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平
梦中的天鹅
刘桂平
不知是谁往河里扔了一块石头,河面激起波浪,一圈圈朝岸边退去。响声惊动了沉睡的天鹅,它抬头望着石头飞来的方向,长长地鸣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显得很凄凉,也许是很久没叫的缘故。不知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着了,还是被石头的响动吓着了,它惊慌的扑闪着洁白的翅膀向河心游去。
村子的前面有一条河,河边种着许多参天的杨树。夏天,人们都乐意到这岸边来乘凉。乡村的夏天是单调的,没有夜市,没有空调,没有卡拉OK,到了晚上,人们三三两两的来到河边,洗掉一天的疲惫,为新的一天做好准备。这个时候,星星出来了,它们调皮的眨着眼睛吸引人们的目光。此时的星星就成了打开人们话匣子的金钥匙。岸边的杨树林来凑热闹,它们随着故事的情节,翩翩起舞。寂寞的河水不再寂寞,它带着笑声,听着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流向远方。对于老人故事很陈旧,但是对杨树林与河水,依然新鲜,依然热情高涨。唯独天鹅不感兴趣,它如一位高傲的公主一样,远远地挺着脖子张望,却不肯靠近。不知是闲故事太老套,还是怕人,即使再精彩的故事也不能引诱它,它和人们始终保持着距离。
住在河边的老人姓郭,长得黝黑,人们都戏称他为“黑锅底”。老人也不生气,黑脸一笑,由他们叫去。老人的辈分在村里出奇的小,听老辈人说,郭家是后来搬来的,郭家的当家人觉得初来乍到,应时时谦虚谨慎,尊称别人。和老人年纪相仿的,大都称呼他侄子。老人也很喜欢这个称呼,他心想,这是没拿我当外人。老人没有亲人了,儿子早些年去外地打工,一去不复返,和儿子同去的年轻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了他儿子,不知是生是死。问遍所有人,没有谁知道他儿子的下落。老伴因思念成疾,前些日子撒手人寰,丢下可怜的老人,去了极乐世界。老人从此变得沉默了,形单影只的日子实在是难熬,一天仿佛一年。村主任眼看着老人一天天衰老,一天不如一天,地里的活干不得,家里又没有经济来源,就让他在河边看机井。一来解决了机井的安全问题,二来帮助老人尽快从丧妻的痛苦中走出来,不多的工钱也缓解了老人的生活困境。
机井对于村里人而言,那就是龙王爷,每到旱季,浇灌庄稼全指着它呢!老人的任务就是看护机井的设备,所谓设备就是浇灌时用的电机,水泵,水管子。村主任原打算把这些运回村委会,可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该用上了,再说村委会正重新建设,放那儿不放心。放自己家里,又觉不妥,毕竟这是公家的东西,所以,村主任就想到找个人看着,老人就成了最佳人选。搬到河边住后,老人的生活充实起来,暂时忘了心中的苦。他心里很感激村主任的善解人意,让他重拾活下去的勇气。
入冬了,一切活计都停下来,机井也随着渐寒的天气,冷下来。忙碌了大半年的老人,这时候闲下来了。习惯了忙碌的老人,冷不丁没了事做,总感觉魂不守舍,心不踏实。每天,老人还是和以往一样,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沿着河边巡视着。平时,河岸上铺着管子,通过管子把水引到庄稼地里。老人来回看着,有漏水的地方抓紧修好,还要提防调皮孩子的捣蛋,他们会拿根针,在管子上扎个洞,看着水从小洞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由于力度大,出来的水能喷一米高,细长的水花被风一吹,变得雾气腾腾的,凉丝丝的。孩子们就着水花玩耍。老人要是看见必大声喝斥,吓得孩子们作鸟兽散。老人看着被扎的洞,很是心疼,好好的水管,可惜啊!兴许补补还能用。想到这,老人会蹲下身,在漏水处做个记号,等收工好修补。
一只天鹅辛苦地寻找着自己的栖息地,看到这里,它决定留下来。它喜欢这里一尘不染的蓝天碧水,倚着岸边搭起的茅草屋。还有和它一样落了单的老人。天鹅减慢速度,平稳的落在水面,比四轮的汽车还稳当,这就是水鸟的优势,在别的鸟看来,如地狱的河水,天鹅却如履平地。也只有在水面上,天鹅才能充分发挥它的优势,就像芭蕾舞演员,只有在舞台上才会成为真正的天鹅。它找到了属于它的舞台。
初来这里,天鹅小心翼翼地,游到哪儿,警惕的目光就到哪儿。它像闯入别人领地的不速之客,时刻保持戒备。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天鹅看来都像会动,会说话。它们在风中疯狂地摇摆着身体,用冷酷的眼光监视着天鹅的一举一动,好像不是很欢迎这位来自远方并且陌生的客人。天鹅低低地叫了几声,它的脖子随着声音一伸一缩,像是打招呼。叫声在空中回荡,有些讨好的意思。
