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云
《玫瑰门》的发表使铁凝小说创作迈上了新台阶。与前期的小说创作不同,这部小说的主题不再是对美好人性的歌颂,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残忍的女性世界。在这个女性世界里,人性的美好、善良已不复存在,作家对人性的丑陋面、阴暗面进行了毫不留情地揭露。从创作初期美丽的少女世界到阴暗的女性世界,铁凝的小说创作发生了重大的转变。《玫瑰门》开辟了铁凝长篇小说的叙事新风格。这场老女人和小女人之间的“玫瑰之战”,战争的双方是外婆和外孙女、婆婆和儿媳、舅妈和外甥女,建立在家庭之上割破了血缘关系的争斗,突破了传统的家庭成员间的关系,整部小说在冷峻的气氛中展开,独特的叙事策略使小说展现丑恶的主题得以实现。本文主要从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叙事话语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小说自发端以来,一直试图规避单线方式,在绵延的叙述中打开缺口。”小说是一门讲故事的艺术,如何叙述故事,让读者感兴趣,并引起读者对故事发展、结局的关注,取决于小说家如何架构故事情节。小说家一直试图突破传统的叙述模式,采用不同的方法和手段叙事。优秀的小说家总是不断地寻求创作的新模式,完善自身的艺术品格。《玫瑰门》的创作验证了这一点。小说采用的是“复线”的叙事结构,打破了传统的叙述模式,多线条地勾勒出了小说的方方面面。其次,倒叙的叙述方式将各条线索串联,两者结合产生完美的叙事效果。
首先,我们对《玫瑰门》的大体结构进行分析。小说的第一章以成年的苏眉现时的生活开头,第二章至十一章对苏眉十四岁以前的童年生活进行回溯,其中穿插着外婆司猗纹的青年至中年时期的生活经历,第十二章接着第一章叙述成年苏眉的现时生活,这三条线索的交叉丰富了小说的内容。三条线索中穿插的司猗纹的前半生经历主要出现在小说中第三章、第五章、第七章、第十章。苏眉的童年经历与司猗纹的前半生经历在作品中交替出现,平行发展。两段故事在时间上没有联系,平叙使整部小说处于时空的交错之中,内容丰富,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比如,司猗纹故事的倒叙正是叙述者叙述空白的一个补充,一个老年的司猗纹和青年或中年的司猗纹轮番在读者面前出现,人物形象就显得立体化,也利于叙述者对司猗纹这一“恶妇”形象形成过程进行叙述。再看苏眉故事的叙述,苏眉是小说中的“小女人”,对她的故事的回溯可以使读者了解其成长历程。同时作者安排苏眉作晚年司猗纹生活的见证人,完整地叙述了司猗纹的晚年生活状态,既丰富了小说的内容,也交代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增强了小说的可信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时空交错、具有厚重感的故事,作品的可读性也由此得到增强。为了更好叙述故事,小说中采用了类似“蒙太奇”的连接手法。“蒙太奇”是一种电影画面的组接方式,指的是镜头的连接方式,复线使小说框架散,这种手法使过渡更加自然。《玫瑰门》中对司猗纹的前半生的倒叙中就运用了“蒙太奇”手法。小说第三章的第一次倒叙,司猗纹交家具当晚下起了大雨,叙述者以雨夜为起点进行倒叙。司猗纹十八岁时的雨夜,她和华致远的幽会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叙述者从老年司猗纹站在雨夜开始倒叙。结尾以“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等他们”,“雨夜”是叙述者回述的起点和终点,虽然故事时空跨度大,但是叙述过渡得自然。小说大跨度的叙述由“蒙太奇”的手法进行连接完成,由物到物的过渡衔接紧密,弥补了叙述的缺陷。
