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亮
拼途
◎韩文亮
路晓寒说:人生总应该有一次,没有选择目的地就上了火车,它把你拉到某个地方,一定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等待你的因缘。挑挑选选,规规矩矩,来该来的地方,去该去的归处,总会觉得,人生似乎错过了一些风景……
若蓝一直觉得,世界上最舒服的床,是火车上的卧铺,摇摇晃晃,半梦半醒,睁开眼睛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车厢里很暗,偶尔有一闪而过的光,从晃动的窗帘缝隙处透进来,复又消失无痕,若蓝躺在这个晃动的摇篮上,听着心脏迎合铁轨的节奏跳动,眼皮开始沉重,恍惚间仿佛穿越时光的隧道,将要到达一个神秘的国境。
心神即将沉入梦境之时,火车停了下来,灯火皆亮。火车到达一个站了,有人拖着行李离开,又有新的人拖着行李进来。人生便是如此么?与过客分享自己人生旅程的每一个瞬间,反反复复,直至生命终结。
火车重新上路,车厢里又恢复了黑暗。
若蓝在狭窄的卧铺上转动身子,对面的铺位上有莹莹的蓝光亮起,复又熄灭。一个略微压低的声音说,若蓝,还没睡吗?我看过时间,还有5个小时就到站了。
说话的是林青,这次拼团自助游的发起人。他是一个业余的摄影师,喜欢在空闲之余,穿梭于各地,拍摄大量的风景照。若蓝在网上看到他发的帖子,那句“结伴前往一个紫藤花盛开的地方”的描述吸引了她,心中仿佛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来吧,这是你人生该来的一个站。
若蓝立即报名参加了这次拼团。一起拼团的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一对陈姓的中年夫妻以及他们刚上初中的双胞胎女儿。一行八个人,来自四个家庭,原本互不认识,各不相干,却共同奔向一个叫朱藤户的村庄。据说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紫藤树,到了春夏之际,一片花海,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若蓝没有回答他的话,闭着眼睛,幻想即将到达的目的地,耳边仿佛又听到了路晓寒的声音:若蓝,我的灵魂很快就可以找到那个紫藤花盛开的村庄了,把我的躯壳也带去吧,把我的骨灰撒在向南的那个山坡上,我和她约定过的。那里,阳光斜照,紫藤低垂,有道溪水横流而过。我记得那里的水,带着花香,喝起来很甜呢……
他说,真奇怪,我一直想不起应该在哪个站下车,但是我记得,下了车,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那里的紫藤花开的时候,真的很美丽……
步出车站时,天际刚微明。三月的清晨,树木嫩绿,日光淡淡地洒下,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让人脑海瞬间清醒。
林青带着大伙乘上当地人的小面包车,七拐八拐地拐了数个弯后,鼻腔中开始飘进浓郁中略带香甜的花香。目的地越近,若蓝的心跳得越厉害,仿佛即将到达一直期待的圣地。
朱藤户果然如其名一般,漫山遍野的绿树和花架,缠绕着一株又一株的紫藤。人说紫藤“三月现蕾,四月盛花”,然而四月未到,紫藤花早迫不及待开满村庄。放眼过去,淡淡的紫,淡淡的粉,深深的紫,深深的翠,油画般忧郁的色彩交错着,缠绕着,披散着,密密麻麻地掩盖了村庄的天空。风掠过树梢的时候,紫藤飞扬,仿若百花仙子起舞时,漫天飞舞的秀发。
此时正是赏花时节,路上有不少游人进村,耳边不时传来惊艳的赞叹声。
村口一个爬满紫藤花的凉亭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一头长及腰际的秀发乌溜溜地披垂着,上身披着一件花纹精致的对襟薄棉衣,长及脚踝的白色棉布长裙在细风中微微漾起波浪。
她的美是很有灵气的那种,仿佛水中盛放的水莲花,又仿佛姿态曼妙的紫藤,俏生生地绽放在人群中,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当若蓝的眼睛看到她的脸,就再也移不开了,不是惊诧于她的清灵,而是她的模样感觉竟是异常熟悉,仿佛之前无数个沉睡的午夜,她一直出现在她的梦中,就如此时这般浅浅笑着望她,却从来没有过任何言语。
嗨,她露出友善的笑容。她说,你们是预订了栖竹小馆的客人么。
尔后,她偏头望着若蓝,笑着说,客人,我好像见过你。
她的声音清脆如莺,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一阵风吹来,她的裙子飞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有数朵蝴蝶状的紫藤花瓣从她的身后落下,扬起一阵香甜的气味。
若蓝抱紧怀里的背包,眼神诧异,心脏加速律动。
路晓寒,这是你灵魂最后栖息的地方吗?
