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傅玉丽
在梦里,我又看到了父亲。父亲是一位普通的铁路工人 ,火车司机 ,从浙江诸暨出发 ,走到杭州 、上饶 、萍乡、柳州 、株州◦◦◦◦一 路随铁路前行。铁路修到哪儿他走到哪儿,最后在贵州与来自山东的母亲成家有了我们。他一辈子没离开铁路,也无法离开。连穿的衣服都是铁路工作服,没有别的,除了后来我们买的。有穿就行,他这样说,没有讲究过。不抽烟的他在有了两个孩子后抽上了烟。上学时,我经常看见他和别的司机一起走在铁路上,除了个子偏小,说话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很难分辨出来。都是油油的工作服 ,提着腰子饭盒或小榔头,拎着个黑色提包。
他有时特别沉默,几乎不说话。在家里更是如此。母亲每次吃饭时几乎都会说,这个白菜今天二毛钱一斤,昨天还一毛五的,边吃边用筷子点着碗。父亲不吭声,像没听见。乘务员嘛,哪个不徽。这是他说得最多的话 ,是母亲抱怨时说的。也是,他们上班下班 ,回来就睡觉 ,连我们在边上玩耍打闹都吵不醒,酣声如雷,谁没意见。我从小听惯了母亲的抱怨、哭泣。看到院子里有的司机回来还会制作泡菜、和妇女一样在大木盆里宰辣椒 ,做糟辣椒 。或者种菜 、盖院子 ,砌房子 ,父亲真是够游手好闲的了,没事打鸟,钓鱼,听收音机 ,看报纸。从来不干活,母亲经常这样说。
他脾气温和,我没见过他和别人吵架 ,可一次却因为狗和别人吵了起来。那个时代,打狗好像天经地义,没人为狗生气 ,可他不 ,那次我家的狗在前面跑 ,对面过来的一个人用手中的汽油桶向它挥了一下 ,走在后面的父亲不干了 ,与他吵了起来。狗又没惹你 ,你怎么能打它 。他怒气冲冲,平时的温和烟消云散 。当时养狗还经常会遇到打狗的情况,逮到谁家养狗就抓来吊死,然后大家美餐一顿。吊死狗时,他从不像别的人一样去围观,而是一整天都不舒服。我家的几条狗遇到几次这样的遭遇,送走了狗 ,一连几天我们都非常难受,父亲更沉默了,再也不养狗了。有了电视 ,他除了新闻 ,最喜欢看的就是动物世界。在这一点上哥哥和我与他特别相似。
而父亲有时又特别爱说话。尤其是和周围的人争论,院子里有一个年轻人特别愿意和他在一起 ,就听他闲聊。只是父亲聊的都不是身边的事儿。聊的是这几天哪个国家又怎么样了,那政府是怎么回事儿,记得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中国人就是这样。仿佛一个思想家。
家里有时会看到《参考消息》,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这是我最早见到的、唯一的报纸 。有一张没一张的 ,那时整个家属院都没有一张报纸,人们也不看报。我瞄过几眼《参考消息》,发现父亲讲的有一些是上面的事儿,很神奇很遥远 ,与我们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 ,跟我们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与我家相关的机务段的事、母亲工作的事、家里分房子的事他倒从来不说。报纸上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儿,我像发现了秘密 ,以至于上学后 ,我会找同学借钱去买《贵阳晚报》看。
院里那男青年白净,不似其他男孩那么粗鄙。他身材顽长 ,脸相很有棱角,与周围男孩不同,既随意又周正。我没见他和别的男孩一样玩打仗游戏 ,总显得很清高。一次,我听到他严肃而又不屑地跟母亲说 ,人家外国女人 ,穿衣服还要露一点乳房咧。乳房二字一出 ,吓我一跳。相信母亲也是。这就等于是下流话了,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没有这个味儿。母亲是坚决反对父亲与女性说话的,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掀起狂风暴雨。这个男孩恋爱时带了一个美丽高挑的女孩子回来。两人白衣白裤,洁净得让院子都亮了。可是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若干年后,在他为两次婚姻留下的两个孩子开茶馆、旅行社、开矿……各种关于他的传说版本中,他都比院里别的男孩子生动。第二次婚姻,导致那个 岁的女孩子在看他钓鱼时爱上他的原因,在后来吵架时,从那女孩的口中道出— 一天到晚净说些没用的东西。