过了几天,天鹅有些大胆了,它游上岸边,梳理着那洁白的鹅毛。经过好些日子的观察,这里的一切在天鹅眼里,变得亲切了许多。河水唱着歌儿哗哗地流,岸边的杨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一支欢快的交响曲。天鹅感到很幸福,它终于融入了这里,这里也怀着慈悲的心接纳了它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这是哪儿,老伴,你怎么穿着白衣服,莫非你变成鬼了?还是那边规定要穿成这样?
我就要变成天鹅了,这是命啊!
什么?你怎么变成鹅了?那我明天还能梦见你吗?
白影随风去了,任凭老人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一着急醒了,他梦见老伴了,变得都快不认识了。老伴的身上长满羽毛,从脚一点一点往上延伸,长到脖子了。老人想拉住老伴,可抓在手里的是几根天鹅的翎毛。老人起身坐起来,刚才的一切还在眼前晃,真是不可思议。以前,老人也常梦到和妻子一起,都是老伴生前的重播。今天去种豆,明天去赶集的。像今天这么奇怪的梦还是第一次。老人伸手拿起桌上的旱烟,点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梦中。
东方已出现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老人从屋里走出来,梦让老人无眠,让老人困惑。离奇的梦境究竟代表什么呢?这个问题困扰了老人一夜。出去遛达遛达吧!老人想,人的命,天注定,既然不能改变什么,就让他随缘吧!
河岸上的杨树密密麻麻,把河心的风景挡得严严实实。杨树成了河的一道屏障。河水羞涩的藏在中间,以优美的姿势流向远方。老人以往总是沿着河岸走,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想下河看看。冬天来了,河里的水位变得很低,有些河心的地方都露出了石头。很长时间没下来了,河里的一切显得很陌生,老人看着眼前的河水,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金光闪闪。用不了几天,就该结冰了,河水会定格在某处一些日子,等待春天把它唤醒,开始它新的旅程。老人捡起一块石头,朝着水里扔去,哦啊,哦啊,是什么动静,老人想着,寻找着声音的出处。一只鹅在不远的河心吃着水草。天鹅很会选地方,四周的水很深,只有这儿水浅,露些水草。一看这地方就知道是它精心挑选的结果,既安全又能填饱肚子。
什么时候有只鹅在这儿?好奇心促使老人走近些,看个究竟。天鹅看见有人闯入它的领地,站起身来,看着这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类,一动不动。老人发现它与普通的鹅不同,最明显的就是翅膀,比家里养的鹅要长,还有腿也较长。老人看着鹅,那个梦又浮现在脑海里。没错,是鹅,是她,就是她。老伴说自己变成的是天鹅,莫非就是这只鹅,不,天鹅。
老人与天鹅对视了很久,他们怀着各自的心事看着对方。老人的心激动不已,他不相信竟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夜里才刚梦见妻子变成天鹅,现在居然就有只鹅在跟前,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与老伴以这种方式相遇。老人忘记了哗哗流着的河水,脚不由自主的向前迈,此时的天鹅在老人眼里成了梦中妻子的模样,洁白的羽毛罩在老伴臃肿的身上。老人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天鹅不懂他的心思,害怕地游向深水里。冰凉的河水浸湿了老人的鞋子,也把他从梦幻中拉出来。老人晃了一下头,清醒清醒,把身体带回岸边。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人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件事,守护着天鹅。老人固执地认为,天鹅是妻子的化身,每天看着天鹅,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天鹅游泳拨动的水面,波浪一圈圈向岸边荡漾开来。天鹅很快发现老人并无恶意,只是想跟它做个伴,找它聊聊天,也就放松了警惕,从刚开始搞不清状况不敢靠近,到慢慢地游到离老人最近的地方。它希望通过距离的缩短拉近和老人的关系。老人更是把它当成了老伴,虽然它不是人,虽然它不会说话,顶多鸣叫几声,扑闪几下翅膀。