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
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曾说过文字有暴露能力,却又有掩盖能力,《红楼梦》中的秦可卿恰好就是文字这种暴露与掩盖能力的最好表征。秦可卿一生处处实在,但又处处是谜。其谜,要而言之有四:其一,“警幻仙妹”与贾蓉之妻的双重身份之谜;其二,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地位与开篇不久就早丧之谜;其三,贤淑之人的病死与淫丧的死因之谜;其四,明显与其身份不配而近乎国丧的丧仪之谜。这四个谜案相互纠结,错综复杂,使得我们对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难以认清。为此,笔者从《红楼梦》诞生的时代环境、内部思想结构以及作者“大旨谈情”的悲剧命意入手来探讨秦氏的谜案。
透过《红楼梦》的文本,我们可以发现:秦可卿从最初出现在养生堂到被营缮郎秦业收养,再嫁给贾蓉为妻,虽然一生简单,但是却出现另一个难以解释的“警幻仙妹”身份。同时,作为“金陵十二钗”的“收官”人物,从“出场”到“收场”却只有九回(减去没有提及和出现的回数,仅剩六回),这明显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兼美(秦可卿的乳名)难以匹配。从读者的角度是很难把握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理解现实主义大师曹雪芹创作的这一人物的。
幸哉!俞平伯先生在《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中讲过:“看《红楼梦》一书,现实荒唐每相交错,说现实,便极现实,说荒唐又极荒唐,如用‘胶刻’的方法来考证它,即处处发生障碍。”①透过俞先生的话,我们在研究《红楼梦》时应当注意不要“胶刻”于文本,正确地处理好“现实”与“荒唐”的关系。那么,秦可卿的身份、早丧谜案就与这一“现实”与“荒唐”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为了便于理解,我们不妨将《红楼梦》的众多人物形象比作一出戏的演员、工人。就书中的人物形象地位与“红楼大戏”而论,笔者认为可以粗略地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戏中”的人物形象,他们是直接参加到戏剧的演出中的,演绎着这一出惊心动魄的“人间大梦”,表达作者“大旨谈情”的中心思想,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第二类是“戏外”的人物形象,他们不直接参与到“戏剧”的演出中,而是负责搭建好这个戏台的工人,给第一类人物的演出做好“台前台后的服务工作”,如开书的一僧一道,警幻仙境中的警幻仙姑;第三类人物形象则介乎于前两类之间,他们既参加了“红楼梦”的“演出”,又做着第二类人物的工作,如贾雨村、甄士隐。
那么,秦可卿在“红楼梦”这一出戏中又属于哪一类的形象呢?
显然,秦可卿是第三类人物形象。在“红楼大戏”中,秦可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演员,她的角色是秦业之女、贾蓉之妻。在这里面,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但是,她又由于出身寒门,使得为人“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而死于“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的病中。最终,秦可卿“妻以夫贵”,死封龙禁尉。这个角色的命运正如清人涂瀛说的:“可卿,香国之桃花也,以柔媚胜。爱牡丹者爱之,爱莲者爱之,爱菊者亦爱之。然赋命群芳为至薄,女子妒之。故谈星象者,以命带桃花、而似桃花为病。可卿获于人而不获于天,命带之乎,亦面似之也。爱可卿者,并怨桃花。”②
作为“演员”背后的工人,秦可卿又是“警幻仙妹”,她承载着搭建舞台、入戏的任务,所以,“大旨谈情”的任务一旦完成,她就会早早地下台、卸妆。在小说中,秦氏引领着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让其领略“云雨之情”,将死之时魂托凤姐的“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二事,以及以“小蓉奶奶”的鬼魂身份引领鸳鸯上吊,使鸳鸯看破红尘、走向仙境、统帅钟情司一系列情节正是这一任务的最好说明。在这个程度上可以讲:“……秦氏的作用无非是为了象征性地沟通梦幻空间与现实空间,使各空间之间接动力流通而已。”③赖振寅先生则从美学的角度讲得更为具体:“启迪人性,播撒爱情,警幻世情是秦可卿肩负的文化使命,也是她从太虚幻境降临人世的目的,但这种带有拯救意味的下凡却是以悲剧的方式开始和结尾的。”④
所以,秦可卿亦真亦幻的身份、早丧的命运是《红楼梦》一书的主旨、结构安排的需要。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一书“既吸收和发展了由说话艺人‘敷演’技艺所创造而为小说写实艺术所继承的叙事方式和技巧(善于铺叙、细致描摹、逼真传神等);又借鉴和学习了史传文学善于提炼剪裁,善于错综叙事和‘志而晦,微而显,婉而成章’的所谓《春秋》笔法(脂批所谓‘史笔’);还吸取和融化了中国古典诗词讲求含蓄、洗炼,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甚至‘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神韵’的创境(意境)艺术,汇纳百川,化俗为雅,实现了对传统白话叙事艺术特别是小说写实艺术的超越。”⑤]那么,《红楼梦》这种“写实艺术上的超越”体现在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上就显得更加的明显,使得她“说现实,便极现实,说荒唐又极荒唐”,甚至有一种空灵之美在里面。而这也是她与贾雨村、甄士隐二人相比较所呈现的不同,成为独特的“这一个”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如果说秦可卿亦真亦幻的身份、早丧的命运是《红楼梦》一书的主旨、结构安排的需要的话,那么,她模糊的死因则是曹雪芹于封建季世礼与情、法与欲的冲突中刻意为之的。在文本中,我们看到的是一明一暗的两个“秦可卿”:明的是“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懂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而“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两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靖评本第十三回回首)的“可继家务事者”(甲戌本第十三回侧批)形象,最终她“忧虑伤脾,肝木忒旺”而病死;暗的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风情、秉月貌”,与贾珍“苟合”,于幻境中令宝玉“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的兼美,她最终是因为奸情被撞破而自缢于天香楼。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刻意为之这一组矛盾呢?
