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
那天是哪一天
◎杜撰
这是冬天的一天,特别冷,很久没有像这样站在冬天的街上挨冻了。我想不起上一次体味到这样的寒冷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在这座以前叫商场现在叫商厦的大楼门前等过几次人,不过那都是夏天,或者是春天秋天不太冷的时候,我等待的是别人,而不是今天要等的林黛。我奇怪今天为什么这么冷,是因为在等林黛吗。我已经等了十分钟,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我一只手拎着几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手机,感觉两只手都很冷。我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最终发出了第四条短信。第一条短信是我睡醒以后发的,林黛回过来说她在睡觉。第二条短信我说我想见她,让她定时间和地点,她回过来约定了时间和地点。第三条短信我告诉她我已经到了,她回过来说她正在车上,马上到。我用第四条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冻得不行了,请她快一点。发完短信我像强迫症患者一样不停地看手机,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一分钟、三分钟地过去,却一直没收到她的短信。我看着街上三个方向涌过来行人,还是没有林黛的影子。
寒冷开始让我心烦意乱,我开始咒骂林黛,也骂自己怎么突然想起约她出来,早知她要迟到,还不如不见她。我最后一次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再过五分钟她还不来你就走。就这样,约好的时间终于过了二十分钟,我开始离开商厦的正门,开始给林黛写第五条短信,想告诉她我走了,再见什么的。我边走边在手机上拼汉字,刚要按发送键过街的时候,看到林黛从街对面向我走来。
我对她说,你怎么才来。她说,我想洗了头再出门。我看着她扎成马尾巴的头发,突然伸出手去抓了一把,我感到她头发是干的,就问她怎么是干的。她说,我怕冷,没洗。我对她说,你也知道冷啊,快找个地方,你请我吃饭吧,我快冻死了。她说,你请,哪有我请的道理。我说,你怎么这样,我请只能请你吃炸酱面。她说,我不爱吃面。我说,那你就看着我吃,走这边,这边前面有家炸酱面味道不错。她不情愿地跟着我向东边的大街走,一边坚持着说,我不爱吃面。我说,那你想吃什么,你带我去吃。她不说话,我放慢速度和她并排走,开始打量她今天的穿着。林黛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长围巾,白色的牛仔裤,褐色扁皮鞋。我就她说,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这么没品位,活像个粉红色的土鳖。她大叫一声,滚,然后站定在人行道上不动了,怒容满面,准备进一步开口骂我。我指着她的包说,这包不错,黑和黄的图案不错,你终于换了新包了。她一听就开始笑,她知道每次见她我都会取笑她的包。那是她以前的一个包,她有两三年时间一直背着那个颜色已经掉得发白,小得只能装一个CD机的包。这次终于给换了,我笑着对她说。
林黛露出开心的样子,和我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她忽然看着我的脸对我说,你怎么老成这样了。我摸了摸一周没剃胡子的下巴,对她说,你才发现啊,早就老了,这不都从老梆子老成老逼了。她皱了皱眉头,不说什么。快到炸酱面馆时,她说,吃炸酱面我要加个煎鸡蛋,我说鸡蛋就不加了吧,我的钱只够买两碗炸酱面。她一听又站在人行道上不走了,她对我说,马超,你也过份啊,你怎么这样。我说,我穷。她说,你怎么穷成这样啊?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她说,那你去吃吧,我走了。然后就转过身朝刚来的方向走去,我看她真往回走了,就继续往前走。经过炸酱面馆,我也不想吃了,只想赶快往前走,走下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会儿或者喝点酒。
走了十来步我开始咒骂林黛,你个小逼秧蹭你一顿饭怎么就这么难。一边骂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到林黛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转过身去对她说,走,你带我去吃你爱吃的吧。她说,你这么过分啊,好吧,去我们公司旁边吃炒菜米饭吧。我说,这才是好孩子嘛。我跟着林黛往回走,经过刚才的商厦,穿过另一个街口,拐进一条巷子,躲过一排饭馆门前吆喝着拉客的人,又拐进一条巷子,进到一家川味饭馆。
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林黛领着我选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坐下之后,她又站起来,解开她的围巾,取下她的包,在桌上靠墙放好,又脱下她的羽绒服,折叠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把几个袋子靠墙放着,看到她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服务员过来倒茶水,问我们吃什么,我指了指林黛。林黛要过菜单开始翻看,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够你的钱就行。她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要了两碗米饭。我喝了几口热茶水,才感到身上有些暖。
