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人:鬼金
被访者:曹永
鬼金:你的小说更多是关于乡村的,这是你熟悉的生活,但你更像是一个乡村的旁观者?说说你自己好吗?
曹永:我生长在黔西北一个偏远乡镇,那里的教学质量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始终处于全县最低水平。直到现在,整个野马冲的大学毕业生寥无几人,甚至连高中毕业生也屈指可数。因为读书没有出路,所以学生往往半路失踪,老师打听过后,才知道他们已经外出打工。野马冲属高寒地带,土地贫瘠,水源缺乏,不利于农作物生长。学生离开学校,多半不肯回家务农,差不多都去了发达省份。
其实,不仅学生对现在的教育感到疑惑,教师也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感到茫然,他们再也找不到对教育事业的神圣感。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职业,并不是因为信仰和理想,更谈不上对教育工作的热爱,他们仅仅是为了生存。因为对教育工作不再心怀敬意,老师对学生的态度也变得冷漠,甚至恶劣起来。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一堂数学课,别的学生在课堂上捣鬼,数学老师冲下讲台,挥起手里的书,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几耳光。课本上沾满粉笔屑,那几下,打得尘土飞扬。我试图解释,末果,因为他耳聋,徒劳无功。
说来可笑,为了对挨打进行抗议,我当场宣布,以后不再上他的课。对此,数学老师并无所谓,少改一份作业,他乐得轻松。他轻松了,而我却从此偏科。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差点没有过关。考完那几天,我忧心忡忡,生怕上不了中学,还要留级。成绩公布出来,放了一口气,我刚刚过了取分线。天呐,几科加起来,只要六十几分啊,居然也这样危险。其实,如果不抄同学的答案,我连这点分数也得不到。
初中毕业之后,我打算去当兵。没想到体检的时候,却查出身体有病,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治疗。因为我病情严重,医生吓得手术都不敢做了。我的家庭并不是非常富裕,我宁愿死亡也不想再耗下去了,经过半个月的软磨硬泡,医生终于答应做手术。做手术那天,我的父亲卧床不起,他以为我必死无疑。据他事后透露,那时候他想的并不是把我治好之后怎么办,而是我死亡之后,如何处理我的尸体。想起来十分好笑,我的父亲像个病人一样躺在床上,而我却蹦蹦跳跳地推着手术车走进手术室。当时医生问我,病人在哪?我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吓了一跳,没想到我居然生龙活虎,全无病态。
在手术室里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后,我做过很多事,先是开农用车。那辆农用车毛病比我们还多,老在半路抛锚,我的身体不好,被农用车折磨得痛不欲生。有几次实在受不了,就苦苦央求我的父亲,让另请高明,不要再让我开车了。我的父亲是个固执的家伙,他死活不让我和农用车分开。有很多次,我差点开着农用车冲下悬崖,打算和它以死相拼。
两年之后,农用车终于被拐卖到远处。那时候,我和父亲的关系已经水火不相容。因为家庭矛盾,我终日和一群小混混待在一起。一旦和别的群体发生争端,我就率领队伍,扛着大刀到处拼杀。在我征战沙场那些岁月里,基本没有吃过败仗,可以说所向披靡。那些日子,我走到附近任何一个乡镇,当地那些稍有势力的流氓都会设宴款待。
在脱离流氓群体后,我天天赌博,没想到逢赌必输,差不多裤子都输掉了。后来我准备做生意,但每一次都血本无归。再后来,我开始写作,没想到,这一次,竟无比顺利。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以前走错了路,写作才是我的正途。
鬼金:第一次看到你的小说是《愤怒的村庄》,感觉笔法是那么的老辣。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80后。是什么促使你完成这样的一篇小说?