但是老人不在乎,老人对天鹅的宠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看着天鹅不停地叫着老伴的名字。而天鹅总会适时的叫上一声,回应着老人的话。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久,很安宁。一个陌生人的闯入打破了这里的美好。这人叫旺财,和老人同村,是有名的“三只手”。三十好几的人,啥事不干,平日里好吃懒做,谁家有个红白事,没有他不到的。厚着脸皮,吃东家,蹭西家。这次突然来造访,看他那殷勤的样儿,老人感到有些不妙,这种人不能呛着,得顺毛捋,你越来硬的,他越来劲。老人佯装系鞋带,思索着来人的目的。一支烟递到老人面前,顺便递上的还有万般讨好的厚脸膛。
郭叔,您搬到这儿来住还习惯吗?
哦!很好,多亏你二叔想的周到,给我找了点事做。回头,你要是遇上主任,替我谢谢他。
这没啥!乡里乡亲的,啥谢不谢的,郭叔,看您客气的!郭叔,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您看……
啥事,你尽管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听说,这河里有只天鹅,是不是?郭叔!
你说这事,哦,我倒是听说了,怎么?你也听说啦?那是你家的鹅?
看郭叔说的,那是天鹅,谁家有那玩意儿还不发大财啦!
这么说不是你家的?我以为你家的鹅跑这儿来了呢!
不是,不是,不过很快就会成我的啦!
快了?你说那天鹅快成你家的啦?它都在这呆好多天了,这说是你的就成你的啦?
可不是嘛!我请示过我二叔了,明天,我就来捉它。
天鹅是国家保护动物,你想犯法?小心逮你去蹲班房。
郭叔,看您说的,哪儿那么严重,再说了,您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
天鹅你恐怕也捉不去。
为什么?难道它被你驯服啦!它听你的话,你不让它走,它就不走?嗨!还真奇了,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它!活的不行,天鹅肉总不是也会长腿跑吧!那东西老值钱啦!
天鹅是有灵性的,捕杀它是会有报应的!你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跟一只动物过不去!它不过是一只鹅,一只掉队的鹅。你杀了它,于心何忍!
哈哈,黑郭底,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来和你打招呼,是看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如果明天鹅没了,哼哼!
作孽啊!
旺财气呼呼地离开了,老人看着旺财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呸了一声,小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气罢,老人犯了难,该怎么办呢?如果把天鹅藏起来,被那狗东西翻出来,也难逃一死。急得老人围着屋子转圈圈,直转得头晕,站不住,这才摸着床沿坐下。他的手碰到床单下的钢管,那是平时防身用的。看到钢管,老人作了决定,就算豁出命,也要保证天鹅的安全。在老人眼里,天鹅就是他的一切,不仅仅是老伴这么简单,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知己。孤独的人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而且不用担心有一天你的故事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天鹅无疑是老人最合适的倾听者。虽然这些,天鹅并不知道。
次日,天刚蒙蒙亮,老人就起床了,应该说,根本就没睡。他担心天鹅的安危胜过自己,尽管它是只鹅。老人拿着温热的钢管走出屋子,钢管一整夜都握在他的手里,一刻也没放下。老人希望天慢些亮,再慢些,让他多点时间和天鹅相处。
老人来到平时和天鹅“约会”的地方,清晨的河面有点薄雾,让人有如身临仙境的感觉。四周的杨树在雾中显得很遥远,河滩上的鹅卵石像洒了一层油,亮晶晶的水珠很清澈。老人看着眼前的景色,心想,多美啊!可惜天鹅没福享受呀!可恶的旺财连只鹅都不放过,真是畜生不如。
太阳渐渐升起,河面上的雾散了,旺财正欢喜着从村头的路上走来。可是,老人到现在还没见着天鹅,它去了哪儿?难道昨天的谈话它听到了,听懂了;还是它预感着有危险躲起来了。没找到天鹅,老人反而松了口气,最起码不会有危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啦!