炒菜的味道很一般,林黛却说很不错,她经常和同事来这里吃午饭,要么叫这家的外卖在公司吃。我问她,你现在在什么公司。她说,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家公司。我说,你以前上班的那家超市呢。她说,超市还在啊,我不去那儿上班了。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去英国呢。她说,等机会呢,去英国要很多钱,你知道吧。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去新加坡、澳大利亚、越南比较容易。我很想去越南哎,我忍不住对她感叹了一句。她问我,你去越南做什么,我说,做乐队啊做DV啊做和尚啊能做的事简直太多了。她问我,不泡妞?我说,泡,当然泡,我还想做越语版的《花花公子》,越南,特别是美丽的越南南方,你在电影上见过吧,那里姑娘的身材,比你简直。我止住话头,吞了一大口难吃的米饭。
她问我,简直怎么了,我说,简直差不多。她从菜碟里夹一口豆腐吃,然后开始用纸巾擦嘴,我注意到她每吃一口菜都要用纸巾擦嘴,擦嘴角,擦嘴唇,而且要擦很多次。我努力不去看她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免得自己吃不下。我咽下口里的米饭问她,你怎么不在那家超市上班了。她说,不想去,烦。我说,你烦什么,给你发钱你还烦,超市培训你容易吗。
说起超市培训,我想起以前林黛打给我的那个奇怪的电话,就是那家超市把林黛拉到呼和浩特搞培训的时候。林黛在长途电话里问我,徐自摸那首叫再见酒桥的诗的全文是什么,你快给我背一下。我刚从确信是她给我的长途电话里缓过神来,连忙对她说,我不会背诗啊,虽然你知道我写诗,但我不会背诗,除了几首短一点的唐诗,比如江湖夜雨十年灯,一剑霜寒十四州。她说,谁让你背唐诗了,快帮我找一下那首再见酒桥我要急用快啊。我听她语气真是在着急不像是开玩笑,就对她说,书不在我身边,就是马上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那本有再见酒桥的书,这样,你快去新华书店找,肯定能找到,然后背下来或者抄下来。她说,来不及了我在培训的地方走不开,你是不是在上网。我说,是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她说你赶快从网上帮我找一下,要全,全部的,再照这个号码打过来告诉我,我就在电话旁边等你啊超哥哥。我听到她都叫我哥哥了,就说,网上肯定有,你等会儿我很快给你打过来。等我拨通那个号码,她一下子接起来焦急地问我有没有找到。我说,你别慌,慢慢听我念,准备好纸笔记下来。她说,我准备好了,你念吧,全不全。我说,全。然后对着显示器一句一句念给她,一边提醒她听写时注意区别的、地、底三个不同的字。
超市培训你容易吗,我对林黛说,你对得起超市吗。接着我还想说,我那天给你找那首诗容易吗,可说出口却变成了你连徐自摸都对不起啊。她听了呵呵呵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啊。她不说话,又笑。也许她为自己那天电话找诗的事笑了,也许她为自己辞掉了烦心的工作笑了,也许自摸这个词让她想起自慰那个词她就笑了,总之我搞不清楚她究竟为什么笑。
吃完米饭,我开始喝汤。林黛放下她的碗说她不吃了,我看到她碗里还剩着一点米饭。我喝下一口汤,林黛问我,你的袋子我能不能看。我说,你看吧。她掏出里面的一本有声音乐杂志,拿在手里翻,问我,这是什么杂志。我说,打口音乐啊你不识字?她说,你从哪儿买的,借给我吧。我说,非主流就有卖的,等我把杂志里的CD转到电脑上,就借给你。她说,那你把杂志送我吧,反正你只要CD。我说,等我把CD转到电脑上,连杂志一起借给你。她说,要不你把CD送给我,杂志我也不想看,听听CD还不错。我说,那我把CD借给你,不过你也不听CD啊,那两张CD你不是没要吗。我想起有次林黛来工作室找我,问我要两张CD,结果临走时她却放在工作室洗衣机上不带走,我硬塞给她,她也不要。林黛说,你还说,那两张CD你那么不情愿送给我。我说,最终还不是送你了吗,只是你没拿走。她说,你把CD送我吧,这张,这本杂志的。我说,好吧,CD送你,杂志我去看。我看到林黛脸上有了满意的表情,就开始盛第二碗汤。林黛翻了一会儿杂志,又看袋子里的其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那本杂志翻动着,然后对我说,杂志也送我吧,我想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我开始感觉到有一把电锯在我的左边额头上制造出疼,我对她说,你把杂志拿走吧,CD也拿走。林黛从杂志上抬头望着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我说,袋子里还有袋子,你腾一个出来,装上你的杂志和CD。
