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华[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 广州 510521]
张梅:理想主义的荒诞处境与反讽叙述
⊙李春华[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 广州 510521]
张梅在自己的创作中以反讽叙述揭示出理想主义的荒诞处境,其中多种声音同时奏响,多层意义同时交织。无根的现代都市人产生了追寻故园和精神根基的冲动,作家抱着一种浪漫主义情怀致力于文化寻根。
理想主义 反讽叙述 浪漫主义 广州 岭南文化
广州,这个古老而又现代的南方都市是一座迷宫,这座城灰尘满天,城中人熟悉而又陌生,而张梅,是这座迷宫的精神探寻者,她致力于人性、精神、文化的剖析和追寻。她是广州本土文化的产儿,亲历了故城文化的变迁流徙,她热爱这座城市而又怀抱着复杂的感情,堪称广州故城的守夜人。张梅的小说笔法是兼收并蓄的,既有现实主义的细节刻画、生活提炼,更有现代派的荒诞变形,但这些都是表面的,都被融入到了张梅独具特色的意象编织、内心映现当中。她小说中的意象、叙述和描写往往都是思想性、象征性、复调性的。
张梅自认为理想主义者,自觉与现实抵抗。但她的反讽、批判、旁观者的立场压倒了她的激情,她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对虚伪、异化的理想主义的批判,这类似于心理学所说的反向作用,是对真正的理想主义的坚守。这种心态导致了她的小说的复调、反讽叙述,多种声音同时奏响,多层意义同时交织。白萍萍们的生活似乎理所当然,然而批判性的声音清晰可辨,青春女子似乎沦落了,然而其快乐、自由、生命的飞扬却是无可非议的。
在《破碎的激情》里,张梅讽刺了形形色色的变质了的理想主义。圣德换上黑白格棉质硬领衬衫充当精神教父,这是附庸风雅、表演式的理想主义。他一天到晚滔滔不绝,但他的理想主义其实是受孤独感驱动的,也是功利、虚荣的,因为米兰不能帮助他去美国或者巴西,帮助他在世界上传播他那通透的人生哲学,因而她的同情和浪漫也变得一文不值。莫名则是理想主义的骗子,他指责现代化破坏了女人们对精神的向往,使他在现在的女人面前失去了往日的优势。也有以理想主义为借口来逃避现实和自我的,如钱家驹,他的理想主义只是用以补偿和掩盖他的自卑感,理想主义者的“皮囊”则是在独立的幌子下追随某个人。《各行其道》中的子美,属于那种其实并无自我的前卫女性,她以有个性、有思想自居,一心想着证明自己与别人不同,其所有行为都只是一种标榜。
正因为这些理想主义者本身是混乱的,所以他们很快就在现实中变质败退了。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子辛每天混迹于夜总会里,声称“我可以卖身”。而精神教父圣德无所谓地说:“那我们推出哪一种理想来教育他们呢?”理想主义也被消费主义、享乐主义所吞噬,张梅以戏谑、荒诞、自我嘲讽的方式,写尽了自己对理想主义消散的悲哀,写尽了理想主义者无所容身的痛苦。
当然,虽然张梅以夸张、嘲讽的调子来叙述这些理想主义者,但实际上她是喜爱这些人物的,她又以荒诞的形式写出了他们的追求。他们在现代都市就像堂·吉诃德,这显示了她的叙事的复调性。她声称,“在圣德、莫名、黛玲和子辛这些人物的身上,却有着永恒的让我迷恋的生命物质,我一想到他们,就会涌起写小说的冲动。”①
圣德与《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相似,他们不断地与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作斗争,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但在嘲讽的叙述调子中,后现代语境中的圣德显得复杂得多。他要做英雄和精神教父,他们的理想是永恒地对社会不满,永恒地抗争现实,但他们对现实其实束手无策。但张梅的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坚信,就算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但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
