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秋[唐山师范学院, 河北 唐山 063000]
论儿童诗之“趣”
⊙陈艳秋[唐山师范学院, 河北 唐山 063000]
本文结合传统诗学概念,从语言、意境、想象三个维度分析、探讨儿童诗独特的美学价值,通过对儿童诗天真稚拙的语言、纯真优美的意境、丰富奇妙的想象的剖析,得出儿童诗应站在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显现其审美、娱乐和教育功能的一己之见,以期为改变当今令人堪忧的儿童诗创作的局面尽绵薄之力。
儿童诗 童趣 语言 意境 想象
中国是诗的国度,在我国灿烂的文化中,诗歌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基石。在绮靡的诗歌园林中,儿童诗以其别样的姿态绽放其中,她纯洁、烂漫、清雅、素朴,如一块璞玉,不事雕琢却熠熠生辉。然而,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学界总是有些人对儿童诗持有偏见,认为那只是小孩子的诗,没有太大的文学价值,甚至儿童诗作者的创作水平也遭到了质疑。殊不知,儿童诗能够顽强地生存于诗歌园林,正是因为它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那就是有别于成人诗歌的儿童趣味。
诗人艾青曾说“诗是语言的艺术”,诗的语言是“最高的语言,最纯粹的语言”。这些表述极精确地概括了诗歌语言的特点。作为精致的语言艺术,诗歌的篇幅一般较短小,因此其语言也要求必须凝练、优美。翻开文学史,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光亮的作品无不体现了诗歌的这一语言特点,如贺敬之的《放声歌唱》第三节中有这样几行诗句:“五月——麦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我走遍了/我广大祖国的/每一个地方——/呵,每一个地方的/我的/每一个故乡。”诗中用明快凝练的语句概括了我国南方北方的特点,胸襟开阔,写得很美,达到了以一当十、举一展万的艺术效果。
儿童诗的语言当然也要像一粒粒的珍珠那样凝练优美,如林武宪的《阳光》:“阳光,在窗上爬着/阳光,在花上笑着/阳光,在溪上流着/阳光,在妈妈的眼睛里亮着。”这首小诗是语言凝练的典范,其中“爬、笑、流、亮”四个准确形象的字给全诗带来生命与灵气。但考虑到受众对象的理解能力和审美心理与成人有所不同,所以儿童诗的语言更强调通俗上口,浅近有趣,请看下面这首高帆的《我看见了风》:
我在楼上看见了风,
请你一定相信——
我看见风从草地上走过,
踩出一溜清晰的脚印。
风是一个胖子,
钻进了对面的树林,
挤得小树摇摇晃晃,
树缝冒出它气喘的声音……
林焕彰曾经说过:“诗的语言所需要的是如何发挥它们的极致,达到最好的效果。”对于儿童诗的语言来说,它们的极致和最好的效果就在于作者提炼浅近的语言,加以艺术的调配,从而强化其表现力。在《我看见了风》这首诗中风竟然是一个胖子本已非常奇异,更出乎成人读者意料的,是小主人公竟然一本正经地向你保证他看见了风踩出的脚印,甚至听到了这个胖子挤进树林时粗重的喘气声音。在作品中,风俨然是和他一样顽皮的小淘气,小主人公一脸认真的表情惹人怜爱。
新时期的儿童诗视野异常开阔,大到宇宙、世界、生命、环境、和平、战争,小到个体微妙心灵体验,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的自觉使得很多作品浑厚大气、蕴涵较深,或隐或显地体现出哲思意味,李少白的《鸟蛋》可谓这类儿童诗的典范之作:
圆圆的是什么呢?
春风说:它是
大自然未来的歌星
大树说:它是
果树明天的卫兵
种子说:它是
将来的播种能手
太阳说:它是
蓝天会飞的眼睛
可是在掏鸟蛋孩子的手上
它就成了
什么都不是的零!