喝完第二碗汤,我拿出烟给林黛递过去一支,她说,我不抽。她把杂志和CD放到腾出来的袋子里,放在我的袋子上,开始翻弄她的毛衣领子。我点上烟,看了一眼她的胸,感觉还是那么平。我说,今天吃得真饱。林黛说,不错吧,这家的菜。我拿烟堵住嘴,抽了一口。林黛叹了口气,对我说,我爱上一个男人。我愣了一下,问她,是不是我。她说,不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对她说,祝贺你,终于爱上男人了。她说,真的,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问她,真的?不是你那个俄罗斯中国两头跑的中学同学?她说,不是,他是一个酒吧的老板,他结婚了。我赶忙又向她祝贺,对她说,祝贺你爱上已婚男人。她不理我的调笑,伤感的表情更显凝重,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我问她,是哪个酒吧?她说,他的酒吧离我家近,名字,不说了。我突然想起林黛她平时不喜欢泡酒吧,我对她说,你不是不喜欢泡酒吧吗?她说,最近常和几个朋友去酒吧,那老板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常去。我说,好啊,今晚就去泡那个酒吧,顺便见见你那些朋友,当然主要还是见见你爱的男人。她说,不去,今晚我不去,过些天,我才想去那酒吧。我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想了想酒吧老板能有多少钱,就对她说,酒吧老板都没多少钱吧?她说,那个男人有孩子,一岁多了,我见过,很可爱的男孩儿,我还见过他老婆,她接着说,他老婆,在酒吧见过。我说,好嘛,你终于开始恋爱了。
关于林黛爱上的酒吧老板,我知道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于是就问她,你下午还上班吗?她说上,两点半得去公司。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还差八分钟。我对林黛说,咱们走吧,你去上班,我去商业大学找网友喝酒。她一听我要去找网友玩儿,就很有兴致地问我,什么网友,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说,当然是女网友,你想去就一起去。她说,好啊,我去公司请假,只一会儿,很快就出来,然后和你一起去玩儿。我说,好,你穿衣服,我们走。我穿好进门时脱掉的外套,林黛叫来服务员结帐,然后站起身,开始穿她的衣服。她右边的墙上有一面大镜子,我知道好多饭馆都用安装大镜子的方法来增加室内的宽敞感,没想到的是这面镜子现在成了林黛的穿衣镜。我收拾好自己的几个袋子,拎在手上,面向镜子站着,看林黛侧转着身体,对着镜子穿她粉红色的羽绒服。穿好后,她又左看右看地摆弄了一阵,开始背上她有着黑黄图案的新包,她又调整了一阵包上的背带,才开始围她的围巾。我拎着袋子重新坐下,等着林黛围好围巾。
就在我坐下后,林黛的白色长围巾发生了故障。我还是在镜子里看着她,看着她反复地摆弄着围巾,弄着围巾在胸前打结的样式,她一会儿把围巾交叉起来,一会儿又分开,一会儿打个结,一会儿又双股交叉。我沉默地看着,最后喝了一口茶水,推开塑料杯站起来等她。她第三次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了下来,重新开始围。我在椅子上放下袋子,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点上,看着林黛重新开始设计她的白色长围巾的打结款式。我抽着烟等她,同时忍着笑,却忍不住发出哧哧的声音来,林黛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笑一下又忍住笑,稍微加快双手的速度。终于,她围好了她白色的长围巾,转过身呵呵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等她弯腰拿起装着杂志和CD的袋子,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我和她一起大笑着往门外走。走到门外,林黛缓住笑声对我说,我看到那个服务员快要崩溃了,说完她终于憋不住了,呵呵呵又笑出了声。
这一天是冬天的一天,特别冷,我记得我很久没有这样站在冬天的街上挨冻了。想不起来上一次体味到这样的寒冷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刚才我还在对面的商厦门前等人。我等待的不是别人,而是刚才见过的林黛。林黛去旁边楼上她的公司请假了,她说十分钟就下来,然后和我一起去商业大学找人玩儿。我一只手拎着几只塑料袋子,一只手拿着手机,感觉两只手都很冷。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二十分钟,已经给她发了三条短信,但是她一条都没回。我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不发第四条短信。我想起刚才吃饭时没看到林黛拿出手机来,我突然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手机。我更加奇怪为什么等林黛的今天怎么就这么冷,我已经等了二十五分钟,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很多天以后,我还记得那一天街上的冷。由于那天的冷我记得太牢固,我就给林黛写了一首歌。我准备把这首歌卖给分支乐队和毛片乐队,希望他们有机会用这首歌去酒吧卖唱。这首歌叫做《蹭一顿饭是多么不容易》,现在我希望林黛、分支乐队和毛片乐队的几个乐手还有酒吧的老板们,都能够喜欢这首歌。
《蹭一顿饭是多么不容易》(词/曲:分支或毛片乐队)
你想要杂志
你想要CD
你要走了杂志和CD
你要CD是为了给你家的病猫听吗
是为了在酒吧催出你小乳房中的眼泪吗
