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慧敏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无锡 214122)
为了通往经典文学的殿堂,大部分作家选择走阳关道,却也有作家选择过独木桥,这就好比《创业史》《青春之歌》等之于《三家巷》的关系。过桥的并不一定逊色于走道的,但这类作家往往需要顶住压力,等待时间为他平反。欧阳山就是这样的作家,《三家巷》就是这样的作品。“一本不到30万字的小书,居然引起了300万字的批评”[1],这就是当年《三家巷》的处境。今天当我们再重温这部小说时,倒是觉得它是可以与《创业史》等作品相媲美的十七年小说之奇葩。
人物形象的价值往往在于他的矛盾,复杂,史无前例,而这恰恰是十七年文坛所缺乏的。如同研究者们都热衷于研究梁三老汉而非梁生宝一样,周炳的形象塑造可谓小说的第一奇,他的出现使我们远远摆脱了十七年人物“程式化”的观点。
首先,主人公周炳具备成为革命者的潜质,他爱打抱不平,锄强扶弱,总是不计后果的帮助别人。《三家巷》运用《史记》的笔调,常常喜欢通过一件小事反映人物日后性格发展的必然轨迹。在乞巧节上林开泰调戏了区桃,周炳看见这种情形, 一步跳到家私柜子旁边,顺手捞起一把铁锤,又一步跳开来,往林开泰那只不规矩的胳膊上,使劲就是一锤!为此,周炳不能再在区华家当学徒,周炳当时对他三姨爹说:“可是咱们没错呀!”区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对。没错的人总得避开那有错的人!”简单的对话反映出了一个权势大于一切的社会,这件事为周炳以后对不公社会的反抗埋下了伏笔,而他刚正不阿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会走上革命道路,为自由为平等而奋斗。
其次,周炳身上更突出的却是与传统革命者的不同:他外表俊美而非机智聪颖,他爱情至上而非革命第一。小说中对周炳的帅气花了许多笔墨进行描写。“凡是见过他一面的人,没有不说他英俊漂亮的。还有人说,要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装束,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加美貌。”“空有一副好皮囊”的他做出的蠢事让人们怀疑他是灵与肉的分离,都称他为“傻孩子”。在发现干爹陈万利与使妈的奸情后,他竟然没有帮姨妈说话,而是同情可怜的使妈,说出了实情,这使他失去了尊贵少爷的身份。所有人都清楚革命是极危险的事情,需要革命者洞察形势,灵活变通,而周炳的傻气不禁让人怀疑他成为革命者的潜质。当然通过证人事件,作者也让我们从侧面了解到一个时代甚至是人性的弊端:人们总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利益而说假话,揭露真相的人反而会被称为傻子。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从童话《皇帝的新衣》到当今的人际交往,在利益和颜面的驱使下一如既往坚持真理的人又有几个呢?而他们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这样的世界是需要我们不断努力改变的。
《三家巷》中有两件事表现了周炳爱情至上的人生观。一件是区桃的死,另一件是给陈文婷的信。区桃是周炳的至爱,区桃的死是对周炳致命的打击,同时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或许他会一直消沉,或许他会奋起反抗。曾经有学者提出“周炳的革命来源于在同性哥哥们的引导,并不是在女性爱恋的情怀中诞生的”[2],我反对这样的观点,认为他的革命意志正是在爱情至上的思想中形成,哥哥的引导只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曾经的周炳只是旁听兄弟姐妹的议论,羡慕他们救国救民的豪言,虽然厌恶陈家的帮助,厌恶黑暗的社会,但却没有真正的行动。他之所以参加罢工运动完全是因为区桃,甚至在游行时,他也只是在观察区桃,我想当时的他对于口号,标语,游行的意义并没有真正了解,对于救国,他一直是寄希望于别人的:大哥,二哥,陈文雄,但绝不是他自己,他的梦想是和爱人幸福的生活下去。