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表哥

2011-08-15 00:52肖克凡
文苑 2011年12期

[肖克凡]

节粮度荒年月里,我和表哥走在绿牌电车道上。深秋季节里,只要遇到冰棍儿表哥就买。啃食了冰棍儿顶端冻结着的三五颗赤豆,随手就扔了。就这样走到劝业场他已经啃食了六根冰棍儿——总计二十颗赤豆吧。他饿。那年表哥十七八的样子,正是牛犊儿吃草的年岁。

路过著名的稻香村食品店,浓眉大眼的表哥买了一瓶浓橘子汁,打开瓶盖儿一仰脖子喝光了。我知道这种浓橘子汁兑水才能饮用,表哥竟然一饮而尽。售货员也呆呆地望着表哥。

回到家吃晚饭,表哥对外祖母说,姥姥,我一点儿都不饿。外祖母叹了一口气。见外祖母叹气,表哥就顺从地喝了一碗野菜粥,却一口也不吃窝窝头。喝了一碗野菜粥,表哥朝着外祖母笑了笑。

表哥走的时候是凌晨。我被惊醒了,躺在被窝里看着他收拾行李。外祖母反反复复叮嘱着表哥:你要小心啊,一定提防那些铁路便衣。

青春期的表哥显得十分沉着,拎起行李走了。

“节粮度荒”年代,国家几乎对所有的物资实行统购统销。于是便出现所谓的“黑市”。三姨母家的表哥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跑买卖的。那时候铁路管理严格,对长途贩运者的制裁非常严厉。三姨母家的表哥铤而走险涉足此行,可能是为生计所迫。表哥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老实巴交的三姨父是猪鬃厂工人。

表哥走了。外祖母一连几天念叨着:你表哥可别让人家逮了去啊。你表哥随他亲爹,贼大胆儿啊。

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表哥又来了。一大早他大包袱小包袱地走了。看来表哥没有被铁路警察给逮了去。外祖母放宽心对我说,你表哥随他亲爹那个机灵劲儿,胆大心细。别人跑买卖都犯过事儿,他硬是没被逮着过。

临近旧历年,表哥出现了。他穿着一件黑色棉大衣,拎着两只手提包,显得活跃而老练。想起他闯过那一道道关卡,我就替他害怕。外祖母显得非常高兴。表哥是从南方回来,已经是个成熟的长途贩运者了。

表哥对外祖母说,在徐州差一点儿被人抓住,他灵机一动请身边一位现役军人替他拎着那只手提包,混过了关卡。

表哥说着脱了棉大衣,身形显得鼓鼓囊囊的,之后他脱去肥大的棉衣棉裤。我和外祖母都惊呆了。

表哥的身上缠着一条又一条的猪肉。那猪肉五花三层,从腰际缠起,一直缠到胸口。表哥沉重地呼吸着,身上显得肥而不腻。

外祖母心疼地说,亏你能想出这种主意,为了挣钱多受罪啊。表哥英武地说,姥姥,这些猪肉是我专门给您带来的,过年包饺子炖肉吃。

表哥从身上将猪肉一条条摘下,足有三四十斤。节粮度荒年月里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猪肉。外祖母喜得说不出话来。

表哥只喝了一杯热水,拎起两只手提包说要赶火车回家去。他走到门口转身望着外祖母大声告别说,姥姥身体好!

许多年过去了,这情景总是历历在目。表哥当时表情笨拙,用语也并非恰当,我却永远记住了他对外祖母的由衷祝愿。

表哥留下的那些猪肉,外祖母将肥膘炼成荤油,将瘦肉腌制起来。这肉,我们小心翼翼吃了很久,为身体补充难得的营养。当经济形势好转了,表哥也结束了那个危险行当。

后来,外祖母给我讲了表哥的身世:抗日战争时期表哥的亲生父亲是伪军大队长。年轻美貌的三姨母正是那时候嫁给他的。三姨母根本不知道丈夫的真实身份——八路军的高层情报员。一次随日本人进山讨伐,伪军大队长被打断双腿。开火的八路军肯定不知道他是自己人。他拄着双拐成了一个残废人,退伍了。

抗战胜利,内战爆发。这个靠双拐走路的男子汉依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一次他拄着双拐递送情报,被捕了。国民党军警严刑拷打,他久审不供。当时正值国共和谈不能响枪,就半夜里把他杀了,是用大刀砍了脑袋。

外祖母说,你表哥应当算是革命烈士遗孤,可是找不到证明人啊。

听了表哥的身世,我对长途贩运的表哥愈发敬佩。而表哥的亲生父亲的故事则更加令我震撼,还有那一双代替双腿行走的木拐。

终于,表哥革命烈士遗孤的身份得到确认,据说我母亲还写了证明材料。意气风发的表哥到北京公主坟参加革命工作,成为一名地铁建设工人。那地铁就是如今的二号线。

后来,表哥在京山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当了站长。据说他经常不动声色地站在检票口,一眼就能看透那些衣冠楚楚的走私者。

时光已将表哥包装成一个英俊精明的中年男子,而表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永远是那个朝气蓬勃奔走于天南地北的小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