2002年第2期。

⑧ 长谷川泉:《川端康成与诺贝尔文学奖》,《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4期

上海海事大学校基金(20100114)

作 者:毛贺力,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语言文化。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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