曹永: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我曾有一个表弟,自小非常调皮,就像一只猴子,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地待上几分钟。因为他过于讨厌,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大家都把他当成一个篮球,谁的手痒就按住他一顿拍打。如果不死,我怀疑他迟早会练成传说中的金钟罩铁布衫,从而成为一个武林高手。然而,在几年前的一天,他忽然倒在地上,声称胸口痛。开始的时候,他的父亲,我的二舅以为他又玩什么花招,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看他疼得满头大汗,发现不对劲了,于是赶紧送往县城检查。医生认为,我这个表弟是发伤。说简单一点,就是他曾经因为挨打而受到严重内伤,现在伤势开始发作。因为县医院没有治疗的能力,于是我的表弟被送到邻近的一个市级医院。在那个医院,表弟终于安静下来了,这一次,他甚至再也不能动弹了,他因抢救无效而死亡。我得到消息,非常震惊,不敢相信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居然说死就死了。当我连夜赶到医院的时候,那个曾经生龙活虎的表弟已经被包裹起来了。我想不通,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被打包后居然只有那么一点,躯体简直瘦削得像一根干柴。
据说,表弟在死亡的那个晚上,把父母叫到身边,告诉他们,都有哪些家伙毒打过他。表弟死后,我的二舅满怀悲伤地到公安局报案,但公安局声称,这种事情,该在挨打两个月内报案,超出两个月的时间,已经不能鉴定伤情。我的二舅悲愤之下,根据表弟生前提供的名单顺藤摸瓜,逐一上门寻仇。尽管我的二舅也枯瘦如柴,还因中年丧子而变成一个酒鬼,但他的行为还是让那些榜上有名者惶恐不安。
我对此感触颇深,这件事就像一团乌云,始终笼罩在我的头顶。终于有一天,我忽然有了写作的冲动,于是闭门造车,以这个故事为素材写了《愤怒的村庄》。这个小说完成之后,感觉内心的触动还没有得到彻底发泄,于是又以我的几个舅舅为原型,提笔写了一个中篇,这个小说,就是《两棵姓曹的树》。当时我对文学一无所知,我不清楚自己写的到底算不算小说。我顺手把这稿子投给几家内部刊物,但全无回音。一气之下,我把这两个稿子分别投给《山花》和《文学界》,没想到纷纷收到用稿通知,其中《愤怒的村庄》发表后还被选刊转载了,可以说,这篇小说凝聚着表弟年轻的亡魂。我之所以走上写作这条道路,或许就是因为表弟在暗中指引。
鬼金:你的小说《愤怒的村庄》《黑暗中的火光》《我们的生命薄如蝉翼》,还有其他的一些,感觉到你的愤怒,对乡村存在的现象和乡村里的人不满,你是在揭示一种什么吗?还是呈献给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乡村?
曹永:两者都有吧。有人看了我的作品,认为我在刻意颠覆乡村固有的田园书写,其实我只是在描写一种日常的生活常态。我笔下这个野马冲因和云南接壤,地势特殊,许多逃犯都跑来了。派出所的几个民警热爱生命,不敢擅自抓捕,往往视而不见,有时候还和逃犯在一起喝酒。半酣之后,还和逃犯勾肩搭背,好得就像几辈子不见的亲戚。当然,若是重犯,他们不敢隐瞒,悄悄上报。怎奈县城山高路远,公安局赶到的时候,重犯已经逃走。
野马冲的警察和犯罪分子相亲相爱,是因为他们有共同之处,区别仅在于警察拥有车辆制服,枪支弹药,装备更加齐全而已。记得几年前,野马冲有一余姓民警,喜欢喝酒,常常在傍晚喝醉。每次大醉,都会跑到街道上发疯,看到何处灯亮,就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抬脚便踢,把门踢开之后,便无休止地和主人纠缠。此人还喜欢赌博,输了钱便钻进一家商店,向店主“借钱”。无从得知,他到底“借”了多少钱,但所有的店主,都对此闭口不提,不知是受到威胁,还是为自己的怯懦感到惭愧。
野马冲民风淳朴。邻近几个乡镇,行人口渴,在路边摘一枚水果也会引来殴打或者辱骂。但是在野马冲却刚好相反,村民会让你多摘一些,还会邀你去家里吃饭。然而,这个好客的地方,却是全县刑事多发地带。据粗略统计,此地每年发生四宗命案。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凶手投案自首,派出所从未侦破过任何一桩案件。每次案发,除去当地民警,县里的刑侦队也来了,他们在野马冲驻扎多日,却往往无功而返。
鬼金:你的小说里提到的“野马冲”,是你想象中的村庄吗?你将在这个小地方构建你的个人的文学世界吗?
