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亚娅
晓 南
纯文学失去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之类大言凿凿的批评,和《当代》这本杂志的观感并无一致。但如果文学并未丧失所谓“现实主义”的关怀与批判能力,为何这种关怀与批判不能达到曾经有过的阅读预期?这大概有一个有效阅读量的问题。这一期的《当代》让人感觉到纯文学期刊在扩大读者群上的煞费苦心:本期头条为朱晓军的长篇纪实《高官的良心》,题材是时下正引人关注的足球反黑,其抓人眼球的程度可堪充任综合新闻类报刊的头条。但从“良心”这种道德的角度思考足球腐败的成因殊为可疑,“高官的良心”更像是又一个当代版的包青天神话。再者,“良心”话语这种报告文学反腐叙事中常见的类型化、空洞化的煽情方式,已经不能唤起读者类似的情绪反应。无论从猎奇角度看黑幕揭开的程度,抑或反思问题的思想深度,抑或故事本身的讲述方式,这篇纪实可能远不及《南都》、《凤凰》一类杂志的报道精彩。进而,“纪实体”或“报告文学体”是否已经形成一种巨大的可以反噬其内容的陈词滥调?这类作品与所谓的黑幕小说或者问题小说差别何在?或者何谓“纪实”,何谓“文学”?“纪实”是否意味着站在中间地带变成对文学性和真实性的双向逃遁?
这些问题也许结合张建国的中篇小说 《羞耻》来看会更明显。同样取材于真实新闻事件,一为小说,一为纪实,正为我们思考这两者的差异提供了绝好的蓝本。这篇描写男学生与女教师之间暧昧情感的小说,其情节发展甚至人物性格特征与年前报道的云南两少年争夺女教师的情杀案极其相似,只不过结局由现实版的杀戮变成了小说中的逃离。但《羞耻》的好处在于作者对其意图小心翼翼的自我规避,正如编辑为其撰写的推荐语:师生恋还是师生乱?羞耻之心,人皆有之?读者只能以问号与推测来接近作者的意图。即使是涉及教育之病这样明显的问题小说题材,作者并没有把自己的批判和追问简单地悬浮于故事的表面,而是遵循故事本身的艺术逻辑,把批判隐含在形象和叙事的冰山之下。因而,《羞耻》的阅读感受绝不像其标题那般简单明快,而是触碰到一个暧昧不清歧义丛生细节缠绕的故事,羞耻的红字也不仅仅指向恋情当事人本身。小说不是宣谕书,小说不是审判台,小说甚至也不是自我告白,这大概是本期这两篇刊物重点推荐篇目的不经意间对比的文体学意义,也恰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小说之所以区别于纪实的差异所在。这差异与对比,恰让人醒悟和体认到文学自身的边界。
相比之下,钟正林的《户口还乡》(中篇)就显得意图过于直白了。从当年的“农转非”到如今的“非转农”,诡异而荒谬的人生轮回与命运起伏之后有故事与感慨可书,这体现出作者对于社会变迁的敏锐反应。但可惜小说写得过于“实”,只平铺直叙主人公大田户口还乡的从起意到完成的过程,不能将这经历牵连出城乡迁徙背后一群人一个时代变迁的大历史,不能将这经历上升到某种哲学或者政治学的高度,甚至亦不能将这经历还原到生活应有的复杂程度,这是指作者不曾留意命运变迁之时最富戏剧性的人心深处的变化。相对农转非时代的高加林们烈火炼狱的心灵痛楚,眼下这个拼命“非转农”的大田就显得过于目的明确,简单自足了。似乎一切观念过于明显主题过于明确的东西不适宜做成小说,而本篇的笔法也更接近于“纪实”。