赵毅衡在《苦恼的叙述者》一书中指出,倒述能够制造和回应悬疑。倒述是时序的变形,是叙述顺序的一种。小说的时序变化决定了叙述者在文本中采用倒叙的叙述方法。小说第一章以苏眉来到响勺胡同却不进入结尾,为故事的发展制造了悬疑。第二章的开头第一句便是“她跟她的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叙述者用预叙制造悬疑,紧接着对前面的“见面不愉快”的原因进行了交代。小说一直处于前面提出疑问,后面进行解答的状态,叙述者在解答的过程中又设置了新的悬念。同时,叙述者把人物最有特色的特征用于开场,使读者对人物性格有大体地了解,带着悬念来关注小说,在小说的发展中逐步寻找到答案。体现了倒述的作用——制造悬念和回复悬念。小说的两次倒叙,互不牵连,有各自的发展轨迹。苏眉的故事中有自己的故事高潮,如:姑爸被虐杀,庄坦的猝死,被外婆利用撞破舅妈和大旗偷情;司猗纹前半生回溯中也有其发展高潮,如:新婚之夜庄少俭对司猗纹施虐,司猗纹“强奸”公公,司猗纹的两次离婚等。整部小说在波澜起伏的故事中得到了延伸和发展,倒述使整部小说时间、空间不受限制,在流畅、自然的叙述中更加精彩。
视角主要是叙述者对故事的叙述角度,通过作品中某个人物叙事,对作品本身来说有十分重要的影响。依照热奈特的叙事理论,视角有三种:零聚焦、内聚焦、外聚焦。其中,内聚焦指的是借小说中的人物视点进行叙事。它又分为固定式内聚焦(视点固定)和不定式内聚焦(视点不固定)。不定内聚焦的好处在于,可以通过作品中的人物,近距离地感受小说中的事件,了解人物的性格。小说在讲述不同时间段的故事时,不能只采用单个视点进行叙事。但叙述者在加工过程中权利被限制,只能讲述他所接触到的范围内的故事。《玫瑰门》的两段倒叙为了克服叙述的这一缺点,交由不同的视点来叙述。它采用不定内聚焦和零聚焦的两种视角,作用在于使整部小说的叙事完满。
小说的两段倒叙,跨度大。苏眉十四岁以前在响勺胡同的生活经历,聚焦于苏眉,一方面叙述者可以冷静地进行叙述,客观地显示人间的种种丑恶。叙述者通过苏眉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将姑爸被虐杀,姨婆被亲生儿子泼热油烫伤乳头等残酷的场面呈现给读者,苏眉的不谙世事给叙述者隐于文本内部进行叙事提供了机会,减少了叙述干预;另一方面,又突出了苏眉成长过程的艰辛。苏眉成长经历的讲述是读者了解其精神状态的一个契机。叙述者在叙述司猗纹故事时聚焦于司猗纹,缩短了读者和叙述者的叙事距离。司猗纹前半生的经历,影响了她整整一生。婚后的司猗纹由于婚前的“不洁”导致了庄少俭的“报复式”施虐,在一次次失望后她渐渐不再燃起希望,对公公的“强奸”宣告了她恶毒人生的开始,小说投射到了她心里最隐秘的一面,将人物的内心进行了展览,人物精神状态由压抑到疯狂,读者零距离地感受到了“恶妇”的蜕变过程。叙述者不断地转变叙述的声音和角色,透视人物心理。通过对小说中众多人物的内心近距离的观察,减少叙事干预,使故事的叙述更加客观。
传统的小说主要采用“零聚焦”叙事,叙述者以俯瞰世间的姿态进行叙述。叙述者无所不知,熟知作品中人物的来历、身份以及故事的来龙去脉。这一叙事方法可以通过不同的人物全面叙事,场面大,叙述范围广,关注了小说的方方面面,好处在于对全局的把握。《玫瑰门》采用内聚焦叙事,叙述者易受身份的限制,只能对故事的一小部分进行叙述,叙述往往不全面。苏眉视角由于年龄、身份的限制,不可能完全明白庄坦和竹西夫妇间的生活,叙述者在叙述这一部分时使用了“零聚焦”叙事的手法。大旗和竹西偷情,司猗纹和罗大妈间的小争小斗都使用了这一手法,叙述者对小说的全局进行宏观地总揽。《玫瑰门》的叙述不局限于某个视点,叙述者叙述时不断地寻找角度,将读者和叙述者之间的叙事距离拉近或者扯远,收放自如。读者不仅能大体地掌握小说,同时也能把握小说中的细节。不定聚焦和“零聚焦”的使用使小说的部分和整体相互间得到了补充。
叙事话语是一部小说成功的重要基础。读者往往只用看叙述语言上就能得知文本出自于哪个作家之手。优秀的小说家在创作过程中往往能形成自己的艺术语言,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玫瑰门》作为铁凝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叙事话语奠定了其长篇小说的语言风格走向,它展现的人性的丑、阴暗,叙述者的语言就较为粗,力度大,从而使小说的主题得以突出。《玫瑰门》中的叙事话语主要有以下的特征:
“荒诞”一词源于20世纪50年代,是社会、人、自然之间的矛盾产物。它主要是指人处于无意义的环境中,丧失了自我价值的状态,揭示了人存在的虚无感。《玫瑰门》故事背景是“文革”时期,小说的人物处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行为和生活方式常常有失偏颇,对社会主潮的愈加迎合,行为就越发的“荒诞”。司猗纹在“文革”时期的各种朝着“革命群众”的努力,偏离了正常的尺度。作者将“荒诞”的故事安排到响勺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没有重大的历史事件,只有繁琐的日常生活小事。比如,猫偷吃一块肉,导致了姑爸的惨死;司猗纹向罗大妈讨教蒸窝窝头的方法是她努力向“革命群众”靠近的讨好。小说中的小诱因大事件营造了冷峻的氛围,促使小说中的人物时时刻刻小心,一不留神,灾祸就会降临。读者把结果和原因进行对比,小说中上演的幕幕惨剧在读者心中形成了很大的冲击力。“荒诞”的日常生活叙事有助于将那个特定时刻人们的荒诞行为演绎得淋漓尽致,小说也因此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
《玫瑰门》的独特还在于小说每隔两章出现的苏眉的精神对话。这样的对话是独立成章的。童年眉眉受到的惊吓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逝,相反它构成了苏眉灵魂中难以割舍的部分,正如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法》中所说的,在童年时期发生的某些特殊的生活经历会让人沉溺在其中,这就是所谓的“创伤意识”。苏眉童年时期耳濡目染的一些东西给她内心严重的创伤,她时时都在追问着自己,说服自己忘却那段生活经历,在一次次的追问中又不断地触及到生活的本质。叙述者在叙述时常常思维跳跃,前后的叙述往往不能统一,甚至互不关联。句子中取消了标点,使叙述语气符合于人物的精神活动。这种“陌生化”的叙述方式很好地展现人物的精神层面,有利于读者和小说中的人物在思想上形成交流。它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读者的阅读习惯,增加了阅读的阻拒性,但它契合了人的心理活动,较为真实地反映了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小说中姑爸对罗家的咒骂,竹西上班途中始于宝妹止于宝妹的意识流动等,都有意识流叙述的痕迹,通过透视人物内心活动,剖析人物的意识,窥视人物的精神动向。读者近距离理解人物同时也弥补了叙事上的缺陷。
综上所述,铁凝在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叙事话语三个方面采用了别具一格的叙事策略将小说的人物、情节串联起来,深刻地挖掘了人性的阴暗面、丑陋面,使作品的主题得到了提升,建构了意义非凡的《玫瑰门》,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风格,为长篇小说的创作开辟了新的道路,也使铁凝与主流文学保持距离,巩固自己小说家的地位。陈超在《铁凝》一书的序言中就曾认为铁凝的小说创作风格是难以界定的。铁凝的创作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也不仅仅只局限于一种题材的创作,其长篇小说同样也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她正是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站在主流之外,又不过分标新立异,恰到好处地将小说引入了一个多元的世界中。
[1](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2).
[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
[3]王文融译.(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1).
[4]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