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贺 颖
浮沉于时间之水的中国古谣
——马秋芬小说赏析
辽宁/贺 颖
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缘,有了当时最远的一次出行,从沈阳到广州,复自深圳罗湖桥而后折返,再一路向北,回到辽宁。而次年又正巧北上,到了黑龙江,两次相邻的时间经历,从此下意识地被对接在一起,成了一条完整的心灵沿线,其间迥异的人情风物,随着时间的流转,自清晰到模糊,渐渐成了记忆的背景,而唯有一词,却因这接续的两次出行,仿佛黎明时怦然跃出海面的红日,而蓦然生动饱满,亦如烫金的匾额,高悬在自己精神世界的长天大地,如果说首次的偶然出行所担负的是说明与发现,那么二次出行则应该完全是为了奇异的印证了,总之,于我而言,它们的意义只有唯一的一个指向,让自己真正理解这个白杨树一样平凡的词语:北方。
到底是时间的神秘,抑或空间之谜,再或者缘自人类灵魂的奇妙?一个自幼于北方土生土长的人,却在偶然出行中第一次真正知晓了北方的含义,一直记得由南向北,车窗外越来越黝黑的大地,那些渐次高起来的树,直到高得自己倾倒在车窗的玻璃上,亦望不到树尖儿。就是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灵魂狠狠地喊出了两个字,北方。
地阔,天高,雨骤,风急,那冷仿佛可以握在手中的冰凌,闪着寒光,看得见质地,伸出舌尖,能舔到奇怪的微腥,热的亦干脆而决绝。大起大落的爱恨,大悲大喜的人生,一切都如此醒目而截然。是的,这就是北方,笑泪间多少悲欢,沉甸甸明亮亮,映疼了晨昏中的大地,也映疼了人心。也有交织,像泪水中倒映的欢笑,雨中惊现的绚美彩虹,亦仿佛绕村而过的河水,绵绵而去,却频频回望。多年以后,这样的北方,这样令自己熟知而又惊诧的北方,是我在马秋芬的小说中读到的,像游走的人无意中抵达一处,惊见竟是自己阔别的故土,一直记得自己的惊喜与如饥似渴。从《远去的冰排》,到《老沈阳》、《到东北看二人转》,再到这部即将完稿的《白云苍狗》,不同的故事和叙述,相同的震动与激荡,一直紧紧尾随着自己。作者以唯北方女子所独有的心灵思蕴,气度情怀,以饱蘸北方儿女深情的挚烈笔墨,描摹着一卷又一卷北方大地上,活色生香的浩繁画作,谱奏着一曲曲大美无垠的欢歌笑泪。
车尔尼雪夫斯基,十九世纪俄罗斯伟大的思想家和美学家,在著名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继承和发展了别林斯基的文艺观点,提出了“美是生活”的定义。他说美不是主观自生的,美存在于现实之中。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认为艺术的特点“不是用抽象的概念,而是用活生生的现实去表现思想”。想来此间的美,无疑蕴涵着作为艺术的表现中,所能打动人心的一切,包括爱与恨,包括黎巴嫩艺术天才,20世纪阿拉伯新文学道路的开拓者纪伯伦说过那些“泪珠与欢笑”,也包括寻常百姓的甘甜与疼痛。黑土地,大东北,老沈阳,这阔大而深厚的时空背景,以不可稀释的浓度,赋予了作者纯粹而响亮的心灵气质,使作者得以成功完成了对北方大地上独有的力与美的深度诠释与完美表达。而这,也许正是一个小说家所创作文本的核心特质。小说作为作者精神的外延,读者想象的着陆处,不仅担承着对情节的安置,对人物及语言的驾驭,布局谋篇的架构,更为要紧的是像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那样,“用活生生的现实去表现思想”,对人类生活及生命中力与美的发现、挖掘与展拓,而其实,这也恰恰是对作者自身灵魂中所含有的力与美的质与量的检验,甚至是挑战。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内心不具备对美的深度理解,对文本力量忘我痴爱的作者,会创作出激动人心的作品。马秋芬的小说,正是基于这样的精神基点,伸展而出的北方树,以至绵延而成林,是呼啦啦铺展而来的生活之潮,一瞬便可将读者吞纳怀中。这样的阅读是快意而异样的,是淋漓酣畅的一次次心神度化,泪水与欢喜于读者的不离不弃,像一只手的正反两面,相依而在。而这繁复的生活,在作者笔下,亦似这样一只神手,将人类命运深处的悲欢,锥心的仓皇与无助,痛彻心神的绝望与破碎,沉静而单纯地铺陈于世人眼前,轻易就将读者拖入黑暗的深渊,复于弥留之际,引于光明之下,生生死死,易如反掌。