角镇宾馆的房间,他们吃着自带的饼干、牛肉,喝着问服务员要来的开水。他们整理好各自的包,各自背好,一起走到一楼前台,办好退房手续,走出前厅大门。他们看到外面飘扬的细雪,看到街边路角积着的薄雪,他们一起往通向镇外的路上走去。马超走在最后面,他回头看了一下他们昨晚吃过饭的饭馆,问其他人,你们想吃牛肉面吗?其他人,也就是孙行、林黛、潘莲三人,都说不吃。刚才不是吃过了吗,孙行说。马超说,你饭量怎么又小了。他们进到宾馆旁边的一家商店,四个人商量了一阵,买了四瓶水。他们经过街边的行人和长途班车,准备往镇外的公路走去,都没打算去镇中心街上走走。马超又问其他人,想不想去广场看看呢?潘莲说,不去了,我们出发有点晚,还是直接走吧。
马超来到这镇上,走过镇中街,穿过斜坡走到镇旁边的体育场,看到不久前的一场雪,还积在罗马竞技场形状的下陷式体育场的角落里。阳光晴好,他看得很远,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从右边陡峭的台阶走向空无一人的体育场,踩着塑胶跑道,走到体育场中间的草坪旁边。马超看到他俩看着枯草如同秃斑的草坪,止步不前。马超点上一支烟,看到姑娘也取了一支烟点燃。姑娘与男人互相递送着抽同一支烟,慢慢沿着跑道往前走,慢慢经过跑道旁边的主席台,慢慢走到跑道转弯的地方,男人又一次把燃着的烟递给姑娘,转身进了跑道外侧的一座房子。马超看了一会,发现那是一处公共厕所。马超转移视线,抬眼望向正前方,远处的山沟深远异常,笼罩着午后淡蓝的光雾,开阔如川野。马超离开体育场,步行环镇公路一周,沿途又看到五六条辐射状伸出的深沟大壑,山顶充足的阳光使它们在马超眼中一览无余。
傍晚之前,马超看过两处旅馆,都不够理想,不是没有暖气,就是床褥污黑。马超想等孙行、林黛、潘莲到来后,一起去角镇饭店看看。除了饭店,角镇还有一处宾馆,马超知道,他们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时间快到了,马超在饭店楼前的街边等他们,街边斜坡对面就是长途车站。一辆班车停在对面街边,马超看到潘莲从车门走下来,然后是林黛,然后是孙行背着两个包从车门跳到街面上。林黛看到街对面的角镇饭店,问马超,我们今晚住这儿吗?马超说,我们过去看看再说吧,他把手伸向潘莲,说我替你背吧,潘莲整理着肩膀上的背带,说,不用,我的包不大,也不沉。马超对孙行说,咱们去那儿看看吧。马超指了指角镇饭店,孙行说,好。
他们走下通向体育场的斜坡,趴在体育场上方坡边的栏杆上,观看马超发现的这一酷似古罗马建筑的场所。孙行拿出相机,俯拍着,林黛和潘莲凑在一起,惊叹着,马超想着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姑娘。他们离开栏杆,走到饭店的前厅,看到总台后面空无一人。
他们在飘扬的细雪中踩着公路边很薄的积雪往前走,角镇在他们身后渐渐变远。公路在山头上拐过一个弯,林黛回头望了一眼,对其他人说,角镇不见了。马超和潘莲走在前面,潘莲说,我们得走快点,我担心我们会在路上耽误时间。马超说,不用担心,虽然出发有点晚,但天黑之前我们能走到。潘莲说,昨晚睡得晚,睡得也不踏实,房间还是冷。马超正要说话,看到几个人从路旁的小坡走到公路上,微喘气站定,看到迎面而来的他们,微笑着。
他们在服务台前叫服务员,慢慢提高了嗓门,马超望着身后玻璃门外的山和积雪。一位穿褐红色制服的女人从服务台后的门里出来,低眉扫视着台后的桌面。马超问,有三人间吗,带暖气的。女人抬眼望着马超说,你们去上面一楼问吧,这里不登记。马超问,上面一楼?在哪里?女人扫视一眼他们,对马超说,就是街道旁边的一楼,从旁边的坡路上去。
刚从公路边小坡上来的中年女人,慈祥地望着马超和潘莲,还有走到近旁的孙行和林黛,微笑着。中年女人开口问,你们不去镇上吗?林黛说,我们刚从镇上出来。中年女人旁边一个年轻女人说,你们要去哪里?不坐车吗?孙行说,我们往前走,需要时就坐车。中年女人说,今天镇上逢集,你们不去吗。潘莲说,那镇上今天会很热闹吧,可是我们不能去了。一位青年刚从坡路上来,站在几位行人的身后,青年对中年妇女说,他们是搞项目的。潘莲笑了起来,转头望着马超、孙行和林黛。他们一起露着会心的笑,向几位还站在路边的行人说,谢谢你们,再见,再见。
他们回到街边,走进紧靠人行道的饭店门廊,穿过昏暗的光线,站在走廊中间的服务台前,高声叫着“服务员”,无人应答。马超用手整理一下肩头背包的位置说,我去楼上看看,他从服务台旁边的楼梯往上走,心想这到底是几楼?他听到孙行、林黛、潘莲随后跟上来,林黛在问,这到底是几楼?
公路前面望不到人,雪沫已经停了,偶尔有路过的车辆扬起积在路边的薄雪。他们四人走在一起,林黛说,我们是搞项目的,说完又笑起来。潘莲笑着说,项目是什么啊,真有意思。孙行模仿着广东话对林黛说,搞什么搞啊,你是项目我搞你呀。马超挥手划出一个圈说,项目,就是浇灌这干旱山区,你们看这山多干旱。
马超看到一间客房门开着一条缝,他在缝隙前调整视角,看见一个姑娘正在窗前抖动着床单。她是在铺新床单吗?或者只是把用过的床单抖掉尘屑、皮屑、脱发再重新铺上?马超又喊“服务员”,姑娘扔下床单,开大房门跑出来。马超问,你们的房间有暖气吗,有标准间吗,三人间或者单间也行。姑娘说,没有,这里没暖气,锅炉坏了。
公路往下倾斜,穿过几座房舍,路边的土台上,几个孩子停止玩耍,站成一排望着他们。马超看到路边沟下一座平坦的山头延伸出去,山头上是一处地面踩得发白的空土场,旁边有一排房子,好像是教室。房子前竖着一根旗杆,顶端有一面红旗在飘动。马超停下脚步喊道,哎,你们来看。他指着低处那平坦的山头说,那是一所小学,看它的操场,教室,还有国旗。
他们背着包,走出饭店临街的门,拐下斜坡,从体育场上方经过,往镇边的山头走去。马超望着远处的山壑,对其他人说,秋天时我来过这里,那片白色的积雪是一处水坝,现在水面肯定结冰了。林黛问他,你跟谁来的。马超说,杜撰,你不认识,那时刚好是秋天,我们一起在这里吃手抓羊肉。孙行举着相机,拍摄一处人家的土坯大门。潘莲问马超,这里手抓羊肉好吃吗?