启蒙者与理想主义在都市迷宫里陷入了困境。在《破碎的激情》里,当写到理想主义的穷途末路,理想主义者张梅的叙事调子不由自主地变得沉痛激愤起来。圣德在新一代的眼里不过是另一个流派的歌星,而他们总是要找到偶像加以崇拜的。他发自生命和灵魂的对话,在他们听起来不过是又一个新的歌星在唱歌。理想主义者圣德,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都市,只能从事公关培训。理想主义被消费了。所有人都向圣德倾诉痛苦,他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筒,不断地把痛苦装进去。
冷静智慧的张梅也设想了理想重生的另一种路径:回归日常生活,重建日常生活与历史、传统的关系。理想要与平凡生活、行动融合起来。米兰是体现作家理想的人物,她后来觉悟到“我的生命是苍白的”,决定行动起来,融入生活,重建一种健康的社会关系,哪怕去一个小饭馆做侍应。保罗浪子回头,身边有米兰需要他照顾,等着他去做某件正经的事情拿钱回去,他有了责任感,追求一种稳定的生活,这种稳定包括感情和食宿。正如张梅所慨叹的,这才是把握到了生活的实质,这种平静的日常生活使他们的心灵归于和谐。象征享乐主义、消费主义的黛玲使保罗不得安宁,是象征精神纯洁富有、重建文化传统的米兰使他心灵洗净、灵魂安宁。他彻底拒绝了黛玲的诱惑,保卫米兰:“这是我的爱人,你休想碰她。”他们过着平静诗意的生活,在这种把握到了实质的生活里,个人与社会、感性与理性、物质与精神、当下和历史、科技与人文得到适度的平衡。
理想主义重归日常生活,也重建了与历史、传统的关系。米兰是重建精神家园和文化传统的象征,是广州故园的象征。她得到了一幢带天井的老式的旧房子,房子在广州西关一带,古色古香,天井里种着一棵芭蕉树,井水使人们的神智保持清醒。天井里挨着芭蕉树种了几棵玫瑰,米兰坐在玫瑰花旁边的石凳上看书。米兰指引着迷途者走近象征精神和文化归宿的天井。在这里,人们不再孤苦,不再等待,他们已经把真理掌握在手里,进入了圣境。这便是张梅的理想主义。张梅甚至曾希望能像卡夫卡或巴赫金那样去生活,抵制身边每时每刻的世俗的狂欢节。
物质文明在张梅这里有多重的意义。一方面固然有物质压倒了精神的现代都市病,但另一方面,文化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精神,也是需要附丽于物质的。虽然语含复杂的反讽意味,作家也慨叹沉迷于物质当中的人们遗忘了精神、文化和传统,但她还是写出了物质文明的积极意义。在贫困的内地人看来,广东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一个有钱赚、生活自由快乐的地方,而都市丽人更是毫不否认她们对繁华城市的热爱。
张梅受过现代派悖论和历史的教育,她的旁观、批判的立场也作用于她自己和她的理想主义,作家也表现出某种犹豫和担忧:在太阳的照耀下,米兰的嗜睡症又发作了。实际上,有着适度怀疑的理想主义才是健康的理想主义,否则便是教条、狂热、可疑的理想主义了。
无根的现代都市人产生了追寻故园和精神根基的冲动,回归时间、传统多少解除了现代人的无根的恐惧感。张梅敏感到古典的永恒与现代的变易之间的矛盾。在后现代的思想背景下,现代都市人感受到历史、时间的虚无,个体生存的短暂和宿命。作家写道:“在古旧的石鼓镇,在红军的纪念碑下,四个老女人就这样平静地打牌。我站在她们身边照相,她们也不理我,绝对地不屑一顾。”②在后现代式的绝对孤独的个体存在之前,历史消泯了。作家因而回忆起旧事,书写着旧事,既在散文中,更在小说中。她的小说简直就是旧日的重现,时间的救赎犹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在夏天开满黄色花朵的米兰树,雨天中的舞鞋……作家企图以此重建后现代个体与时间、历史的关联,灵魂枯萎的现代都市人急需时间之流的慰藉灌溉。母亲缝被子的画面永恒地定格下来,温暖着我们的心灵;富有历史感的棉布令人想起许多场景和故事,丰富着我们的生命。现代人的心灵需要文化的滋养、情感的慰藉、时间的照看、自然的陪伴。