栖竹小馆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大部分用木头建成,紫藤花沿着木墙的根部往上爬,又在屋檐下垂下无数条分支,宛若天然的流苏般。小楼门前,有一个小小的竹林。繁花绿叶辉映,如诗如画。
小馆的房间异常整洁,拉开窗帘,就能看见一片花海。
若蓝放下行李,光着脚在木板上走来走去,微微的凉意透过脚心传上来,竟有种奇异的舒服感。
同行的那对年轻情侣,此刻正在窗前兴奋交谈。
阿海,你说这地方算不算世外桃源呢?女孩问,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是很漂亮啊,不参加这次自助游,还真是不知道这么个地方呢。林青说还有温泉的,今晚我们去泡吧。男孩拥着女孩,说话细声细气。
不可否认那样的画面,让若蓝有了一丝妒忌。
你们这一对,稍微分开一下不可以吗?一路上都粘着,快变连体婴儿了。温俞小姐,赶紧把你男朋友赶出去,我要换衣服了。她打趣道。
男孩有点脸红地望了一下若蓝,跟女友轻声交代两句,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那个名字叫温俞的女孩不好意思地冲若蓝笑了笑。若蓝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若蓝,你家在哪里?温俞的声音有点好奇。
若蓝换衣服的手抖了一下。我也想不起我的家原本在哪,只记得是在很南的南方。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父亲搬家。每年的三、四月,就是搬家的日子。若蓝淡淡地说道。
哇,那岂不是搬了很多地方了么?温俞吐了吐舌头,说,那今年要搬吗?
我父亲去世了,再也不需要搬家了。若蓝的声音变得苦涩。
就是因为一直搬家,她才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故乡越来越远,远到连母亲的坟墓,都不能去祭拜。
温俞的脸上马上堆起歉意。
没关系,若蓝微笑着说,我父亲太累了,死亡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温俞不解地望着若蓝,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若蓝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也无法找到,就像是一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人,阳光也无法照亮她的内心,只有冰冷的空气,在她身边低低徘徊。
午饭是丰盛的紫藤大餐:紫藤做的糕点,紫藤熬的粥,紫藤蒸的鱼……每一口,都让人唇齿留香。
若蓝一口气喝了几大碗粥,温热的粥让她全身的细胞开始苏醒,仿佛连毛孔,都微微散发出紫藤的香气。
双胞胎姐妹正是最活泼的年龄,一直在饭桌上缠着林青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她们的父母则一直乐呵呵的,很少说话,然而眼神交接之处,又仿佛有无形的默契,让他们明白彼此的心思。温俞和阿海依然黏在一起,你帮我夹菜,我喂你一口粥,仿佛连空气都透着甜蜜的气息。
若蓝轻声失笑,这次一起拼团的,似乎都是不错的人。
大家好像吃得挺开心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若蓝抬头,那个水莲花一样清灵的女孩子托着一盘糕点,正含笑站在她旁边。
她距离若蓝很近,若蓝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温热的气息,伴着淡淡的花香传来。
这是我刚做好的紫藤水晶糕喔,免费奉送,你们尝尝。女孩甜甜地笑着摆上糕点。
菱形的糕点整齐地排列在瓷碟上,透明的糕点被细心地染上淡紫的色彩,水晶般漂亮,可以看得出做糕点的人是如何的心灵手巧。
妈,她们两个好像喔,不会是像我跟阿紫一样吧。双胞胎中的一个突然像发现新大陆般叫了起来,手指指着若蓝和女孩。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们身上了。
若蓝原本束起的秀发披散在肩上,同样的鹅蛋脸,同样幽黑的眼睛,咋一眼看过去,两人的眉目竟十分相似。
女孩有点愣住,望了若蓝一会,尔后笑了起来,说,难怪有熟悉感呢,原来我从你的脸上,看到了我。
她向若蓝伸出手,手指纤美如玉。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我叫天蓝,你呢?