曹永:我的笔下的乌龙箐县野马冲乡迎春社村这些地名,并非来路不明,它们都有据可查。先说乌龙箐,在几百年前,也许是明代吧,它曾经是我们县城的名字。尽管已经被历史无情地抛弃了,但它将长存于我的文章里,就像一件珍贵文物,我会把它永远保留下来。至于野马冲这个名字,是我从外地抄袭来的,其实,它就是我曾经生活的乡镇,我无非是把它张冠李戴。几年之前,那时候刚刚开始写作,我去毕节参加一个活动,路途中,忽然看到一个叫“野马川”的地方。我心里蓦然一颤,我当时就想,这个地名,该为我所用,于是,它就成了我笔下固有的文学地域,只不过,把其中的“川”字更换为“冲”字,我认为这个冲字更具冲击力。还有迎春社,这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地名。五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寄读在姑妈家,那是云贵两省的交界,中间是一条永无休止的河流。河的对岸,有一个宁静古朴的村子,以前一直不知道名字。多少年后,我偶然读到一篇散文,才知道那个村落叫迎春社。后来,我把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庄当成一个舞台,笔下所有的人物,都从这里登台,所有的故事,都在这里上演。
鬼金:你的小说,你的人,让我想起刘亮程当年的《一个人的村庄》,那种旁观者的经验更多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从内心里长出来的。你是在描摹你生活的村庄和人吗?
曹永:很多时候都觉得,我的作品并非虚构,而是真实的。小说里的村庄,我是那样熟悉,简直对每一座山峰,每一条道路,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我都了如指掌。甚至里面的每一个人,生活中都存在原型,他们就活生生地跳跃在我的脑海里。对于作品中的故事,我更是仿佛亲历,许多细节都在我的脑海里鲜活无比。我觉得生活就像一面镜子,而我的作品,就是里面的倒影,尽管不可触摸,但它真实存在,而且不管过了多久,它还是那么清晰。
鬼金:80后里面,你是一个另类,你书写你的乡村,你对你同时代出生的作家,有更多的了解吗?说说你喜欢的,你们80的作家。
曹永:我看过很多80后作家的作品,往往感到失望,这一点,想必和他们看到我的作品是一样的感受。可见80作家的作品还不够成熟,可笑的是,不少人都被冠以“80后作家代表”的名号,这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被代表的年代,我们对此无可奈何。最让我吃惊的是,有些80后作家居然准备冲刺“诺贝尔文学奖”了。他们的水平,能够冲刺这个奖项了吗?这样一些所谓的优秀作家,我竟然不知道他们写出了什么伟大的作品,真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惭愧。
鬼金:你能谈谈你的日常生活与你的文学写作之间的关系吗?如果,你离开的乡村,你还会写你的乡村吗?
曹永:无可置疑,写作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没有文学。我也许还在乡镇上做一个臭名昭著的小混混。我曾经多次设想自己当小混混的结局,第一种:已经被捉进牢房,迎接我的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刑期;第二种:仍然是被捉进监狱,但等待我的不是难熬的刑期,而是一粒呼啸的子弹;第三种:率领一群小混混,在外面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有可能靠此发迹;第四种:肇事逃逸,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第五种:就像古代那些命运悲惨的将军,直接战死沙场。
可以说,我就像一匹蒙着眼睛的烈马,就在快要奔下悬崖的时候,文学这根绳子及时把我拉了回来。我没有掉下悬崖,却因写作来到省城。我刚到贵阳,一家上市公司就为我提了一份工作,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接下来,因为写作去了北京鲁院,地方政府也许还会解决工作。如果没有文学,这一切显然是遥不可及的。
现在,虽然我已经离开了乡村,但我的作品,还停留在那片固有的文学版图。家乡的人物地貌,仍然鲜活地存在我的脑海里,它们就像一头听话的猎狗,忠诚地守候在我的周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描写乡村,不仅因为热爱,还因为了解。虽然我现在暂居城市,但不能完全融入,无论书写乡村或者城市,不是取决于生存环境,而在于生活积累。一个作家,即使进入城市,如果没有数十年的生活积沉,其描书城市的作品必然是无病呻吟,永远游离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