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菲
前几日去同学家玩,她仍住在卢湾的老弄堂里。弄堂曲里拐弯,有着柳暗花明的暧昧。她12平方米的闺房朝着马路,西窗下有把固定住的木梯,通往一个开阔的、带天窗的阁楼。厨房厕所是公用的,走道里停放着自行车。她给我吃笋脯豆,就着今春的新茶,用iPhone手机打电话。那天我再一次嗅到了市中心弄堂特有的气味:老抽、檀香皂、镇江陈醋、阴沟、油煎带鱼、风鳗、葱姜、长满青苔的水泥板和竹躺椅的味道,间或能听见蒋调的《夜探》和“达人秀”里周立波的调侃,那是上海的布鲁斯,一种非常梅雨感觉的调头,琐碎而心定。
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她一直住在这里。不同的是那时她的闺房在阁楼上,因为姐姐还没出嫁,住在下面。日影投射在木头地板上,单人床边有一张摇椅,她蜷在上面背英语单词,耳朵里塞着耳机。刚读大学时,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斜刘海上别着发夹,一张清秀的脸。白天穿着连衣裙,贴着墙边默默走路,晚上穿着碎花棉睡裙,咚咚地从幽暗逼仄的楼梯上走下来去隔壁闺蜜家借笔记、说悄悄话。她爱上了同系的男同学……老式的弄堂、滴水的水龙头,多少气若游丝的初恋情怀就在这里悄悄发生着。
毕业后她每天在淮海路的格子间里朝九晚五,安心地坐在抽水马桶上补妆或思考张爱玲。在她心中,可能只有新天地才是体面弄堂的代表,连带着自己也假眉假眼起来。后来她出国回国,后来结婚离婚,忙乱了几年。然后得了套虹桥的房子用于出租,自己仍回到弄堂里。她说,住在古北的16楼,不着地气,生理都要失调了。说这话时,一场雨忽然而至,片刻将街道上的路人收集在弄堂的屋檐下。雨安眠了现代的马路,却让古老的弄堂忽然间活起来了。因为走不了,我索性静下心来听一听即将绝迹的叫卖声和市井之声,彼时彼刻,宛若天籁。
这条幽深的弄堂,据说一个流落到上海滩的苗王公主曾经住过。这样的弄堂是见过大场面的,也是藏龙卧虎的,实现了从拿铁到葱油饼到掼奶油的无缝接轨。
鲁迅住过弄堂,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四明村也度过了蜜濡时光。正在吃泡饭的老头没准就是某位名流的后裔,他会边吃边指导小青年:衬衫配圆领毛衣时,领子不需要翻出来的。弄堂口的骑楼使得整条弄堂即使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也看上去不甚明朗,仿佛是摄影师故意拗出来的光影造型。下午四点一个白发爷爷载着放学的小孙子穿过骑楼,洒落一地的脚踏车铃声和阳光的碎屑,才是这座钢铁城市所能提供的,最温暖的梦。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迷恋地气。
(李亚摘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