若蓝脸色瞬间苍白,筷子啪一声,掉到地上。
自助游第二天早上的行程,是去爬山。
栖竹小馆的小竹林后面,是一条被绿树紫藤遮掩的水泥路,走到尽头便能看见一潭碧水,水色如玉。潭上有一座木板小桥,仅容三四人并肩而行,一直蜿蜒到清潭另一边的山脚。桥上也缠绕着紫藤,无数花枝垂下,走上去,桥身微微摇晃,花枝轻拂肩膀,仿佛真的坐上了花轿,轿子涉水而行,即将步向仙境。
这是我们村庄最出名的一座桥呢,名为紫藤花轿,据说相爱的男女,只要手拉手走到对面,就能得到幸福喔。走在前面的天蓝笑着回头介绍,棉布长裙随着她的身子摆动,优雅地扬起。
她的话刚说完,那对情侣已经迫不及待地直奔上桥,双胞胎阿朱阿紫也一左一右夹着正在拍照的林青,欢呼着往桥上冲。
若蓝走在最后,在她前面,是那对中年夫妻,两个一起走过多年风雨的灵魂,此刻正紧紧地靠在一起。
她听到丈夫说,老婆,你的白发又冒出来了呢。
然后是妻子平淡中略微带点忧伤的声音,说,毕竟不年轻了呢。
没关系,我也跟你一起变老了啊。丈夫伸手揽住妻子的肩,说,如果你不喜欢,回家我帮你染黑吧。
世间的平凡夫妻,大概都是同样的想法吧:在柴米油盐中过着平淡却满足的生活,一起慢慢变老,最后化为尘土。
若寒慢慢地走在桥上,木板的桥面发出细微的吱吱声,有种说不出的古朴,仿佛时光倒转到青衣白履手撑油纸伞的年代。那么多的人曾在这桥上走过,他们最后都得到幸福了吗?
路晓寒呢?这是他一直寻觅的地方吗?他也曾跟一名女子牵手走过这座小桥吗?
有嗡嗡的叫声在脑海中盘旋。天蓝,若蓝,天蓝,若蓝,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反复地唤着这两个名字,忽然一道闪光击中脑海,若蓝只觉得一阵昏眩传来,尔后一个翻身,摔落潭中。
她最后的记忆,是略带寒意的潭水,一圈一圈地涌过来,把她一直往水的深处推去。
恍惚间有束光源照亮黑暗,她顺着光线往前走去,爸爸正蹲在地上自言自语。
不对,不是这里,究竟是哪里呢?为什么我一直想不起是哪个站呢?为什么总是找不到呢?我记得那个站名很美的,车站离那个村庄也不是很远啊。究竟是哪里出错了?爸爸一脸苦恼地揪着头发。
她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一直叹气的爸爸。
若蓝,你先歇下,爸爸去买票,该出发去下一站了,不然,就错过花期了,她还在等着我呢。爸爸说完连一眼也没看向她,转身就跑出去了。
她看见他奔跑的背影像无法捕捉的风,长长的风衣向后飞起,随后融入无边的黑暗。
她想张开口喊住他,喉咙却像被火烧过般灼痛。
然后若蓝就醒了。
若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旅馆的床上。大家全一脸担忧地围绕在床边,看到她醒来后都忍不住松了口气,满脸欢喜。
若蓝姐姐,你醒了就好啦,刚才把我们吓坏了,天蓝姐姐都急得哭了。是林青哥哥跳到水里把你救起来,又把你背回来的。可惜你没看见,他当时好帅喔。双胞胎之一马上像小麻雀一样,嘴巴冒出一串音符。
阿紫你好笨,若蓝姐姐晕倒了,怎么可能看见嘛。双胞胎的另一个忍不住纠正姐妹的语病。
若蓝的视线扫到林青脸上。林青的脸都有点红了,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没事就好。
有一丝暖意,像细细的流水,缓慢淌过她的心田。
谢谢你们。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门吱呀一声响,天蓝捧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茶碗进来,搁到床前,笑着对若蓝说,你醒了就好了,把这姜茶喝了吧,潭水很冷,免得着凉了。
若蓝坐起身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她拿起碗,一口一口地吞下碗里的液体。没人看见,有数颗豆大的泪珠,滚入了碗中。
爸爸,在你的心中,我竟是一个替身么?若蓝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推开旅馆的后门,穿过紫藤曼绕的花径,便走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若蓝在一扇虚掩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她犹豫着是否进去,然而房间里面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力,仿佛要把她吸进去般。
你找我吗?一个甜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若蓝回过头来,那个水莲花般的女孩正笑盈盈地立在身后。
进来吧,只是有点乱呢,希望你不要介意。天蓝推开了房门,轻轻牵起若蓝的手,把她拉进房里。
这是第一次她与她的手心相触。若蓝仿佛有种错觉,像是一股暖流快速地从对方的手心传到她的,然后飞快地缠绕心脏一圈,随后没入沸腾的血液中,了无痕迹。
若蓝的视线缓缓移动,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整齐干净。天蓝色的墙纸,窗台的数盆吊兰,摆在床头的绒毛大狗,无一不让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散发出温馨的气息。