这首诗以设问开头,用排比、拟人等修辞手法反复强调鸟蛋作为孕育生命的一个载体的意义,朴素、自然的口语令儿童在随口唱诵的过程中感悟出生命的珍贵。
再如在台北《儿童日报》1990年12月8日的《童诗舞台》上刊出的圣野的儿童诗《手套》,这首小诗,起句平实,但接下来当读者读到“另一只手套不知藏在袋里好/还是藏在手里好”时,就是成人读者的心中也不免会荡起一层层感情的涟漪。诗人寓情于物,表现的是一种亲密和谐的情怀。读者倘若过滤一下自己的感情,留在心底的却是一种纯情的暖色。
我国儿童文学的先驱周作人先生倡导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理念,他强调儿童文学“第一须注意于‘儿童的’,其次才是效果”,亦即我们给儿童提供生活上文学的需要,然后“利用这机会去得一种效果——于儿童将来生活上有益的一种思想或习性”。由此就引出了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和娱乐功能孰重孰轻的问题。对此,儿童文学理论家黄云生指出:“文学的社会意义、人生经验只有以奇妙的幻想、有趣的故事的形态显现出来时,才能被儿童的好奇心和兴趣心理所接纳。所以,人之初文学的儒化功能总是和娱乐功能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有了娱乐功能才能谈教育功能,也只有彻底突破传统的儿童文学理论模式,才能真正发挥儿童文学的自身功能,实现儿童文学审美、娱乐、教育的文学价值。
意境是中国诗学传统中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是我国独有的一个艺术概念。所谓意境即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相互交融所形成的艺术境界。我国诗歌讲求意境由来已久,陆机的《文赋》已经从情思与物境互相交融的角度谈论艺术构思的过程;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也强调作家的主观精神与客观物境的契合交融即“神与物游”,此后,还有唐末司空图的“韵味说”、宋代严羽的“妙语说”、清代王士祯的“神韵说”等都与今天诗歌中的意境概念相近似。如果追寻中国诗歌意境说的真正创始者,当是近代学者王国维,他主张诗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回望我国古诗词的发展史,可以总结出这样一条潜规则:意境的高下是评判一首诗歌、词作优劣的重要标准。柳宗元的《江雪》巨笔横扫,创造了峻洁清冷的艺术境,甚至后世许多山水画家都就此取材造境;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寥寥数笔勾画出一幅悲情四溢的“游子思归图”,淋漓尽致地传达出羁旅漂泊的游子之心。
意境同样是儿童诗应该刻意创造的,而且应以营造童稚而优美的意境为目标。人们常说“情景交融”,即诗的感情应当附丽于形象。只有把真实的儿童感受通过形象含蓄地表现出来,而不是抽象地呼喊,这种儿童诗才会具有童稚而优美的意境,也才能感动儿童。我们来看圣野的儿童诗《欢迎小雨点》:
来一点,不要太多
来一点,不要太少
来一点,泥土裂开了嘴巴等
来一点,小菌们撑着小伞等
来一点,荷叶站出水面来等
小水塘笑了,一点一个笑窝
小野菊笑了,一点敬一个礼。
诗歌用近乎口语化的语言为小读者描述了一幅清新、隽秀、童趣十足的画面。小蘑菇在等,小荷叶在等,小水塘在等,小野菊也在等,大自然中美丽的小生命都在静静地等候,等候那给予万物滋润的小雨点。在这样的一幅画面中,小雨点及等候它的朋友们分明是一群快乐的儿童在进行日常的游戏,美丽的色彩、童话般的境界怎不令儿童读者心驰神往!
美学家朱光潜说:“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须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若惊若喜……”儿童是人生的一个独立阶段,他们对文学有特殊的要求,一首令儿童爱不释手的儿童诗一定充溢着烂漫的童真童趣。若想在儿童诗中营造符合儿童审美心理的富有童趣的意境,作为创作者的成人就必须变换角色,用儿童的眼光观察生活,从儿童的心理特征出发,以一颗童心与世间万物对话、交流,让笔下的诗句自然地流泻出童心的纯真美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金波在自己的作品《春的消息》中一改成人欣赏春景的静态视角,设身处地地用儿童的眼光看待世界,让一颗童心自由地展开,去与大自然无拘无束地交流情感。在作品中纯真的小主人公扑入春天的怀抱,就像是故友重逢,他欣喜地捕捉春天的第一只蝴蝶,“又爱怜地把它放掉”;他快乐地“来到去年落叶的枝头,等待它吐出新的绿苞/再去唤醒沉睡的溪流,听它唱歌,和它一起奔跑”。春天是属于儿童的,生机勃勃的春景令他们陶醉、兴奋,禁不住开口询问小野菊:“小花朵,你还认识我吗?/你看我又长高了多少!”成人难以理解的语言行动,在儿童的世界却显得如此自然和谐。
一直以来某些儿童文学作品存在着体裁的争议,如刘饶民的《春雨》:
嘀嗒,嘀嗒,下小雨啦
种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
梨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
小朋友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
嘀嗒,嘀嗒,下小雨啦。
这是一首儿歌还是儿童诗历来见仁见智。本人认为,作品是否营造了童稚优美的意境是儿童诗与儿歌的显著区别之一。虽然《春雨》读来语言浅近,有一定的节奏感,但是儿童诗的语言也并不排斥韵律,此外,作品中缥缈的春雨、新翠的梨树、绿油油的麦苗、活泼泼的孩童共同构成了一幅春景图,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妙不可言。由此本人认为该作品归为儿童诗的范畴更为合理。
想象是人类最古老、最原始,也是最重要的心理机制之一,可以说,自有人类、有人类的意识以来,也就有了人类的想象活动,而且直至现在以至悠久的未来,人类也不可能没有想象。从心理机能看,想象表现了人的心理活动的活跃性和创造性,想象的内容总是和人的具体的追求、愿望、情感有关,因而想象也就成了文学作品表现作者思想感情的一个承载方式。郑思肖的一首《题菊花》以菊花自喻,宁可抱香而死也绝不出山,表达了自己不为元朝统治者效力的决心;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把夕阳下的柳树幻化成美丽的新娘,并且要在载满斑斓星辉的扁舟上放歌,留恋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如此瑰丽的想象不会打动儿童的心扉,因为成人的想象与儿童的想象是不同的。成人的想象大多是一种有意想象。因为成人作品大多带有一定创作目的和主题指向,它是以丰富的生活经验、思想情感,并带有艺术家的眼光对生活经过细心观察和选择而成的。而儿童的想象却不同,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认为儿童的思维是一种“自我中心的思维”,这种思维的主要特点是主客体不分,现实与想象不分,这导致了儿童思维的“泛灵观念”与非逻辑性,使他们的想象既荒唐而又富有创造性。儿童的想象有时固然单纯幼稚,却新鲜生动,发自自己的切身感受。阅读张国南的《春天是这样来的》,令成人读者不由得对儿童世界、儿童的想象能力产生由衷的艳羡与钦佩:“叮咚,叮咚/小溪试了试清脆的嗓子/啊,春天是唱着歌来的/忽啦,忽啦/柳枝弯弯柔软的腰/啊,春天是跳着舞来的/哔剥,哔剥/春笋在泥地里快活地拔节/啊,春天是放着鞭炮来的!”