可是传统又被破坏无余了,商人们造出了诸多假传统。盘福新街已经完全夷成了平地,两边的小巷很多都被拆了,建起了难看的高楼,那些遮天蔽日的榕树,也给砍得七零八落。人们的记忆、传统、情感寄托也被驱尽了。
张梅梦想回归老城,回归老城的诗意、温馨和宁静,她满怀深情地反复描写故城老宅。井口长了青苔的天井意味着古老的历史积存;井水深颜色的黑,意味着心灵的暧昧、深度和丰富;芭蕉树肥大、深绿的叶子,则意味着重归自然、诗意、生命力的饱满充盈。米兰去买早点的时候,脚下踢着一双木屐,走在巷子的青石板地上,一种像方言歌的韵味油然面生。卖花的妇人看见米兰来了,总会叫住她,给一朵花,还帮她插在耳朵上,——这是富有诗意和温情的家园。作家又深情地回忆起周家巷来:整条巷稍有弯曲,但整洁。巷子的地面铺的是麻石板,两旁是一户一户的院落,院落围墙上爬有喇叭花,墙头会探出葱绿色的桑树叶。当这条巷子静止的时候,很像一张淡色调的水彩画。当有人在巷子里行走时,这幅水彩画就生动起来了。这才是真正的令人神往的岭南风貌:一个巷子的城市,九曲弯弯,桑叶扶疏。
作家深切体味着文化流散、传统消亡的悲哀,这种悲哀只有在广州土生土长的人才会感觉到。而现在已经基本上无人真正认识到故城之美了。
张梅对广州的城市性格和精神有她独特的认识。广州是一个比较平民化的地方,这里的平民意识培育出一批批有自由精神的人。广州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它不是一个时尚的城市,广州文化具有强大的同化力。广州人常是最早接受新思想的人,但城市的本色和底蕴是难以改变的,人们应该推进现代文明,但也应该坚守城市的本色、文化和精神。人类社会或许是不断进步的,但有一些情感、精神和文化却是永恒的。
张梅的浪漫主义是对现代都市病的一种缓解和治疗。富于创造性的艺术蕴含了无穷的变化和升华。因为厌恶现代都市的虚假、享乐、疲惫和庸俗,张梅旗帜鲜明地张扬激情。《卡门》是张梅所推崇的作品,但张梅很少设置《卡门》式的情节,她所迷恋的是梅里美笔下的奇特个性和激情,她所关切的是现代都市已经衰退的强烈的热情。但也正如梅里美那样,在叙述中作者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感情克制在自己的心里,尽可能地将它压抑浓缩。
和梅里美、毛姆一样,张梅也迷恋异国情调,关注异域风情。当然,在作品中寄寓更深的是对人性的挖掘、文明的比较。他们在奇异风情的背景下,探索文明世界里业已失落、早被驯服的激情和神秘。正如《卡门》中的叙述:“我很乐意知道所谓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个危险分子在一起也不无奇趣。”③张梅神往于使人从这平凡的世界分离出来的珠宝集市;乘着维族老人的歌声的翅膀,作家看到了在库车,古龟兹的克孜尔千佛洞里众神翩翩起舞……
晚唐五代宋词中的意境和情怀堪称张梅创作的母题”。小说满纸堆金砌玉、莺歌燕舞,又尽是伤春悲秋、韶华易逝、思妇悲愁之词,这多是取自唐宋词的风格。《破碎的激情》中叙述道:“但她这时感到十分伤感,眼泪在清晨的阳光的照耀下无节制地流下,一直流到卷在她身上的深绿色帘子的蝴蝶身上。染了她的泪水的蝴蝶似乎也染上了她的伤感,颜色迅速暗淡下来。黛玲看着迅速暗淡下去的蝴蝶,不由感慨生命的短暂。”这便如古词了:“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燕脂。惹教双翅垂。”(南唐·张泌)“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抒。”(宋·晏几道)④《孀居的喜宝》中,“但她想起自己穿着今年流行的皱布的吊带连衣裙和一双刚刚护住脚踝的小羊皮靴钻进白色‘宝马’的样子,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实在是爱自己那副模样了,丽质纤纤,美貌如花。”令人想起唐宋词中那些感慨身世、红颜易老的女子。这是张梅的独特的贡献,她将女性的生命意识、现代派的时间体验、文化没落感,融合在唐宋词式的意象和意境里。