这部即将完稿的《白云苍狗》,我读到的只是其中一个几万字的章节,其余部分读到的是梗概要义,而这已足够让自己急不可抑地倾倒内心的洪涌,一次再一次重复着那个词汇,北方,北方。
这是一次恣意奔涌的大手笔,大到容不下读者在惊诧中下意识地后退,便被裹挟其间,被浪涛翻卷,被冲撞,被一次次摔打、拆解,仿佛作者笔下的文本,被一次次解构与结构。或者接近于对读者的肆虐,抑或对审美者的挑衅,因为它的结构与节奏,几乎没有任何纯粹的闲暇与间隙,容许人去搜用品评的词汇,拿捏品评的尺度分寸,你会发现,这是多么徒劳,而唯一能做的,是放弃自己的一切,放弃思考,犹如放弃一个徒劳的挣扎,只将自己交付作者与文本,抵达人类命运中一个又一个秘密的彼岸。
19世纪中叶,巴黎近郊有一个普通的山村,那里有着肥沃的土地和森林,潺潺的流水和各种奇花异草。这里就是后来享誉世界的巴比松村。以C.柯罗与 J.-F.米莱为代表的巴比松画派创始人,就在那时来到了这里,开创了后来闻名天下的巴比松画派。其间大批以乡间的自然风物为背景的画作,不仅仅在当时产生巨大影响,亦激起了几个时代的审美风潮,或清新自然,或大胆强烈,或内敛或粗犷,无不恣意宣泄着一个时代独有的内在底蕴与旋律,每看过,无不惊异于画中那些纷至沓来的迫人气息,这时的观众几乎是胆怯的,似乎担心一不留神,画中人就活了过来,生生地站在面前。而这一切,亦神奇地在《白云苍狗》中尽然而现,那些十月的天,那些蓝,那些欢乐中隐含忧伤的落叶,那些于洪波涌起的时间潮水中,惊鸿一般闪去的画面,令人仿佛闻到了巴比松乡间松油的气息,干净而清透,也隐隐回旋着中国北方大地上,初秋时独有的鸽子的哨鸣,是的,这美是忧伤的,是心疼着的一种心动,或者都是令人困惑的,却也令人不愿深想而情愿沉迷。应该也可以归纳为幸福吧,仿佛作者笔下那枚不经意的落叶,自由着欢喜,却也忧伤,以至落下泪来。而那无数风雪深寒中的生生死死,那交织着冷酷与无望,交织着哀哭饮泣,也交织着喜悦与疼痛的强烈表达,又仿佛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伦勃朗的肖像画,以最大胆而神奇地用光而被世人称道,那些隐含着无数秘密的真实,却又无从破译。而其实自己最担心的,则是那个“眼睛一炯一炯的”小丫头浅草,忍着心上的刀刃,灿烂的笑,在唱着侮辱着深爱的父亲之后,孩子将如何承受被刀刃过的小小心灵?我担心那个母亲五柳,为十八岁未婚即产的女儿,在拂晓的雪地中走着的十多站路,心力交瘁的一个娘,会不会摔倒在雪窝里,再也无力爬起,我还担心郎老大手忙脚乱侍候的那个孩子,那个“哭起来像个小喇叭似的崽儿”,一不留神就会从郎老大手中跳出来,跳到读者手上,还有,我担心以后再也听不见那个吹糖人的唱着:俺吹了个虚灵灵的一把有,也是个虚灵灵的一把无吔……没人能告诉我这样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也许它们是人类灵魂的秘密,也或者是作者与读者的碰撞与对抗,其实,也许更像一口解构主义的陷阱,而要命的是,自己如此情愿深陷其中。
动笔伊始,曾为自己只能阅读仅有的章节,而隐忧对意义感知的完整,此刻已渐觉豁然,世间的一切原本就是相对的,何来纯粹的完整?就算一场有生有死的人生,不也只是瞬而又瞬的一节小小篇章。更何况在这样浩大的鸿篇巨制中,隐含了多少秘而不宣的天机与力量,哪怕只是一个章节,也足够读者体察到犹如被命运刻意放大了的生死悲欢。
白云苍狗之下,这里就是北方,是“水洗过的阳光”,刺目的明艳,也是风雪迫人的深寒,是弥散与天地之间的中国古谣,是诗意也是哲思,是展不尽的一轴轴画卷。一个特定时代的苦辣酸甜,活色生香地在时间的滚滚红尘中,迎面而至,那些或亲历或耳闻目睹的每个细节,都让人反复唏嘘而无言,这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灵魂追想,是一个生命对更多生命的回望与铭镌,那些混合着时代、命运、与人间悲欢的深沉气蕴,氤氲在行间字里,令那些最平凡的生活,仿佛永恒的时间之水,流过历史的尘埃,漫过今天的堤坝,洪流滚滚而激荡不尽,一路涌向未知的远方。
刘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