最后,她的视线停在桌上立着的相框上。待得看清画面,她睁大了眼睛,气息紊乱,只能用手腕撑着桌面,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
照片是灰黄色,看得出是很久之前照的。照片的背景依然是漫天的紫藤飘舞,花架下有一男一女,女的半倚坐在长藤椅上梳着头发,头发黑油油地垂下。一个男人半侧着身子横卧着,头枕着她的腿,一手拿着一束女人的秀发嗅着,似醉非醉,一脸满足的表情。照片旁边的空白处,抄了一首李白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诗的旁边,写着一行字:醉卧美人膝。
一丝血腥味让若蓝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咬破嘴唇。
你没事吧,好像很不舒服呢,要不要坐下休息?一旁的天蓝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她呼吸急促,突然一把抓住天蓝的手,说,这照片,你从哪得来的?
这照片?天蓝有点疑惑地望望她,又望望照片,说,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父母的合照啊。
一声轰隆隆的惊雷从头顶掠过,若蓝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怔怔地望着天蓝,忽然像是惊醒过来般,一下子往外冲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仿佛远离了所有的过去,直到感觉再也没有力气了,若蓝才停下脚步。
四周的景物让她愣住了。
不远处,紫藤飞舞如柳,花架下的小路一旁,有一张长藤椅,仿佛很久没有人坐了,椅身已经斑驳,紫藤的花瓣厚厚地铺了一层,透露着寂寞的信息。
路晓寒,是你的灵魂指引着我的到来吗?若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身边的景色瞬间变成昏黄。她看见男人枕在女人的膝盖上,陶醉在这个温柔多情、紫藤花开的三月中。然后在她面前,碎裂成无数记忆的碎片,慢慢地消散在风中。
她伸出手拨开藤椅上的花瓣,藤椅的一角果然如她所想,刻着男人与女人的名字。
路晓寒与林紫衣。果然是好般配的名字呢?
只是,刻下名字的人已经不在,还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的永恒呢?她机械地坐下,靠在藤椅上,落日的余晖穿过花架,洒落斑斓的影子,隐隐约约,能看见蔚蓝的天空。
天,真的好蓝呢!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有两行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若蓝——
远处仿佛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随后是一阵焦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若蓝睁开眼睛,看到林青焦急跑近的身影。
若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腿上软绵绵的,让她就快无法支撑自己的身子。
一只大手及时扶着了她。手上传来的温热,让她有了瞬间的回神。
多么温暖的手啊,就像别人说的父亲的手,只是,只是为什么爸爸从来不肯伸出手拉着她,为什么每次看她都像是在她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呢?她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只想得到一个拥抱啊。
她一把抱住林青,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亲人般,嚎啕大哭。
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若蓝睁开眼睛时,日已西斜。
屋子里很静,只有林青一个人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地盯着手提电脑。
她起床的声音惊醒了他。他一脸笑意地站起身子,给她倒了一杯水。
大家都出去玩了,我要整理照片呢,干脆就留下照顾你,你没事了吧。林青关切地问。
若蓝微微笑着摇摇头,起身走过去看林青的作品。
林青的确是一个很喜欢拍照的人,电脑屏幕上闪过的照片,全是这个村庄的风景。全景,局部,特写,不同的角度勾勒了大自然不同的美态。
林青,为什么没有关于人的呢?若蓝点动鼠标,一张一张地浏览照片。
我拍的都是风景,没拍过人。拍风景,要抓住灵性,拍人,要抓住灵魂。而灵魂,实在太难捉摸了,需要投入全身心去了解一个人,才能排出最精彩的瞬间。而我自认水平还不够,所以还没拍过人物呢。林青笑着解释。
若蓝迟疑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朱藤户这个地方的?