他们看完学校,继续沿公路往前走,经过几座土坯房,看到路边的一处平地,几个孩子在上面闲耍。孩子们停下来看着他们,眼光好奇,面带微笑。潘莲对林黛说,咱们把糖给他们。她解下双肩背包,在包中找糖。林黛从口袋里拿出奶糖和水果糖,与孙行一起走到孩子身前,往孩子手中递过去。孩子们木然站着,机械地张开手,接住糖。孙行对孩子们说,吃吧,甜的。一个孩子在平地上奔跑起来,他没有跟其他孩子站在一起,他一直独自站在平地一角,此刻突然奔跑起来。孙行绕开其他孩子,快速用相机瞄准那个奔跑的孩子。那个孩子大约四五岁,穿着一双白色漆皮靴子,戴着白色尖顶的连衣帽,穿着黑色的棉衣棉裤,他在灰濛阴沉的山顶奋力奔跑。
山梁边缘的角镇宾馆,大厅服务台后坐着一个值班的女服务员。他们登记房间,一个标准间,一个三人间单床和另一个三人间单床,都在三楼。三楼的服务员打开标准间房门,他们进到里面,接连放下背包,扫视着室内的床和家俱。马超走到窗前,伸手摸窗台下的暖气片,说,凉的,没暖气,看晚上有没有暖气。林黛打开电视,孙行四下找暖水瓶,自言自语般地说,开水,开水呢。
公路不易察觉地起伏着,潘莲快步往前行走,带动黑色的双肩包背轻微摇摆,走了一会儿,看到铅色发青的路面略微向上,经过一块白底红字的石头里程碑。马超小跑着赶到潘莲身边,回身指着刚刚经过的里程碑对她说,那碑上是一九七零,刚好三十分钟,我们三十分钟走一公里。他向潘莲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表示他看过手机上的时间。潘莲说,我担心他俩的体力,他俩可能走不到就会泄气。马超说没事,他俩体质不错,在拍照玩呢。
孙行找服务员,要来两个暖瓶,给林黛和潘莲自带的茶杯倒上开水。给林黛、潘莲点完烟,马超坐在窗前的圈椅里问他们,饿不饿,想吃什么。林黛说,吃什么呀,坐车都坐饱了。孙行说,一会再吃吧,你看看我拍的照片。他从包里拿出苹果电脑,平放在靠窗的床上,又说,电脑快没电了。马超从电视机后找到插座,接好电源。孙行打开电脑,接好相机。坐在床上的林黛、潘莲就近凑到显示器前,马超凑到林黛旁边,眼睛盯着显示器。
公路伸入一处松林,路边立着注意防火的牌子,孙行扔下一个烟头,用脚尖踩灭,转身喊,注意防火,大家别扔烟头啊。松林覆盖在巨大的山坡上,被公路剖开,他们往下走,脚步渐渐迟缓。潘莲好像走累了,慢慢与马超走在一起。一只灰褐斑纹的野鸡拖着长尾巴飞出一棵松树,扑楞着翅膀飞过公路。马超大声说,看,这就是野鸡。他们都停住脚步,抬眼望着那只鸡飞过眼前,飞入另一棵松树。潘莲沉默着低头往前走,马超跟上她,一起并肩而行。潘莲说,我从网上看到一个报道,有个大学辞职的教授在吐谷浑边境的森林里研究植物和鸟类,他离婚了,一个人在那里搞研究。马超说,嗯,不错。潘莲说,要是我也能那样,去森林里生活。这时他俩正走到一处下坡拐弯的地方,公路靠山背阴处的冰面和积雪使马超脚下突然一滑,眼看要摔倒,潘莲疾速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也用双手抓住潘莲的手臂,一边努力站稳,一边说出想说的话,你也可以。他们小心翼翼经过冰面,转过身警告后面的孙行和林黛。这里有冰,走那边,潘莲指着靠坡的路边冲他俩喊。
好,真棒,真牛逼,马超夸张地赞扬着孙行电脑上的照片,又说,但是,吃饭更牛逼。他推着身边的林黛和潘莲说,起来,起来,吃饭去。林黛和潘莲反应过来,与马超一起呵呵笑着站起身,左右四顾,寻找各自的防寒外套,准备穿衣出门。
公路在山坡松林中盘旋下降,弯道忽左忽右,他们脚步散乱的走着,偶尔停在公路窄处,避让来往车辆。孙行弯腰在路边,拍下几张林间雪地的照片,关闭相机,问其他人,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林黛、潘莲、马超说不饿,马超说,再往下走,有个村子,咱们到那儿再休息。公路上大车、小车、摩托车都很稀少,每拐过一处弯道,公路在松林和土崖像窄小幽寂的峡谷。一阵碎雪飘然降落,慢慢覆盖了路面和积冰,走在狭窄幽谷,四处望去不见其他人影,寂静的感觉更加渗人。他们沉默着行走,又拐过了一处弯道,雪片突然变大,云层间也有阳光漏下来,照着飘扬的雪花,反射着微光。一辆农用机动三轮低速汽车停在对面路旁,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站在车头,袖着双手,嘴上叼着一支烟,正运动双唇一口一口地抽着。孙行横穿公路径直向司机模样的男人走过去,双手握着胸前的相机。司机正诧异地望着四个步行走路的人,看到孙行冲他走来,便从袖中掏出手来,拿下嘴上的烟头,好像在掩饰他的不安。林黛、潘莲都停下来望着孙行,不知他要做什么。孙行走到司机面前,双手仍然握着相机,他小声问司机,车坏了吗,需要帮忙吗。马超慢下脚步,回头看着。司机说,车没坏,没什么,我在这里歇会儿。然后放松地抽一口烟,仍然用奇怪的眼神扫视着他们。孙行横穿公路往回走,对林黛潘莲小声说,他没事。说完便一言不发赶上马超,马超往前走,也是一言不发。四个人一起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到楼下,林黛对服务台后的女服务员说,我们去吃饭,很快回来,房间的门我们都锁好了,安全吧。女服务员说,房间里放了贵重的东西吗。孙行说,没有贵重的,贵重的我们都带在身上。女服务员说,安全,没问题,放心。他们穿过门廊,来到街上。天色渐晚,一轮圆月升起在东边天空,马超说但愿明天天气好。然后指给其他三人他们要去的方向。他们往东边走,走到镇中街,沿着一条斜坡往上走。斜坡半途有一户两层楼的人家,马超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上次他在这里吃过羊肉,味道很好,而且不贵。快走到时,马超说,怎么没有灯,没开门吗。