他会有什么出息 他辞掉了机务段的工作,自己出去干了,可院里没一个人看好他。事实仿佛也在印证这一切,可我觉得这倒印证了他的人生比别人的精彩。
的确也是,父亲当初说的都是我们听不懂的东西,国际、国内什么的,感觉又远又大 ,已经穿越了我们的院子和周围的大山,好像周围的一切跟他不相关似的。院里来了两个右派老头,他虽然和他们说话不多,见面打个招呼 “舒师傅 ”“史师傅 ”,但我感觉他对他们比别人客气。我从舒老头那儿看到了外国画报,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父亲嘴里谈论的世界一样让我向往又沉醉。
我有时候都想不起,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什么,但他提到过,说爷爷当年是学文的,是杭州高考前几名 ,有点骄傲的样子。还说过当作家的最了不起,一本书里什么都有,有一本书就够了。
当年的学生都不愿学文科,我坚决愿意,想来与他的这些话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似乎对与我们生活相关的事儿,又是沉默多于说话 ,就连我考大学、恋爱 、结婚这样的事儿 ,他都没有直接谈过,一句也没有。让我总以为他是相信我的,不需要多讲。小学老师第一次家访时,我正在高高的树上。你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要跟男孩子一样 ,父亲说过这样的话 。还叫我和男孩子摔跤 ,他在边上为我叫好 。我上学后 ,也总以自己比男孩子学习好而骄傲。
父亲从前家里是很富足和有教养的。而他因为家庭的关系 ,当兵三个月即被退了回去 。上到初中毕业解放后卞放到农村的家里已无力再支付他读书了。
去年在医院 ,我见到了当年的那个青年 ,他来看望父亲 ,还是很英俊 ,倔强 ,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 ,他走了,我也没想过他 。可现在一提笔,我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他。我明明是在说父亲。
我只知道他们能成为朋友,能成为忘年交,一定有相通的东西。的 年, 年,连续两年从我手上送走了两个亲人。我想写点什么,可什么也写不了。以前自己发表了点什么,没想到要跟父亲说。可昨晚我好像在说 ,特别想告诉父亲 。
我要让他为我高兴。就这么简单。
我必须上火车,跟火车走 ,走进夜色里 ,走进团团雾气和令人激动不已的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火车的喘息,那么粗重 、有力 ,就像拥抱,令我不可控制地要投人其中。
二戈寨— 贵阳南站所在地,是湘黔线进人贵阳的必经之地。作为列车的临时停车之地,几乎所有的列车都会在这里停一下。我没料到我的火车也停了,好像知道我的心思。
夜色、烟雾中,蒸汽车头隐隐约约 ,父亲穿着蓝色铁路服 ,他精神头很好 ,还胖了些 ,走在三角线 铁路住地叫法 铁路上 ,黑暗掩不住他的笑容 ,平和 ,开心 ,和以前一样。
父亲笑了,我永远记得他笑了。他一定为我回家高兴咧。想到这儿 ,我就知道了 ,火车开进了梦里 ,开进了我内心的深处 ,就像父亲的记忆 ,太多 ,不敢想起 ,却难以忘记。能记得的又不能多忆,唯恐伤感难当。
谁能相信,和父亲在一起时,我也沉默多于言说,不会讲自己的生活 ,离家这么多年 ,生活、工作的变动几乎没有多说什么。与父亲见面最多的是看电视,看新闻和动物世界,就连前年我家里的事都没说,怕他经受不住 ,一直等到他慢慢从他处知道。开始我老睡不着,现在看到你我睡觉好了 ,那年过年回家时父亲说 。我学着让自己坚强起来。不愿带给自己、别人感伤和痛苦。也许 ,相对周围的人 ,我也是个在生活中没用的人 ,啥也不会 ,懒惰无比,要么不说话 ,要说就说没用的事 。还和他一样 ,心特别软 ,不会奉承 、迎合。可我拥有了更多的快乐 ,更宽的天地 ,更广的胸怀 。
爸爸, 年 月 日,女儿是看着你走的,当时你已不能说话。
快一年了,女儿无时不在想你。女儿知道你在天堂看着我 ,想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