我是听一个同样喜欢摄影的朋友说的,他来过后,一直跟我念叨这里是如何的美丽。我看了他拍的照片,的确很美,就计划着过来。但我一个人过来,费用比较大,所以干脆就上网发帖子,找人拼游了。林青解释道。
你呢?怎么想来参加的?他的眼里有一丝好奇。
若蓝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她能告诉他,她是为了追寻爸爸的脚步,去寻找一个紫藤花盛开的地方,才来的吗?
有细碎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甜美的声音:若蓝,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若蓝一下子站了起来,放在桌沿的水杯被碰到,摔落地上,飞溅起无数水花,一如她被扰乱的心湖。
若蓝,我总觉得你是我的亲人呢,阿妈离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爸爸又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虽然村子的叔叔伯伯都很照顾我,但是其实我寂寞得很呢。
天蓝走在前面,背影孤单,说话的语调有淡淡的寂寥。
若蓝沉默着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又仿佛只是绕了一个圈,她们走到一个小小的山坡前,游人罕至。旁边依然是紫藤蔓绕,青山绿水,美丽非凡,脚底下紫藤花混合着泥土,踩上去,发出异常温柔的声音。
天蓝浅浅地笑了一声,顿了顿,又说:若蓝,我的父母当时是在这里相遇的呢。
她伸出手抚弄着披垂及肩的紫藤,像在回忆美好的往事。
我妈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妈妈说,那天是日落时分,夕阳很美,紫藤盛放,她站在这里,望着远处,幻想外面的世界。一个男人就在这时闯了进来。那时金黄的阳光斜斜打在他的身上,他向妈妈走过来,紫藤花的枝条从他的肩膀滑过,他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妈妈当时连呼吸都忘记了呢。
爸爸妈妈那时大概是一见钟情吧,爸爸当夜就留宿在栖竹小馆了。他们热烈相恋,到了最后,为了更紧密地分享彼此的人生,他们开始着手婚礼的事。那时的妈妈很幸福,可是快乐毕竟不能长久呢。
我们这里做嫁衣,都是自己织布,然后用紫藤花捣碎取汁染布,染出来的颜色都是非常的美丽。妈妈刚刚把紫藤嫁衣做好,爸爸就接到消息说他的妈妈病危,让他赶回家去。爸爸说最迟第二年紫藤花开的时候,就会回来迎娶妈妈。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妈妈每天都站在这里等,始终不见爸爸回来。妈妈至死,都摸着紫藤嫁衣跟我念叨,说爸爸会回来呢。
爸爸走时妈妈已经怀上了我,爸爸走前跟妈妈说,那天我们相遇,我记得天空很蓝,很美,不如我们的孩子就叫天蓝吧。
她说完,转过头望着若蓝,眼神略带忧愁,轻轻地说:不知道我爸爸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呢?他还记得他的孩子叫天蓝吗?
一丝尖锐的疼痛慢慢从心底爬出,若蓝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她没有说话,缓缓走到山坡前,那里有一道溪流缓缓流动。
若蓝捧起溪水喝了一口,果然好甜呢。
她缓缓地转身,在山坡上躺下,眯着眼看天。淡淡的斜阳照过来,衬托得天空越发蔚蓝。
天蓝也在她身边躺下,淡淡地说,妈妈是穿着紫藤嫁衣火化的,骨灰撒在这个山坡的南边。她说是可以对着爸爸过来的方向,这样只要爸爸回来接她,她就可以帮爸爸指路,以免爸爸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呢。
我想,爸爸肯定会来找我们的,一定是因为前边的铁路废弃了,所以爸爸才找不到回家的路。
若蓝脸上浮现震惊的神色:你说前边有段铁路废弃了?
