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桃种李种春风

2011-08-15 00:47:18朱红梅
雨花 2011年12期
关键词:三毛张爱玲小说

● 朱红梅

她们在不同的时空绽放着光芒,没有交集又好像俩俩相望。

很多年前,一次古代文学史的课间休息。文学史老师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和室友正置身在各自“金粉金沙深埋的”世界里。老师翻翻我手里的书,那是本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再看室友的,“《三个火枪手》,嗯,好书!”我用讪讪地笑来应对这评价里的厚此薄彼,那感觉像中学课堂上看琼瑶或金庸被抓了“现行”。为看一本课外书而感觉紧张和羞赧,那是学生时代专属的折磨,当这种折磨有一天被用来回味时,我又从中咂摸出了光阴似箭的味道。

当年三毛与大仲马带来的心理落差早就淡了,现在的我,倒时常讥笑友人甲,而立之年了,还捧着《小妖的金色城堡》或《左耳》之类的青少年读物!友人甲却充耳不闻,依然左手读着青春小说,右手写着博士论文。这情形有点杂树生花的效果。友人甲确实是个能从各类书里翻捡出乐趣来的人,把头埋在厚厚的文献学典籍里,她会为一个词条的谬误爆发出令人错愕的大笑,那番天真烂漫,只有日本卡通里的人物可以媲美。

或者阅读本该如此,把自己的心当作一亩一亩田,种些桃,种些李,顺便也种些春风。这话并非出自我的原创,是从三毛作词的一首歌里化来的。三毛似乎在为多年以前我表现出来的那点羞赧而耿耿于怀,埋伏了多年,在这里等着我。

这个炎热的夏天我在读两个女人的小说。一个是萨冈,一个是张爱玲。遗忘有时候也不是坏习惯,这让我在每一次重读她们的时候,都像是人生里的初见。这是两个颠倒众生的女子,她们在最美好的年华暴得大名,激烈地活过,如今又让我们在静默又喧哗的文字里,凭吊她们,和她们旷世的孤寂。

半个多世纪前,法国一家咖啡馆里,美丽而年轻的萨冈临窗而坐。父母给了她富裕的出身和姣好的容貌,却不能同时塑造一颗温顺的心。因为离经叛道而几次被学校开除,现在考大学落了榜,她立志要写一本能赚钱的书,去买辆“美洲豹”。《你好,忧愁》就是这样在咖啡馆里,用小学生的练习本写出来的。故事里放浪形骸的十七岁少女塞茜尔,别有用心地设计离间父亲和安娜的感情,安娜后来意外地死去,少女如愿以偿地过上和从前一样自在的日子,只有那莫名的空虚和忧愁,被记忆裹挟着,时时来袭。这本有关青春、爱情与孤独的小说,在法国售出八十四万册,五年内被翻译成了二十二种语言,全球销量达到五百万册。它就像一阵飓风,把萨冈卷上了云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说,“我买的第一本法语书就是《你好,忧愁》。与我同年的萨冈在巴黎出版小说的时候,我才刚开始学法语,这令我非常沮丧。”那一年是1954年,萨冈正好19岁。

时间再往前推十年,民国奇女子张爱玲也正当好时候。1943年,她二十出头,《沉香屑——第一炉香》拉开了她横空出世的序幕。短短一年间,《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的相继亮相让她纸鸢般扶摇直上,抵达了写作的巅峰。“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张爱玲毫不避讳地向世俗坦露她的得意与锋芒。

她们在不同的时空绽放着光芒,没有交集又好像俩俩相望。

“萨冈像许多艺术家一样过着危险的生活,她十九岁就得到了荣誉,这荣誉从此一直伴随着她。她变成了一个神话。她是一个神奇的人物,谁都知道她的孤独。”龚古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夏尔·鲁夫人几句话浓缩了萨冈的一生。恣意地活着,孤独地死去。她富有也挥霍,从抽烟、酗酒、飙车、吸毒到因逃税而沦为被告,萨冈的足间舞无人能够追随、效仿,她但求自在,而不论姿容是否优雅。她离过两次婚,与总统传过绯闻,跟哲学大师萨特有着奇妙的缘分。在生活和写作之间,她找到人生美妙的平衡点,“没有写作,我只能拙劣地生活。没有生活,我只能拙劣地写作。”萨冈一生不大受文学奖项的宠爱,对此她这样解释:“人们说,她的书卖得很好,不愁吃穿,所以用不着给她奖了。”这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女人!

对照萨冈近乎饕餮的人生,张爱玲似乎是节制的。在小说世界里,她一出生就已经成熟。上海的孤岛时期,是她千载难逢的黄金岁月。它转瞬即逝,仿佛就在一片叶子落到地面的时间,张爱玲完成了她写作生涯里的大开大合。外人看来,那怎样都是一种令人遗憾的仓促。有人说,是金钱戕害了萨冈。那么张爱玲呢,是时代的遮蔽,还是爱情的灼伤?她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胡兰成,无奈对方好意却不用情,照面时一切都在心里,转身则看花是花,看水是水,一切无碍于心。张爱玲也要寻常人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顺遂却并不拖泥带水,她对待感情也有银钱两讫的分明。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话形容她忧伤而贴切。家世背景,文学才华……有关张爱玲的一切总为人津津乐道。自然也包括她奇特的服装品位,朋友形容她,“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她却在刺激的色彩和图案搭配中褪去层层的旧,散发出幽幽的张爱玲式的光芒。她给世人留下了一种看不穿、读不透的美。

有评论称萨冈是“法国的张爱玲”,其实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强大的时代背景和地域差异拆解了她们作品的关联性。不过她们确实都美丽而富有才华,并且搭上了文学的“幸运特快”。《你好,忧愁》一露面,恰逢法国战后战争记忆淡薄的一代人开始接触文艺。萨冈式的忧愁在道德风尚微妙转变的一刻形成了一种新的风潮,它割断了文学微言大义的传统,辟开一条自我表达、私人写作的新路。同时,萨冈提供了一个以简驭繁的写作范本和一种崭新而叛逆的人生态度,这对于萨冈一代和比她更年轻的一代法国人来说,是场瓢泼又应景的大雨。萨冈的小说不仅编织了自己人生的传奇,也记录了一个时代和民族,无数人的青春期。张爱玲小说则是战乱中国一朵奇异的海上花,开在市民社会的缝隙里,那种千载一时的机缘令人惊艳。可周围有八面来风,孤崖上的花,最终的命运还是凋零。

译书总存在版本的问题,有人认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版,余中先的翻译不是很漂亮,我也为自己不是大江健三郎,不能去读原版的《你好,忧愁》而觉得遗憾,这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始终有点“人心隔肚皮”;张爱玲则不同,她的字字句句都能贴心贴肺。情深处,是一次次的刺刀见红。

炎热的夏天,热气散尽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深得有点睡不着了。我放下手里的书,心里还想着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听见纱窗上有蚊子的“嗡嗡”声,“虫声新透绿窗纱”——为了这不期然而遇的好句子,我在深夜自顾自得意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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