试问,这样一个将革命边缘化,同时也被革命边缘化的打铁工人,光靠哥哥们的劝说怎么能走上革命道路?直到区桃死后,哥哥们的话才真正起到了作用,他终于希望自己亲手将锥子戳向帝国主义的心脏,而不是借他人之手。所以笔者认为周炳的革命意识根源是女性爱恋,没有爱情就没有周炳的革命。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该否认女性的魅力,他们对于男性的触动作用往往是巨大的,亦如男性为主导的行业千方百计招收女职工,亦如男人一生唯一一次下跪或许就是在求婚的时候。当然哥哥们的引导作用也是很重要的,“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打敌人,却逃到战壕里去自杀吗?”周金的这句话虽然举例直白甚至有些可笑,但它符合说话人的特点,也确实起到了鼓励周炳的效果。比起《青春之歌》中卢嘉川对林道静的理论教育,我觉得周金的劝导反而更具有触动作用。在周家三兄弟逃亡途中,周炳不顾哥哥们的劝告,偷偷写信约陈文婷见面,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导致大哥被杀害。在这件事上,读者对周炳都有“怒其不争”的感觉。的确,周炳身上带有着小资产阶级的软弱,不能果断的与买办阶级决裂,为儿女情长所牵绊。但我们试想,当一个爱情至上的人沉浸在爱情中时,他还能理智地分析时局与利害关系,那不是太牵强了吗?不得不说,爱情真是把双刃剑,既可以敦促一个人前进,也可以使一个人堕落。这件事从侧面揭露了他和陈文婷处在两个对立的阶级,暗示了他们俩的不可能性。
要改造这样一个人,使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者,作者的任务十分艰巨。有些学者理解作者,却也嫌改造的时间太漫长,“作者仿佛有意把周炳的性格扣在笔下,不让他向前发展”[3]笔者看来,导致周炳的成长过程漫长的原因有两个。一方面是因为周炳的性格,就如前面所说,他傻气愚笨,不够机灵,这造成他的后知后觉。另一方面这恰是作家的别有用心,他想展现给读者最真实的成长过程。人最难的就是认清自己,改变自己,所以不会像通俗小说或电影中描述的那样,迅速的成长和脱变,即使他不断地吸取经验和教训,他对自我的改造仍然需要大量的实践。这就好比做学问,如果太急功近利,创造出的是商品而不是作品。
《三家巷》中的古典特色一直备受关注,小说中有公历一千八百九十年那样正式的时间表述,有“宝、钗、黛”式的爱情模式,有《孔雀东南飞》的戏曲穿插……在笔者看来《三家巷》的奇特不仅仅表现在它的古典气息上,更表现在它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别样的风土人情上。
一部作品中夹杂风俗人情的描绘会使其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因为很多时候文学并不仅仅在充当着思想领导者的角色,还起着再现过去品读历史的作用。或许作品中的风俗人情并不完全真实,但它们依真实而生,又高出于生活许多,会展现出一方奇妙的异度空间,给人以美的享受,而这不恰恰是读者读书的初衷吗?无论是纯朴自然的《边城》,还是粗犷原始的《尘埃落定》都描绘出一幅幅最生动的最特别的生活画卷,所以他们让人拍案惊奇。同样《三家巷》也具有这样的特点,虽然描写的笔墨还不够多,但十七年土壤上也算是难得一见。《创业史》以揭示农村合作化的主题而著称,《青春之歌》以探索知识女性的道路问题而精彩,《三家巷》因清新典雅的广州风情而动人。
在《三家巷》中作者描绘了很多广州特色的风俗:如乞巧,人日……都无不将读者带入一个引人入胜的天地。“依照广州的风俗,乞巧这天晚上姑娘们摆出巧物来,就得任人观赏,任人品评。哪家看的人多,哪家的姑娘就体面。”而风俗有时又和言语巧妙结合起来。如“左邻右里都说,周炳真是一条‘秃尾龙’。在广州,每年清明前后,都要刮一场风,人们把那场风叫做‘秃尾龙拜山’,意思是说‘秃尾龙’回家扫墓,因此就有风灾。‘秃尾龙’本身就代表着造反、叛逆、破坏、灾难。”作者巧妙地通过形象化的称呼,将周炳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当然美丽的珠江作者也不曾忽略,“广州人称珠江为海”,于是在第六章枇杷树下,就有周铁的那句“把我热的快要跳海了!”不是跳河也不是跳江而恰恰是跳海,倘若不够细心,谁能咀嚼出话中真意呢?