文珍的《安翔路情事》(中篇)则可为《羞耻》提供另一个角度的参照。《羞耻》讲故事的特点在于事件之间心理联系的“留白”,读者不能从女教师内心幽微细腻之处获得对小说叙事逻辑的心理支持,人物行为跳过内心变化直接走向了结果,于是小说中的师生不伦之恋始终具有一种冰山浮在海面不明究竟的惊愕。《安翔路情事》的作者则长于情感推进的细腻密实的心理细节。作者懂得为小爱情挑选大舞台。正如炮火纷飞的末日情境映衬出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城之恋,麻辣烫西施小玉,鸡蛋灌饼王子小胡,他和她的爱怨纠葛,上演在新世纪盛世中国最光华璀璨的舞台。空间感在这篇小说中如此重要,它不仅为二人的爱情故事搭建极富戏剧感的舞台画面效果,而且提供了更深层次的隐喻:繁华之巅的鸟巢与麻辣烫的安翔路,光荣中国与世俗生活,最高端与最底层的中国梦在此相遇。然而大梦谁先觉,安翔路上的这对小鸳鸯,这城市的光鲜不过是他们仿佛与有荣焉的浮光,而冷暖切肤的仍然是住房,每日的营生收入,以及何处可以容纳拆迁的麻辣烫摊位重新开张。因而结局只能是注定的,嘉莉妹妹或者于连,谁都不可能带着爱情进入城市。作者对于这一切是了然的,宽容的,悲悯的。作者对于小女子心事贴心贴肺的描写,对于恋爱心理学每一个微妙细节的洞悉,使这段情感乃至人性的每一个变化转折之处都令人信服。
白天光的《香木镇现代的古典生活》(中篇)则让人从本期过于密集的“现实”中轻舒一口气。小说有着风俗画般的明快热闹的色调,边地小镇的乡俗人情,充满智慧的民间智者,再三搬演的高手对决的经典武侠桥段,出没在市井酒肉之间的异人与诗人,这一切在丝绸般轻快光滑的叙事中展开,带领读者在笑声中完成这一次从现代到古典的“穿越”之旅。是的,除了作者有意透露的若干现代生活细节提醒着小说的年代背景,香木镇毋宁是作者古典理想的精神原乡,以义气相聚性情相交的香木镇居民,民间长者居间斡旋调停的日常事务管理,甚至结构相似的泥蛋儿馆、泥鳅馆、骑猪场三次外来者挑衅的解决方式,三位智者三种不同风格的应对之策,正对应着古典传统之中仁、黠、智的上善之德。香木镇是作者想象晕眩中一次脱离历史的飞升,是作者心中遍地风流的理想化现实。
纪事栏目推出的陈桂棣、春桃的《鬼妹》,可看成上期《失语的红军》的延续,故事的主人公同样是在大历史的纷纭诡谲之中“失语”的红军。作者以在大别山红色肃反刀锋下侥幸存活的女红军鬼妹的人生经历,试图复苏一段宏大政治史叙事之外的被遗忘被压抑的复杂历史。作者把鬼妹得以偷生的原因讲述为一明一暗守护和照料她的两名男性,一人为情,一人为赎罪,袭用的还是20世纪80年代以降以人性话语超越阶级话语的叙事套路。史纪栏目张瑞强的《一生功过谁人知》,则用流利清通的散文体完成对明末名将袁崇焕“冤杀”始末的史实考证,颇可一读。
《当代》2011年第2期推荐篇目:文珍《安翔路情事》(中篇)
晓 南
本期《收获》仍然没有多少令人兴奋之处。王安忆的长篇《天香》连载完毕,如笔者上期所做判断,《天香》可称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作者依凭故纸堆里寻找的素材来编织故事,对四百多年前的园林、建筑、纺织、木石、器物、美食、刺绣、书画、民俗等做了一番知识考古,颇有学者之风。自《启蒙时代》而来,王安忆似乎有了为上海滩著史的瘾,此回更上溯至晚明,除刻画了一群闺阁秀女外,亦将沪上其时著名历史人物如徐光启、利玛窦等网罗其中,着力描绘晚明造园、清谈、经商、传教、申绣、发绣等园外、闺内之风气,好似一小说版的《清明上河图》。不过,王安忆长篇小说的创作瓶颈——拖沓冗长的节奏,过于细密的叙述,缺乏波澜的情节——依然故我,总让人不能如读“红楼”般津津有味,而如读大部头学术著作般昏昏欲睡,盖因曹雪芹是见过那真世面的,描写即是描写;而王安忆则只能依靠知识的堆砌与想象,描写铺张反而近于夸耀。论小说语言,《天香》之追摹《红楼》,比刘心武《续红楼梦》好之十倍;而论小说的生气与魅力,则不如一些以写历史小说见长的女作家的作品(如孟晖的《盂兰变》、凌力的《少年天子》)。这使我们不禁要思索一个问题:小说的功能是什么?是美学重要,还是史学重要?当小说变成了一种知识考古,而丧失了令人欲罢不能、引人入胜的魅力时,小说的价值何在?
唐慧琴的中篇小说《拴马草》,通过一个死人的葬礼纠纷来写她活着的一生,角度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