周作人先生曾说:“儿童没有一个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木能思想,猫狗能说话,正是当然的事。”在这首诗中,春天的载体不再是春姑娘,而是成人并不入眼的清澈的小溪、柔软的柳枝、生长的竹笋,更让成人作品在想象方面难以望其项背的是,春天竟如同天真活泼的儿童般“唱着歌”、“跳着舞”、“放着鞭炮”向我们走来!
我们再来看看谢采筏的《海带》:
我真想见见海的女儿,
但每次都没找着,
今天总算不坏,
捞到了她的飘带。
这首短诗充满了童话色彩,诗中的小主人公对“海的女儿”的无限思慕之情感人至深。美丽的公主在诗中并没有出现,看似令人失望,但是结尾处小主人公喜出望外而又心满意足地告诉我们“今天总算不坏,捞到了她的飘带”。虽然我们没有机会欣赏“海的女儿”的容貌,但是她的飘带都如此美丽,足见我们未见到的仙女会是多么摇曳多姿。诗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18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在他的不朽著作《新科学》中提出了“诗性智慧”这样一个重要的概念。他把人类原发性的智慧命名为诗性智慧。他认为这种诗性智慧是原始人根据自己的观念,赋予一种实体性的存在于他们所惊奇的事物,其情形酷似儿童,将无生命的物体拿在手上把玩,与之嬉戏、谈笑,宛如对付活生生的人一般。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旺盛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历经多年以后,维柯所提出的“诗性智慧”的范畴被西方学界不断地赋予新的内涵。后来朱光潜将《新科学》引介入中国,“诗性智慧”也引起了中国学人的重视,尽管学界对“诗性智慧”的诠释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诗性思维等同于形象思维,等同于创造性的想象力。那么洋溢在儿童诗中的天真奇妙的想象可以说体现的是一种儿童的诗性智慧,这种智慧展现出一种超越逻辑和知识的灵性,通过想象来创造,具有神性的玄秘庄严、诗意的本真浪漫。由此,当我们捧读充满奇思妙想的儿童诗时,不由得对古今先贤圣人尊崇的儿童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情。
儿童的世界是玄妙多彩的,儿童的想象力是令人惊叹的,然而近年来在儿童诗作品中却普遍存在着想象力不足的问题。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教育主义取向。虽然肇始于“五四”时期的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原始理念是儿童本位的,但随即就被一些左翼作家将之与阶级、教育紧密联系,儿童文学的教育形态一直延续至今,致使儿童文学创作过于现实性,过于教育性,过于成人化,作为儿童文学的重要成员的儿童诗也因之受社会化、政治化的影响,产生了缺乏艺术想象的问题。其次,受商业利益和功能主义的影响,儿童诗创作不是考虑儿童的内心需要,而是考虑商业运作的经济利益和家长企盼的社会文化对儿童的塑造,这自然会影响儿童诗的质量。
由前文论述可知,儿童诗是体现儿童生命本真的艺术,它不仅继承了中国诗艺美学传统,而且更应凸现“儿童本位”的观念,只有将文学的纯美与儿童的稚趣完美地结合,才能彰显儿童诗独有的艺术魅力,才能发挥儿童诗更大的美学效力。虽然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今天的儿童诗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我们相信,有圣野、金波、任溶溶等老一代儿童诗创作者的引领,有李少白、高洪波等中青年诗人的传承,有刘倩倩、吴导等新生代的参与,有热爱儿童文学的人士的关注,儿童诗这朵小花会再次以清新的姿态跻身在诗歌的百花园中,它所特有的纯真的语言、清丽的意境、盎然的童趣会成为这朵小花独有的馨香。
[1] 周作人.儿童文学小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黄云生.人之初文学解析[M].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
[3] 王立华.论儿童的诗性智慧[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7.
作 者:陈艳秋,文学硕士,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儿童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