原来,我国古代的妇女一直都是被看作男人的附属品而存在,作为男人“私有物品”的妇女便自然而然地处于种种限制之中以维护男人的某些特权(如地位、性爱)。早在周代,《礼记·曲礼》就规定:“男女不杂坐,不同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诸母不漱裳。外言不入于梱,内言不出于梱。女子许嫁,缨。非有大故不入其门,姑姊妹女子已嫁而返,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⑥中间一段时间(隋唐)对妇女的禁锢虽有所放松,但到了宋代之后,继理学家程颐提倡妇女“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理学贞节观后,以贞节观念为代表的禁锢再次占据上风。明清两代的官方更是将这种不平等推到了极致,如《大清律例·卷二八·刑律》中的家庭暴力处罚是:“凡妻殴夫者,但殴即坐。杖一百,夫愿离者,听;须夫自告乃坐。至折伤以上,各验其伤之轻重,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故杀者,凌迟处死。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意离异者,断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所伤应坐之罪收赎,仍听完聚;至死者,绞监候;故杀亦绞。若夫诬告妻及妻诬告妾,亦减诬罪三等。”⑦
所以,在那个“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的时代,曹雪芹是没有必要公开批驳这种不平等的,他只能用“云龙雾雨”(甲戌本第一回眉批)的“幻笔”、“曲笔”的方式加以描绘。那么,文本中的秦可卿在容貌上是兼具钗黛之美,在才干上比“男人万不及一的”王熙凤还要强。最终因“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两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的本领,让潜笏叟“悲切感服”,“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靖评本第十三回回首)而出现了“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的病死结局。
但是,曹雪芹不愧是第一流的文学家,他在“明修栈道”(甲戌本第一回眉批)的同时,又“暗度陈仓”(同上)了。而这种“暗度陈仓”绝不是潜笏叟“因命芹溪删去”那么简单,这是曹雪芹继承了“明代中后期士大夫从传统的封建主义思想桎梏中得到解放,他们反对封建主义的绝对权威,倡导张扬个性,肯定人的正常欲望和天赋智慧,主张男女平等、婚恋自主,公开向传统的妇女贞节观挑战”⑧的反传统礼教的新思想。
在文本中,曹雪芹于第五回的判词中先勾画了“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秦可卿蓝图,接着让她一方面于梦境中令宝玉“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另一方面借焦大的醉骂——“扒灰的扒灰”点出她与贾珍的苟合。在这儿,我们看到的是作者“暗度”的两个秦可卿侧面:其一是与宝玉真心喜欢,两情相悦的“情可亲”;其二是由于两情相悦而不能满足,最终在贾珍的胁迫之下与其“苟合”的“情可轻”……而这一出悲剧也正好印证了瓦列夫“两性的爱情……如果它得不到满足,受到禁锢或是压抑,就往往导致惨痛的个人悲剧。”⑨的观点,同时,它又拓展了秦可卿这一形象的厚重,展示了曹雪芹的伟大。
可以说,曹雪芹在秦可卿悲剧上使用的“有隐有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的笔法,是他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对广大封建社会女性的不幸生活的一个反映、同情。同时,于小说的结构上,秦可卿模糊的死因又为后面“红楼世界”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描写打开了局面。更为重要的是,曹雪芹“这些开明人士是新旧交替时代的先觉者,他们的思想已具有近代人文主义的内涵,成为传统社会模式的离心力,进一步助长了广大妇女自我意识的加强,推动了她们争取人格独立和个性解放的进步活动。”⑩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其二),这是杜甫对好友李白一生的肯定,在这儿用来描绘秦可卿的葬礼,一点儿都不过分。与前面秦可卿的身份、早丧和死因的三大谜案相比较,丧仪的谜案显得尤为突出:其一,就文本长度而言,秦可卿的丧事占了两回半(十三回至十五回前半部分),对于八十回本的《红楼梦》而言,它占到接近三十分之一的篇幅,就一百二十回而言,它也占到超过五十分之一的篇幅;其二,就文中的地位而言,作为重孙辈贾蓉的媳妇,死则死矣,封为龙禁尉已属大幸,但还有“国公”、“王爷”的亲自路祭,这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此,笔者细读文本,参考我国古代的丧仪文化和作者悲剧命意,发现原因不外有四:
首先,在这两回半的文字中,曹雪芹对秦可卿丧礼的描写,是对我国古代丧仪文化略带夸张的写实。我们现代人由于种种原因,确实对于古代的丧仪有着某些误读,“其实,传统社会中对于丧葬礼仪重视的程度并不亚于婚礼,葬礼不仅是远近亲属都必须参加的亲族血缘间隆重集会,也是借机宣扬官声地位的绝好场合”⑪。据《津门杂记》载:“津郡每遇丧事,虽在平民,其气象居然大家,尤重出殡之举。大殡前用銮驾半副,黄亭两座,次则官衔执事百余对,开道锣,清道旗,闹丧鼓,依序而行;然后炉亭、香亭、影亭、灵亭、彩蟠、伞盖、朝服、鲜花、僧道行香、魂嚼、铭旌等事,送殡亲友相间徐行,一路长吹细乐,香盘提炉,对马旗枪,不下数百人;其后送丧车侨多至十数乘。”⑫在此,我们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众“国公”“王爷”亲自路祭和“宁府出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的描写了。
其次,在长达两回半的秦氏丧事描写中,作者在表面上写的是秦可卿的丧事,可实际上刻画的却是贾珍、王熙凤等一干人物。在这出丧事中,通过购买樯木棺材这个细节,作者刻画出了贾珍“席祖父余业,恣其下流,即比房婑媠,列屋柔靡,亦何不可,而乃为不鲜不殄之求,作大蛇小蛇之弄”⑬的豪奢、好色本性,同时又印证了“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判词。同样,对于王熙凤来说,在前面我们虽然从贾雨村、秦可卿的口中知道此人是“男人万不及一”的“脂粉队里的英雄”,可事实上,在前面我们是没有看到多少关于她才干的描写的。于“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红楼梦》“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甲戌本第十四回回前评)的形象,于此,我们基本上是看到了王熙凤立体照。在某种程度可以讲:“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庚辰本第十四回回末总评)。
再次,曹雪芹如此写秦氏的葬礼,充满着对那个吃人社会的无情揭露、鞭笞,透露出作者沉重的批判意味,暗示了“贾府”必然衰亡。如秦可卿的棺材是“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的樯木棺材;“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的铭旌也是贾珍不惜走后门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加上作弊才弄到的;丫鬟瑞珠的殉葬、宝珠的出家等让人看来都是触目惊心。让人感叹这样浪费钱财、漠视生命的家族,时代不灭亡才怪。
最后,秦可卿的丧仪蕴含着作者曹雪芹“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戌本第八回)的悲剧命意在里面。在《红楼梦》甲戌本第八回交代可卿身世的时候,有一段红色双行夹批文字值得我们注意:“出明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在此,作为“情可亲”、“情可轻”的秦可卿逝去,作者通过盛大的丧仪来表示哀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同时,对于“可人”的兼美,“作者(也)是想通过对‘兼美观’所倡导的色而不淫、情而不淫的鞭挞,创建其‘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的全新的美学、情感观念。”⑭
因此,秦可卿的丧仪之谜实际上是曹雪芹借这一出丧事在客观上反映了我国古代隆重的丧仪文化,于其中刻画了王熙凤、贾珍等一干后来小说要涉及的人物形象。借此,作者揭露、鞭笞了那个吃人的封建社会,暗示了“贾府”必然灭亡的命运。同时,盛大的哀事又蕴含了作者“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的情感观念、全新美学思想。
注释:
①俞平伯.红楼心解[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4-75页.
③(澳)宋金平.〈红楼梦〉第五回的时间与动力结构[J].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2辑,第80页.
④赖振寅,“钗黛合一”美学阐释(之三)[J].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1辑,第94页.
⑤刘上生.质实与空灵:写实艺术的两种美学范本[J],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3辑,第332页.
⑥礼记注疏[M],见文渊阁四库全书[M],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电子版.
⑦《大清律例·刑律》,摘自杨剑利论清代妇女的社会地位[J],江海学刊,2006年第3期,第150页.
⑧⑩刘长江.明清贞节观嬗变述论[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第24卷第12期,第215页.
⑨(保)瓦列夫.情爱论[M].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351页.
⑫《津门杂记》,见刘永生〈红楼梦〉丧葬习俗论[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第108页.
⑭赖振寅.刀斧之笔与菩萨之心[J],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1辑,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