他们走到门前去看,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锁。他们往回走,马超说,除了这家,我就不知道哪家味道好了。孙行说,随便找一家吧。林黛说,就去刚才我们路过的那家,宾馆对面不远的那家。他们原路返回,进到林黛说的那家饭馆,上到二楼,找一个包间坐下。堂倌过来招呼,马超拿过菜单,问其他人吃什么,潘莲说土豆片,然后望着临街的窗户说,天都这么黑了,这里夜晚是蓝色的。林黛点了一份绿菜,孙行说,手抓羊肉得吃点。马超说当然,又对堂倌说,再来四个小碗面。手抓羊肉和面很快上来了,他们开始吃肉,吃面片,喝小碗里的面汤。潘莲说,土豆片怎么还不上来。孙行走到楼梯口喊,堂倌,堂倌。催过两次,他们的晚饭快要吃完时,堂倌端来一盘肉炒的土豆片,潘莲问堂倌,是不是黄焖羊肉。堂倌说,是土豆片,转身离开。潘莲吃了几片土豆,马超说,我们陪她吃。其他人陪着她吃了几片,潘莲放下筷子,说不吃了,我们回吧。他们结束了晚饭,走到楼下,楼下火炉旁边的桌上坐着两个青年,一边烤火喝面汤,一边望着四个陌生人。孙行问堂倌,多少钱。他向老板结账,等待找钱。马超走到门外,其他三人仍站在火炉旁边,安静地等着找钱,一个烤火的青年望着林黛,开口问,你们是搞项目的吗。
雪花很快消失,天色依然灰蒙,他们开始抄近路从山坡穿过松林,直到松林消失,视野开阔起来。他们寻找着公路边的小路岔道,试图继续抄近道下山。远远看去,那些小路像细长的绳索盘绕在山上,又陡又窄,有些路面是积雪融化的湿泥,很不好走。走过几处小路,他们站在一处台地边缘,寻找着可以走下去的台坎。潘莲说,我们既没节约时间,也没有节约体力。孙行说,我们节约了里程,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了。孙行率先迈下台地侧面一个个不易发现的错乱台坎,安全下到台地底下,挥手对林黛、潘莲说,把你们的包先扔下来。孙行接住林黛、潘莲扔下来的包,放在地上。孙行伸出双手向着随后下来的林黛,以防意外。林黛安全到达地面。走在最后的马超抓着潘莲的手,慢慢往下送,孙行仍然伸出双手预备接着。潘莲也平安到达地面,马超从中途一跃而下,背包的惯性使他蹲到地上。他们走到松林结束时望到的一座村庄,村庄在半山上。孙行说,穿过村庄的路也可能是一条捷径。马超说,我们走下去看看。林黛说,如果走下去迷路怎么办。马超说,不会的,顶多我们原路返回。马超、孙行走上进入村庄的土路,孙行回头看到林黛、潘莲站在公路边观望,他挥着胳膊朝她俩喊,我们在前面的公路会合。村路旁边的一群孩子望着马超、孙行走下来,孙行问孩子们,从这里下去能走到前面的公路上吗。一个孩子大胆告诉他,可以。马超问,是直走吗。孩子不回答,只是点点头。他俩疑惑地往前走,见到一个壮年男人正在往上走,他俩停下来,等那男人上来,马超想起地图上看过的地名,问男人,师傅,从这里能走到西塬镇吗?壮年男人热情地笑着说,从这里下去,到不了西塬,西塬在公路边上,要从那边走。男人伸手指着他俩身后的方向。马超和孙行谢过壮年男人,返身往回走。
潘莲没听清烤火喝汤的青年在问什么,她问他,什么,你说什么?林黛听清了,对青年说,搞项目,搞什么项目,我们是来玩的。孙行拿过老板找回的零钱,笑着对青年和他的同伴说,我们来看看情况,以后会来搞项目的。两位青年笑了起来,林黛、潘莲也笑了。孙行说,你们坐着啊,我们先走了,再见。林黛、潘莲向两位青年挥手说再见,走出饭馆,两人笑着扭在一起。马超站在饭馆门外抽烟,等着孙行他们出来,林黛看到马超,笑喘着气对他说,刚才那人说我们是搞项目的,呵呵呵……
村口的公路上看不见林黛和潘莲,孙行、马超从村庄中间返回,快到村口时发现一条岔路通向公路下行的方向。马超说,这里可以走过去吧。孙行说,看样子能走到公路上,咱们试试。他俩走进岔路,很快来到村子外面,看到休耕的田地坎垅上有一群羊,正在低头啃吃着干枯的矮草。他俩从羊群身边小心走过,有三只羊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他俩。他俩绕过一块光秃的耕地,跳下地边的土台进入另一块梯田,踩着地里翻出的土坷,顺着地势往公路的方向迂回穿行,不久看到林黛、潘莲站在对面坡上。林黛看见他俩,指着眼前的坡冲他俩喊,别往前走,这里过不了,你们从上边绕过来,她说着往右挥了一下手臂。马超、孙行继续往前走,走到地边,才看到一条深沟横在眼前,坡度陡峭,找不到任何一处地方,可以穿越到近在眼前的林黛、潘莲站立的公路上。
街上路灯隔很远才亮一盏,灯的颜色各不相同,没有其他行人,看不到几个店铺。马超搞清了林黛、潘莲在笑什么,跟着小声笑了起来。他拿出烟递给孙行、林黛,点上火说,我们去房间吧,我感觉这街上不安全。
孙行和马超沿着沟边走,绕了很大的弯路才回到公路,林黛和潘莲甩下他俩,迈着大步远远走在公路前头。经过又一处弯道,孙行发现了分岔的小路,他大声喊着,叫住林黛、潘莲,指给她俩看她俩身后的捷径。马超看到那条小路,就在旁边的山坡,坡度很缓,经过两处公路弯道,通向第三个弯道,他对林黛、潘莲喊,真的,这条路很明显,也不难走,你们俩回来。林黛、潘莲折返一段路,看到孙行已经走下了小路,林黛对马超说,走吧。马超说,你们俩先走,注意安全,别大意。他们顺利来到第三个弯道,看到公路边的水泥隔离墩,坐上去休息一会儿,拿出各自包里的食物吃了起来。孙行走到路基外不远的坡上,边吃边看着雾中的风景,回头对其他三人说,要是晴天,风景肯定更好,肯定能望见最远处的山,也能望见河上的水库。他看着林黛、潘莲、马超都坐在隔离墩上,面向着公路吃东西喝水,对他们说,小心屁股受凉。三人都懒得动,孙行又说,路过车上的人看到你们,肯定会奇怪,会把你们三个当成流浪汉,呵呵,三个坐在荒山路边吃喝的流浪汉。林黛、潘莲、马超嚼着口中的食物,不说话,呆呆望着从他们眼前路过的汽车,望着长途班车窗户上的人们,继续嚼着食物,一言不发,对孙行的玩笑无动于衷。
