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侠 潘金凤[黑龙江绥化学院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俄罗斯的侨民文学历史悠久,影响甚巨,不仅涌现了一批如纳博科夫、布罗茨基、布宁、索尔仁尼琴等光照世界文坛的大家巨匠,还诞生了阿·涅斯梅洛夫、米·什梅谢尔、阿·阿恰伊尔、瓦·别列列申、尼·巴依阔夫等数十名颇具代表性的作家、诗人。俄侨文学的源头可追溯到四百五十年前,从当初的地下潜流跃升为当今学界的显学,在记述历史、传达心灵的文字刊载过程中完成了正名。
哈尔滨,曾经在20世纪初期前后成为失意的俄侨避难所,一所慰藉心灵的第二故乡,尤其是后来被谓之为“第一浪潮”的时段,涅斯梅洛夫、别列列申、阿恰伊尔的诗作有着浓厚的“哈尔滨音调”,并且作品数量丰厚,质量上乘。“我们仿佛看到流亡文学的作家和作品出现在一道颤动的亮点之中。这些人站在新世纪的曙光中;19世纪的晨曦照在他们身上,慢慢驱散笼罩着他们的奥西安式的雾气和维特式的忧郁。我们感到他们经历了一个恐怖的流血的夜,他们脸色苍白而严肃。但他们的悲痛带有诗意,他们的忧郁引人同情;他们不能继续前一天的工作,而不得不疑虑看待那一天打下的基础,而且得把一夜的浩劫留下的碎片收拢起来。为此他们想到屈辱,他们的感情的迸发表露了这种情绪,在这里面人们可以感受到激发人心的力量。”①评论大家勃兰克斯的论断一语中的,道破了“第一浪潮”诗人群的情感包缠,认定了他们诗作的文学史意义。七岁来到哈尔滨的别列列申,无疑堪称俄侨文学的翘楚,享有一定的世界声誉,在移居南美之后他成为当地一时无二的优秀诗人。
别列列申在哈尔滨停驻多年,出版诗集五部,即《途中》 (1937)、《善良的蜂箱》 (1939)、《老水手的故事》 (1940,译作)、《海上之星》 (1941)、《牺牲》 (1944)。别列列申专情于中国文化,精通汉语,是高水平的汉学家,翻译了《离骚》《道德经》及部分唐诗,对中俄文化交流贡献颇大。
因别列列申国际化的生活经历,以及其驾驭俄汉双语写作的高超能力,使之“流亡者”的身份尤为特殊。他既有不适于当局的政治倾向,不同流俗的道德观念,也有回归传统的渴望,这些复杂的愁绪交叉叠绕,构成了诗人作品的精神谱系,这成为进入别列列申诗作的重要入口之一。
离别家乡岁月多,别列列申笔下的中国风景不论多么美妙,总是掺杂着难以抑制的思乡愁与怀乡病。《怀乡病》干脆径直成为诗的题名:
我不能把心分成份儿,成片/俄罗斯,俄罗斯,我金子般的祖国/我博大的心爱宇宙一切国家,/然而,惟独对你的爱,超过对中国。/……/当深秋,10月初的日子里 /亲切,却又令人发愁的北风萧瑟,/当黄昏的晚霞燃得像篝火,/我往北方看得更久,且更多更多
正如著名作家罗曼·古尔所说:“俄罗斯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们的身上——在我们的血液里,在我们的心中,在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中。”和其他流亡的俄侨诗人一样,别列列申始终聚焦于俄罗斯大地,尽管身飘天涯,沦为异乡客,但客心似流水,万流始终流向大海,对俄罗斯的牵挂翻越了隔阻的千山万水,是随时随地可以引发的情感大坝。《我们》一诗坦陈了流亡者沦落四方的痛苦,而他们的灵魂的根基长在俄罗斯。“身处天塞地冻的极地,或在回归线内的热带,/什么样的光照耀着我们?/哪有苹果树繁花竞开?”诗歌中洋溢着真实而热忱的爱国之情,对于诗人而言,“流亡甚至对他有好处。流亡强化了他对俄罗斯的感情,并使他先前就很浓烈的诗歌之汁液变得更浓缩了”。
在别列列申的诗笔下,经常出现勇士、迷途者的意象,这是我们理解诗人情感世界的重要语汇。在诗人看来,祖国俄罗斯是痛苦的欢悦,是奇异的乡愁,是永远不会疲惫的渴望,是一把温暖的泥土,既挥之不去,又割舍不断。“因此背负信念、箴言,/接过真理与古老的旗帜,/直到骨髓是俄罗斯人,/我是一个迷途的勇士。”这首《迷途的勇士》语调舒急有致,体现了俄文诗歌精严整饬的艺术魅力。诗中的主角是一个流亡中国的俄罗斯人,尽管时有愉悦的片刻,甚至设想成为古老中国的臣民,自在适意地读经典学文习字,但“俄罗斯歌曲”一旦出现,仿佛“那歌曲能让心灵燃烧”,让诗人时时警醒自己不能“乐不思蜀”,而要做一个返抵家国的勇士。对诗人而言,“俄罗斯人”是他无法摆脱的文化身份,“俄罗斯情结”是他无法回避的精神内伤。