作者笔下鲜明的广州特色还体现在人们多元化的文化思想和生活中。“作为边缘的外省广东,由于受海洋意识和开放思维的影响,受到革命中心话语的控制与规训稍微松弛一些。”[4]正是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城市中弥漫着挥散不去的半殖民地气息,人们的思想中便更多的带有“非主流”的感觉,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也真实的道尽了洋味十足的风情,使得作品没有被当时形势认可的政治思想和流行的政治倾向所同化。以《我们夫妇之间》为代表的一系列小说,是革命话语充斥的世界,爱人之间互称“同志”,给丈夫织背心的理由是为了让他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而《三家巷》的世界里人们称漂亮的区桃为“靓妹”,何守仁称自己为“独身主义者”。西方的基督思想精神也更多的渗透进人们的生活:陈文雄和周泉的婚礼有充足的外国味道,很像基督教的仪式,而又不完全是基督教仪式。周炳的表姐陈文英就是基督教徒,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绘,陈文英问道:阿炳,这回你相信上帝了么?”周炳说:“大表姐,你讲得上帝这么好,我为什么不相信?”虽然这种外来文化思想在全书中占据的篇幅极少,但能在当时的革命语境中通过人物形象表现另类的文明,我们不得不为作者的勇气和品性所折服。
作为十七年小说,不谈革命是不可能的。同样,《三家巷》中也叙述了沙基惨案,广州起义等重大革命事件,但作者没有像其它作家那样正面描写铺天盖地、激动人心的斗争场面,更多的是从平民视角来叙述革命,他们的表现或幽默,或肤浅或感伤却同样不乏令人思考的内涵。
第一,《三家巷》描写了最真切的革命动机。当张太雷问周炳:“你能不能够谈一谈,你为什么要参加暴动?”周炳的回答是:“我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也许就只有周炳这样的人会给出这样真切的答案,没有阿谀奉承,没有矫揉造作,有的只是内心感受。从全文我们可以看出周炳是被逼上革命道路的。他想幸福的生活,爱人却死在帝国主义的枪下。他不知什么是出路,只有跟着两个哥哥革命,为爱人报仇。走上革命道路的人,有很多是像周金周榕这样至死不渝,为民族人民而顽强斗争的,但更多的人当时的生活状态,却是和周炳一样,他们对前途和命运是迷惘的,没有崇高的信仰,没有坚定的理想,有的只是怎样更好的生存。看着别人走上革命道路也就趋之若鹜了。这就如同当代社会的很多青年一般,为什么要考试学习呢?因为大家都这样做,因为这是社会现状,因为不上学没有出路。当时的女性和男性都面临着道路选择问题。走上革命是女性在回家和堕落之后的第三条道路,走上革命是男性获得主权和重塑人生价值的途径。
第二,《三家巷》阐发了最主流的革命态度。周杨氏说过“我不管他是蒋介石还是蒋介砖,谁害了咱,谁就是军阀!”这句带有幽默性质的话表现了中国大多数平民对政治的看法。他们不关心谁打了胜仗或者谁得了江山,他们也无法理解革命者口中的自由与反抗,他们关心的是得江山的人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们的柴米油盐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这样思想状态中的人绝不是革命的先导,但没有这些人的拥护,革命却万万不能成功。孙中山败就败在脱离了群众,毛主席胜就胜在了解群众,并知道怎样把握住他们的心态。
第三,《三家巷》揭露了最残酷的革命代价。作品第十六章时写到沙基惨案中区桃牺牲了,周炳在区桃死后一度消沉,甚至对人生产生了绝望,而区家也不像个家了。像《红岩》这样的很多小说着重描写烈士们死前的无畏和英勇,对革命带给人们的伤痛却往往一笔带过。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不胜枚举,有些人名垂青史,被我们永远缅怀,但更多的人却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真正记得他们的只有他们的亲人。区桃是虚构的,但和区桃命运相同的人却千千万万。文中作者刻意放大区桃的美丽与勇敢,周炳的悲伤与心痛,不仅仅是在描绘一段炽热缠绵的爱情,也不能认为作品是 “把爱情写成了一条龙,把政治写成了一条虫”[5],其实在这里作者大胆的揭露了革命残酷的一面:革命的辉煌是无数人的鲜血铸就的,在革命中牺牲的人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被留下的爱人和亲人。或许有人说那样的年代,这样的小说是消极的,因为时代需要革命,革命需要奉献和牺牲,但当主流小说已经淋漓尽致地发扬着革命的精神,鼓舞着人们的斗志,有一部背道而驰,展现出作者的人文关怀,笔者认为这也不为过。
《三家巷》是十七年小说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或许它不如《青春之歌》那般浓烈,也不如《创业史》那样壮观,但它却以其温婉独特的气质,成为读者不会忘却的另类记忆,成为十七年小说中的奇葩。
注释:
[1]欧阳山.校改全书《三家巷》序[J].文艺理论与批评,1998, (4): 37-38.
[2][4]刘旭.革命话语与人性话语的并置[J].甘肃社会科学2010,(3):31—33.
[3]楼栖.一代风流的开端[J].作品, 1960, (5): 73-77.
[5]陆一帆.《三家巷》和《苦斗》的错误思想倾向[J].文学评论,1964, (5): 1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