马超找来女服务员,请她打开离标准间较远的一个四人间。开门后女服务员打开了灯,房间里只有四张空床和一团冷空气。马超问女服务员,这是阳面吗。女服务员说,这是阴面。马超问,还会有别人住进来吗。女服务员说,可能不会有。她问马超,你要开水吗。马超说,不要了,谢谢。女服务员关门离去,马超把包放在进门第一张床上,走到窗前,揭开窗帘向外张望,他看到蓝色玻璃后面,天已经黑透,一个广告牌挡着窗口,只能看到一点街道。马超走到门边,锁上门,脱下棉衣,把包挪到床头,又拿过来,取出一本书放在被子上。他解开鞋带脱下鞋,拿过书,靠着被子躺在床上,寻找墙上的灯,发现房间里唯一的灯泡吊在第二张床上方。他起身用脚勾着鞋,随便套上,抓着棉衣和书,轻踩着脚步挪到第二张床上,丢下鞋躺上去,盖好棉衣。他打开书,调整身姿到灯光较亮的角度,读了起来。刚读了几行,有人敲门,他套好鞋子,起身去开门。潘莲进到房间,问马超,这房间冷吗。马超说,不太冷,坐这儿吧。他指了指第二张床,潘莲坐在床边,看到那本书,问马超,你看什么书呢。马超说,唯阿小说集,《嘘……》。潘莲拿起书,低头翻读起来。马超给她递烟,两人点上火,潘莲夹着烟继续低头看书,马超沉默地看着她。潘莲读了几页,对马超说,写得不错啊。马超说,很好的小说,特别好。潘莲说,他为什么要写小说呢。马超说,小说是回忆,写小说是为了忘记吧。潘莲放下书,双肩哆嗦一下,问马超,你插电热毯了吗,这房间有电热毯吗。马超说,不知道,有吗。潘莲站起来,从床头下面摸到电热毯插头,在墙上找到插座,伸手接好电源。
不远处的山塬尽在眼底,他们把剩下的食物收进包里,拍打着屁股和腿上的尘土,背好包,继续上路。公路向低处盘旋延伸,进入那座山塬。经过几处弯道,他们很快来到西塬镇,看到镇上的邮政所,潘莲说,这里有邮局,我去买张明信片寄给自己。林黛说,我也去。她俩前后跨过路边的水渠,走到邮政所门前,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她俩隔着门上的玻璃向里张望,看到柜台后面空无一人。孙行说,走吧,基督教过年呢,人家不上班。马超看见一家饭馆,问其他三人,想不想吃饭,吃碗面怎么样。林黛说,你想吃面吗。马超说,你们想吃我就吃。潘莲说,不吃了,赶快走吧,刚才休息耽误了不少时间。
集镇很小,他们很快走到镇外,发现已经到了西塬的边上,往下望去,一条平川铺在眼前,纵深无际,他们脚下,就是川野西边尽头的山。旁边山头上,几个孩子望着他们沿公路下山。孩子们大声叫喊起来,指指点点,告诉他们几处下山的小路路口。他们找到了路口,陆续走下去,潘莲站在后面,向孩子们挥手,大声说谢谢,谢谢你们。走下三条小路,他们很快走完盘山公路,离开山,沿着川区公路走到白石河边。河中水面上有只白色大鸟正在起飞,马超大声说,看,天鹅!他们一起看着大鸟顺河飞远,林黛说,什么天鹅呀,普通的白鸟嘛。孙行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天鹅,也是天鹅的妹妹!潘莲发现了路边的里程碑,上面的数字是一九八九,她计算着,七零,八九,她对其他三人说,我们刚好走了二十块里程碑。
路过马超租住的路口,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天已经黑了,感觉要下雨,我准备回工作室,可我今天没有喝酒。天黑了我就想喝酒,我给马超打电话,想问问他在不在房子。如果他在,我就拐进路口去他租来的房子喝他的酒,如果他那儿没有酒,我就看他的兴致决定要不要去卖酒去他房子喝。
电话通了,我听到唱歌的声音,然后是马超的声音传过来。我问马超,你在房子里吗?他说,我在外面唱歌,孙行和林黛也在,你过来吧。我问他,你们还有谁,他说,还有孙行的一个朋友,你见过的,好像,你过来吧。我想起下午刚见过林黛,但下午之前,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决定再去见她一面。我对马超说,你们在哪儿,我马上过来。马超告诉我他们所在歌厅的名字,我反复问他那歌厅的具体位置,直到问得清楚无误,才挂断电话。收起手机,我开始打车。街上已经完全黑了,已经有雨点落下来。我很快拦到一辆出租车,上车时我看到雨点已经落在车窗上,有些密,在迎面而来的车灯中,雨点在玻璃上透出曲折的亮光。
到了歌厅,我回忆着马超告诉我的包厢号,问里面穿梭忙碌的服务生。一位服务生带我走到二楼包厢门口,我听到马超唱歌的声音,我敲门,然后推门进去,看到昏暗的光线中马超正坐在电脑旁,双手握着麦克风大声唱着一首歌。林黛、孙行还有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到我都站起来,孙行嘴里说着哎哟哎哟,一面伸出手来。我跟他们一一握手后,被孙行让到了林黛坐着的沙发上。我坐到林黛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用盖过马超歌声的声音大声对她说,听说你还没走,我决定今天再见你一面。林黛听了,笑眯眯望着我,郑重地握住我的手说,谢谢,谢谢你。我也用力握她的手,冲她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林黛把手拿开,才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
孙行叫服务员拿来一个小口杯,倒上啤酒,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看到茶几上已经放了不少空酒瓶,我问孙行,你们没喝多吧。孙行说,还早呢,来,你先把这杯喝了。我把玻璃小口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孙行又给倒满,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说,咱们把这杯干了。林黛主动拿起杯子,来跟其他人碰,我们互相碰了一下杯子,然后开始喝。放下杯子我发现林黛只喝掉了很少的一点。孙行也发现了,他对林黛说,你喝的太少了,再喝点。林黛说,我不能多喝酒。我对林黛说,多喝点没事,你以前不是能喝一点吗。林黛拿起杯又抿了一下,说,哪有呀,我一直不能喝酒。我说对,你不能喝啤酒,你能喝白酒。林黛笑着打了我一下,说,你看马超又在唱了。