郭叔,早啊!
你小子,只要是缺德事准少不了你。
看您说的,这大清早的也不盼我点儿好。
哟,看不出来,你还迷信啊!我告诉你,小子,好人不是说出来的,积点德吧!
真是晦气,没一句中听的。
你趁早放手吧!你是捉不住它的,它会飞,你没有翅膀,追不上的!
说点儿好听的你能死啊!是,没错,我是没有翅膀,我要长了翅膀不成鸟人啦!
你这句话忒好,高,鸟人,好!
闭上你的嘴,我有的是办法,看见没?这是什么知道吗?炸药!我早准备好了,只要往天鹅的地方一扔,咣,就解决了。
小兔崽子,你太狠啦!我不跟你说了,你折腾去吧!弄出事来,看哪个王八羔子倒霉!
老人气得直哆嗦,真是可恶至极。幸亏,天鹅没在这儿,要不然,今天真是难逃一死。好险哪!老人还是不放心,他紧跟着这小子,看他能玩什么花样。
旺财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天鹅,他就怀疑是老人藏起来了,三角眼里射出一道寒光。奔小屋去了。里外搜了个遍,连天鹅的影子也没找到。旺财很生气,掏出一管炸药扔进河里,水里的鱼儿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被炸到了岸上,一命呜呼。河水混浊了,变了颜色,有些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看到这一幕,老人痛苦的闭上眼睛,他不敢看,也不忍看,那些前一分钟还活蹦乱跳的鱼、虾,转眼功夫就直挺挺的躺在河滩上。可怜的鱼,眼中分明含着泪。旺财的阴谋没有得逞,临走撂下一句话,我还会回来的,看你出不出现!
还没等旺财来第二回,村里就先传出他被派出所带走的消息,昨天扔炸药的事,有人举报是他干的,说是拘留几天。听到这个消息,老人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天鹅,他的老伴,从那天走后,就一直没出现。老人每天守在老地方,等着天鹅。天鹅飞走了,它害怕这里的人,害怕看到血,虽然这里有它牵挂的人。只有活下去,才有重逢的可能。
灰暗的天空飘着雪花,下雪了,天又冷了,老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整个世界都埋进雪里,老人才想起回屋,下雪啦!老伴,你在哪儿,你冷吗?
没有天鹅的日子,对老人来说,度日如年。老人躺在床上,一闭眼,天鹅就出现了。过去那快乐的时光,如录像带似的来回播放。想着想着老人睡着了,梦里天鹅回来了,羽毛依然洁白如雪,身姿依然优美,唱着歌游向老人。老人高兴得笑啊,笑啊。醒来时,天鹅的叫声和他的笑声仍在耳边回荡,这才发觉是场梦。老人很失望,希望永远不要醒,活在梦里多好啊!没有杀戮,只有安宁,只有天鹅,只有老伴多好啊!这样想着,老人很后悔自己醒来,索性倒头又睡。梦里的世界令他着迷,老人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病了,病得连床都下不来了。村里人从这儿路过,发现了老人的情况。接着,很多人都来看望老人,入冬时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就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囊。村里人议论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恐怕熬不到春天了。老人的魂被天鹅勾走了。谁能想到,一只天鹅居然要了老人的命。
开春了,老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经过一冬的病体硬撑着走出屋子。很多人不明白,老人的病能撑到现在,真是奇迹。他的身体里似乎有种信念支持着他活下去,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会是什么呢?
老人每天还是坚持到河边坐着,他心里固执地认为,天鹅并没走远,它只是出去觅食,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初春的阳光很晃眼,老人眯着眼看河水。忽然,河面的平静被一团白色的东西打破了。老人定睛一看,一只天鹅正翩翩起舞,矫健的身姿一如年轻的妻子。老人笑了,两行热泪顺着沟壑不平的脸上流下来。他分明看见泪水汇成小河流到天鹅的身边。
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