再次无家可归四处漂泊,
我不得不把剩余的岁月
在巴西的外省乡间度过,
巴西成了我第三个祖国。
别列列申的著名诗篇《三个祖国》中视角驰骋俄罗斯、中国、巴西,描绘了彻底无家可归的流亡者形象。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在频繁流浪中找到了心灵的疗伤法,即诗人以更大的爱面对宇宙世界,从狭窄的疆域之爱延伸到终极的思索,“歌声的碎片已毫无意义,/都将随风飘零归于寂灭”。遗憾的是,别列列申尽管对中国文化怀有深切的好感,但没有真正走进中国人的生活世界,无法切入中国大众的喜怒哀乐,这对别列列申或者所有生活在中国的俄侨作家来说,是一个遗珠之憾。倘若他们有了观照当时中国民众现实生活的目光,俄罗斯和中国文学史上将会增添更多力作。
如果纯以流亡诗人看待别列列申的话,那绝对是不准确和不全面的。在俄侨诗人群落里,别列列申的一些诗歌具有别样的风姿,诗人除却表达人所共有的心理感受外,还多了一层反思和观照,成为在哈俄侨诗人中的一个“异数”。
别列列申的《湘潭城》体现了中国诗歌中天人合一的胜境。在此诗中,人为天之心,诗为人之心,诗人视人生为自然的一部分。“一路欢欣奔向湘潭城,/奔向和平与宁静,/谁能够禁止梦中飞行?——/飞向隐秘的幸福仙境。”别列列申试图以诗歌为媒介,在挖掘人类幸福潜能的原则下,重建人类社会和自然界。
在《中海》《湖心亭》二首诗中,诗人做到了主客相融,灵气标举,鲜活毕现,毫无做作和生涩,表现出一个艺术纯熟度较高的诗人禀赋。“诗在其原初状态下就是树、石头、太阳、河流自身的言说和吟唱,它是诗人的母语。离开了这一深深扎根大地的母语……言说便没有底气,没有秩序,就只是混乱的狂叫与无聊的情感分泌。”②这些诗歌既有西方自然主义诗歌的烙印,更有深受中国诗歌传统影响的反映。“须知芦苇和花上蝴蝶,/同样也可以生存久远,/只要用妙笔轻轻描绘,/翩翩性灵凝聚在笔端。”“芦苇”“蝴蝶”“花”等寻常物象,化为融会诗人情感与哲思的复杂体,从外在的景象转化为诗人的心象。见澈性灵的文字来自别列列申对诗艺的刻苦修炼,故而灵感袭来之时如行云流水般畅达,似真水无香般圆润,若静水流深般深邃。
更耐人寻味的是,别列列申有着浓厚的宗教情结,在哈尔滨期间读佛经,着僧袍,俨然一个中国佛教徒。在战争、荒乱面前,流亡者焦灼地寻求自身之外力量的安慰与支持,是俄侨诗人应对丑恶与黑暗生存现实的一种策略。别列列申超群拔俗的重要表现是不借助宗教宣泄忧愁等消极情绪,而是更多地描写洁净脱俗、幽静峭曲的山林景致,传达万虑全消、淡泊自在的心灵大境。“目光慈祥注视着风尘,/那是金光笼罩的观音,/从天上,从无边智海/飘然降临,保佑我们。”在《湖心亭》一诗中,诗人眼中的山水皆具灵性,草木都有哲思,诗人的灵感来自顿悟,非但诗中常有“庙”“观音”等语汇,光是纯粹的诗歌就几乎达到了禅的真如境界。别列列申诗歌透露出的宗教情怀,其基本精神正是东方宗教所倡导的“禅趣”。在《中海》一诗中,诗人写道:“花影抉疏,如此寂静,/是上苍赐予我的奖赏,/我没有做过更美的梦——/偌大的园林荷花飘香。”别列列申诗中提及的是“上苍”而非“上帝”,可以见证诗人惯于从自然认知世界,体察感受,以明心见性传达哲思,在看似平常的生命流溢中,彰示一派生机与精彩,这对一个流亡的侨民诗人来说,超越了苦难生活的羁绊,实现了迈向诗歌高峰的跃进。
相对于纳博科夫、索尔仁尼琴、布宁等世界级大家而言,别列列申诗歌成就被无意缩小了,中国俄语研究者们多以思想内涵归类,对他的诗歌题材则浅尝辄止。作为俄侨诗人,别列列申是重要的代表人物,应当加以仔细研究;作为俄罗斯诗人,他的诗歌地位也应当予以重估。笔者真诚地希望有更多的研究者关注别列列申,突破语言的局限,真正读懂、读透别列列申。诚然,仅仅通晓语言而无解读作家、作品的能力,也应当是外语学人竭力更改的弊病。
[1][丹]勃兰克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张道具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
[2]崔建军:《纯粹的声音》,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