马超在唱另一首歌,跟刚才的一样是一首老崔的老歌。我对林黛说,他就喜欢老崔的歌,还有黑豹,真是一个土鳖。林黛对我说,你不也喜欢吗。我说,我早就不喜欢了,我喜欢的还是左小祖咒的老情歌,等会儿我唱一首情歌献给你。林黛说,你那破嗓子,再好的情歌也会被你糟蹋了。我说,你不懂,等我喝点酒有了情绪,唱祖咒的老情歌能唱得你直想嫁给我。林黛又打我,说,就凭那老掉牙的破歌,谁会嫁给你。我说,是呀,我也没说要娶你。林黛又来打我,我趁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手引到她的酒杯前,对她说,该你喝酒了。
孙行坐在对面给我递烟,对我说,一会让林黛唱几首,别让马超抱着麦克风当麦霸。我说,对,应该把歌唱的权利交给波霸,不能让马超一个人霸占着。孙行听出我在说什么,他望着林黛,笑着喷出一口烟。林黛很好奇地问,波霸,波霸是谁?忽然她明白了,低下眼睛说,我又不是波霸。孙行拿起另一支麦克风,递给林黛说,你当然不是波霸,你是歌霸,你唱一首吧。
林黛接过麦克风,对着麦克风说,请马超先生帮我找一首最流行的歌。马超也对着麦克风说,下面有请林黛小姐为大家演唱一首最流行的歌。说完掉头在电脑上找歌,不一会儿电视机开始放歌,马超举起麦克风哼唱着前奏,做出一副追捧林黛演唱的样子。林黛开始唱,唱了两句,我把嘴凑在她的麦克风边,跟她一起唱。她停下来问我,这首歌你也会唱?我说,这么流行的歌,听都听会了,一起唱吧。
我和林黛合唱完一首,其他人都鼓掌,尖声叫好。林黛把麦克风还给孙行,孙行不接,说,你继续唱,再唱一首。林黛说,你先唱,要不让他唱。她转向孙行的朋友,说,你来唱歌吧。孙行的朋友正在喝酒,他放下酒杯说,我不会唱,我上小学时就不会唱歌。孙行说,你唱一个,你现在是研究生了,应该会唱歌。林黛好像刚知道孙行的朋友是研究生,她夸张地说,哇,原来你是研究生,是教授吗,难怪你戴眼镜,你来唱一首吧。孙行的朋友说,我不会唱歌,我不是教授,我只是在读研究生。林黛说,那你会做什么,是不是只会白天做教授晚上做禽兽?我听说教授都是晚上做禽兽,呵呵呵。林黛说完笑了起来,孙行的朋友愣了一下,马上说,我不是教授,也不是禽兽。林黛说,研究生跟教授差不多,都是知识分子,要是这里有小姐,你肯定就做禽兽了。孙行的朋友一下子火了起来,他胀红了脸冲着林黛破口大骂,你才知识分子,你才知识分子,你们全家都是知识分子。
林黛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过激反应,她望了孙行和我一眼。见我们都拿杯喝酒,装作没听见,林黛就不依不饶地说,都他妈研究生了,还不承认是知识分子,装逼。她把装逼两个字说得很轻,就像是自言自语。但孙行的朋友还是听到了,他突然拿起酒杯冲着林黛挥了一下,林黛惊叫着站起来,脸上的酒水已经流到了胸前的衣服上。看她准备扑向孙行的朋友打耳光,我赶忙站起拉住她的胳膊,一面拽她坐下,一面给她找纸巾。马超止住歌声转过来,把麦克风放在茶几上,坐到孙行的朋友身边,搂着那人的肩膀拍着问,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就醉了?知识分子就这么不能喝?孙行的朋友听到又有人叫他知识分子,想发作,又不好意思发作,望望马超又望望我,一声不吭。马超给他的空杯里倒满啤酒,拿起自己的杯对他说,来,咱们继续喝。我和孙行也拿起杯来,跟马超和孙行的朋友碰杯。孙行说,喝吧喝吧,这才喝了多少。我让林黛也拿起杯来一起喝,她不理我,用纸巾忿忿地擦着自己的脸、头发和胸前的衣服,一边又在自言自语般地念叨,都他妈敏感成这样了,都他妈脆弱成这样了,还不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
喝完一杯,马超又给大家倒满啤酒。他晃着酒杯,用安慰的口气对孙行的朋友说,看你心情不好,我们给你叫个小姐吧,让小姐给你陪酒唱歌。孙行的朋友犹豫着灌了一口啤酒,有些困难地咽了下去,想说又没说什么。我问马超,这里也有小姐吗,这种包厢式的K歌坊,怎么会有小姐?马超笑了一声,对我说,你以为火车站才有小姐吗,你这个土鳖,没有小姐,来这儿的教授怎么做禽兽?我说火车站那些是鸡,不是小姐,但这歌厅,这样的K歌坊如果有小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不等马超回答,我又转身问林黛,你不觉得奇怪吗?林黛把几张擦湿的纸巾团成团,扔在烟灰缸里,伸手在旁边的烟盒取出一支烟来。我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打着火给林黛点烟。林黛一口吸燃,慢慢吐出来。然后她就像考虑好了似地对我说,有小姐有什么奇怪的,去,你去给我叫两个小姐来,老子今晚要做禽兽。
我望着马超,看他到底有没有叫小姐的意思。孙行的朋友突然发出了神经质的大笑,他的笑声酷似优秀的电影表演艺术家周星星,吓了我一跳。只见他一边哈哈哈地尖声怪笑着,一边冲着林黛说,你连鸡巴都没有,你装什么老子,哈哈哈哈,你连鸡巴都没有,你怎么做禽兽。
责任编辑⊙育邦
杜撰,1970年生于甘肃广河,现居河州。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写诗和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