对啊,我5岁的时候,那条铁路就不用了,改用你们来时坐的那条啊。天蓝回答道。
难怪爸爸一直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可怜的路晓寒,你一路迁徙和寻觅的,明明在地球某一个角落,却至死也不能到达。若蓝在心底叹息一声,转头看着天蓝,眼里有深深的痛苦。
沉默了一下,若蓝说,我爸爸的故事,你可能会感兴趣吧。
从我小的时候,爸爸就不跟妈妈说话,害得妈妈天天以泪洗脸。
他常常念叨着,要到一个紫藤花盛开的地方,去迎娶他的新娘。每每听到这番说话,奶奶就很生气。妈妈抑郁在心,早早就过世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年轻时的爸爸喜欢到各地去增长见识,曾在一个村子邂逅了一个很美的女人。但是奶奶已经有喜欢的媳妇人选,就骗着爸爸回家,并绝食要挟,逼着爸爸穿上了新郎的礼服。成婚那夜,爸爸在奶奶的房门外跪了一夜,祈求奶奶能够回心转意,无奈奶奶就是铁了心不让他走。听说那夜,下了场大暴雨,一直下到天明。爸爸后来昏倒了,发了三天三夜高烧,醒来后精神恍惚,记忆出现空白。
奶奶过世后,他就带着我,说要去履行约定。我们每年的三四月份搬家,但是他总是找不到当初的那个地方。我们只好一直搬家,不停地搬,沿着铁路由南往北一直寻找。直至死去,爸爸的嘴里还是念叨着那个紫藤花盛开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呢?
若蓝感觉到脸颊凉凉的,泪水不知不觉间已经滑落。
如果我告诉你,路晓寒是你爸爸,也是我的爸爸,你信吗?她盯着天蓝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天蓝的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她的眼神像是不敢置信。
若蓝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天蓝,若蓝,你还不明白吗?若蓝就是“像天蓝一般”的意思啊。我在爸爸的心中,只是你的影子呢。也许他每次看我,都是在想象他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吧。
她站起身子,往村庄的方向走。
若蓝——
天蓝叫住了她,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滑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呢喃道。
若蓝叹了一口气,笑容苦涩,说:那就说再见吧。
若蓝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去,任由花的枝条滑过肩膀,一如多年前的黄昏,只是当年的路晓寒遇见的是佳人,前边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呢?
远远传来天蓝脆弱的痛哭声,久久地在这个美丽的村庄徘徊。
若蓝面无表情地走进栖竹小馆,脸上的泪水已经风干。
经过林青的房间时,她发现房门虚掩着,透出丝丝温暖的光。
仿佛感觉到了那天她抱着他哭时,他身上给予的温暖,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
林青正坐在电脑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上的照片,一动不动,脸上似是陶醉的神色。
照片里,是天蓝的倩影。看周围的背景,应该是刚刚她跟她一起走出去时,林青从窗台拍摄的。照片把人物的神情捕捉得很好:风扬起她的发丝拂过脸庞,几近透明的肤色像晶莹的玉石般透净,望着前方的眼神温和恬然,棉白长裙微微飞舞,飘逸如白莲盛放。
这样俏生生的美人放在花繁叶茂的背景中,正是三月最美的风景。
若蓝立在林青身后,看着那幅照片,心里一阵揪心的痛。
林青,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带我来这个紫藤花盛开的地方。若蓝在心里默默地对林青说,留给他的背影一个恬静的笑容,然后轻轻后退,一步步离开。
这个男人,终于可以用他的心,捕捉住一个灵魂了。他与她,只是一起分享了一小段人生旅途的人。他给了她温暖,她给了他一点淡淡的回忆,而后,终归交错而过,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归程。
天空刚刚露白之时,若蓝把路晓寒的骨灰撒在那个南山坡上,让他的躯壳和灵魂合为一体,跟心爱的女人永远在一起。
妈妈,对不起,我成全了爸爸,请你放开他也放开你自己吧。爸爸,你的心愿已经完成了,不用再迁徙流浪了,从此醉卧美人膝,过着快活惬意的生活吧!
若蓝默默念完心里的话,拉着行李走出了村庄。
她的身后,阳光灿烂地洒下,照亮天地,风吹起无数的紫藤枝条,温柔地舞动,带来扑鼻的芳香,空气中仿佛还夹杂着她呢喃的声音:
再见了,姐姐,很高兴见到你。
责任编辑⊙裴秋秋
韩文亮,女,1984年1月生,广东湛江人,现为北京某图书公司策划编辑,偶写随笔、评论,此为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