浪漫主义、现代派、唐宋词与文化断层感酿成了张梅的“颓废”与“暧昧”,在作家看来,我们原来就是黑夜的动物,在黑夜里我们突然有了嗅觉和感觉,我们终于醒了。哀伤绝对是属于个人的,在《记录》里,自梳女桂好把身体关闭的痛苦,只属于她自己,无人能够体会和代替,在历史中没有记录,完全消失了。颓废和暧昧才有个性,张梅反对文学侵入政治、权力、标准。张爱玲的“没落”、“琐碎的人性”是值得赞赏的,时代、政治、严肃、宏大叙事常常是空洞枯燥的。张爱玲有属于自己的凄凉的身世、式微的文化、没落的家族,这是独特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东西。没落之家出才子,因为有对人生的剧痛。没有文化的作家只是小丑,没有家世的作家只是塑料花。在张梅看来,这一代作家没有资格落魄,没有文化的根基、心灵的力量和深度,无法写出伟大的作品。身世感、文化断层感,是张梅写作的心理驱动力。
浪漫主义者倾心于大自然。老黑熊捞湖水中的樱花吃,这是张梅最喜爱的意境。张梅热衷于旅游,陶醉于各地的风景。正如她所喜爱的“牛虻”,“亚瑟对自然景致的影响特别敏感”,“仿佛他与大山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⑤浪漫主义与唐宋词的融合,其结果之一是张梅作品中多姿多彩的植物象征和隐喻。
张梅以各种花的意象来暗示情绪。青青在梦中闻到百合花的清香,因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在她的梦中,湖上飘着像蝴蝶一样的叶子,因为她的爱情和婚姻同样也是危机四伏的。白萍萍的那棵石榴树结的果很小。《红花瓣》中花的海洋,使天地充满了不可遏止的生气,殷红的颜色洗涤人的灵魂,更新人的生命。
米兰和玫瑰是张梅最喜爱的意象,米兰承载着作家一生许多重大的记忆,童年的窗外是一棵茂密的米兰。小说中父亲再娶时,米兰树便被砍断了;窗外幽香的米兰树见证了她的初恋。《破碎的激情》中纯洁的少女被命名为米兰。她的小说中常有“玫瑰花”出现,把小说主人公或叙述事件的某一个侧面带有情感地反映出来。为表现无爱的女性的痛苦,阳光下的玫瑰花瓣变成了紫色,一种极其忧郁的深紫色。意象使作家挣脱了概念、理性、符号的统治,尽情地沉醉于情绪、氛围、神秘、暧昧当中。
① 张梅:《木屐声声》,陕西旅游出版社、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96页。
② 张梅:《夜色依然旧》,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页。
③ [法]梅里美:《嘉尔曼》,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6页。
④ 朱孝藏选辑,汪中注析:《宋词三百首注析》,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54页。
⑤ [英]伏尼契:《牛虻》,李 民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年版,第14页。
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10Y41)
作 者:李春华,硕士,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