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黎冰
外公有个幺妹妹,孑然一身住在一个叫高垭子的小山村,她身板大,嗓门高,为人热情大方,一脸的大麻子很是显眼。
村边东头的小山头有座小庙,名曰高土地,村里的善男信女常常去庙里烧香拜佛,如这时有人需要叫去烧香的家人回家,只需请她吆喝一嗓子就OK了。
在农村,她属于那种担、挑、推、抬和重活、苦活、累活都能干的劳动妇女。
可在她年轻的岁月里,一家人怎么劳累,生活依然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有一个周末,刚上小学的我陪同外婆去乡下走亲戚,在田间地头偶尔见到了她。
外婆说:“冰冰,这个是你的幺婆婆哦!”
“幺婆婆好!”我赶紧一边鞠躬一边亲切地叫。
“好好,冰冰真是好娃娃!”她亮开嗓门答应着,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迎春花。
从此,我便有了这么一个在乡下的幺婆婆。
长大一些后,我还慢慢知道幺婆婆一些秘密,据说她曾经还卖过眼泪呢。
到现在,我只知道幺婆婆的死去的丈夫姓裴,或许因为她卖过眼泪的原因,村里的人从不叫她“裴婶婶”“裴孃孃”“裴婆婆”什么的,都叫她“眼泪婆婆”。
一晃十年过去了,去年当大地脱下绿装的时节,我和外婆又一次回到乡下祭奠外祖母、外公等,随便去帮幺婆婆做一些农活。
静静的晨曦里,几声鸡鸣刚落,表弟便拉着我下地了。
踏上山间的羊肠小道,一片片紫绿紫绿的“玛瑙”倒挂着,看一眼便令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
“好大的葡萄园,这是谁家的?”我好奇地问表弟。
没等表弟开口,葡萄架下一位拎着竹筐的老婆婆转过身来,冲着表弟笑道:“是小孙子吧?一大早就下地啦?来尝尝幺婆婆的晚葡萄!”
老人说着,从筐子里选出两大串递过来,并用陌生的眼光不住地打量着我。
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动情地高喊:“眼泪……裴,幺婆婆,幺婆婆您不认识我啦?我就是十年前跟外婆到乡下的冰冰啊!”激动中,我差点把她叫成传说中的“眼泪婆婆”或“裴婆婆”了。
“是冰冰啊,都这么大了哇?!”幺婆婆终于认出了我,大声大气地叫唤我,还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葡萄。
寒暄中,我知道年近花甲的幺婆婆早就改嫁了,并在承包的山地上种上了大片的葡萄。按照报社记者的说法,幺婆婆仅此一项,每年就有纯收入两万多元,日子过得很红火哦。
看着富足、快活而又勤劳的幺婆婆,昔日里有关她年轻时的真实传说,那一幕幕令人心酸的往事像一张张照片,浮现在我的眼前……
外婆和外公曾告诉过我,幺婆婆原本有一个憨厚的丈夫,还有一儿一女,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儿女好学上进。
尽管他们年轻的时候农户家的日子不好过,可幺婆婆和丈夫勤劳肯干,贫穷的小日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
谁知在一年秋天,庄稼还没有收完,幺婆婆的丈夫突然得了急病,说是胃里长了个瘤子。
家徒四壁的幺婆婆东家求,西家借,钱没有少花,可还是没治好丈夫的病。
丈夫去世后,幺婆婆拖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和一大堆债务,过起了孤儿寡母的苦日子。
长期吃斋念佛的幺婆婆一向是心肠软,好帮忙,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她都肯相助。
尤其是出殡哭丧,幺婆婆次次去哭天喊地,从不缺席。
幺婆婆所在的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旧俗,哪家要是死了人,哭的人越多、哭声越大,那么这家的人缘就越好。
哭,不仅表达了对死者的哀悼之情,也是为活人长脸面的事儿。
幺婆婆天生一副好嗓子,早些年她还在村里组织的“侠飞川剧团”里担任重要角色呢,每每农闲之时,“侠飞川剧团”还要在县里的各个镇乡巡回演出,剧团在那年头名气可是大得很呢。
外公、外婆说她是天生唱戏的料,她扮演的一般都是武生花脸,唱念做打得心应手,亮嗓行腔字正腔圆。
不过,幺婆婆这光辉灿烂的一页哦,都是翻过去的事儿了。
幺婆婆后来的日子愈发难熬,哪还有心思唱戏,成天急得头发都花白了啊。
或许是幺婆婆有这一副好嗓子,或许是生活艰难要哭的事儿太多。所以,幺婆婆在每次的哭丧中,全副身心投入,自然哭得死去活来,惟妙惟肖。
从此,无论村里哪家死了人,幺婆婆都要当“领哭人”,什么时候该痛哭流涕,什么时候该悠扬婉转,什么时候该呼天抢地,她都能很好地把握节奏。
每每到了重要的一环——盖棺之时,幺婆婆一声悠长且高亢的哭喊,死者的亲属及其村里的女人们便一齐大放悲声。
开头是嚎啕大哭,随后是各哭各的,哭词都是自己现编现唱,编不出的就跟在幺婆婆后面干嚎。
继而是在幺婆婆的“领哭”之下异口同哭,再后来是在众人的搀扶劝解下轻声抽泣,最后是迅速地擦鼻涕抹眼泪……
听外公、外婆说过,凡是有幺婆婆“领哭”的场合,那场面实在叫人心酸与悲情。
当然,在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哭声中,也不乏“光打雷,不下雨”的“滥竽充数”者,但这些举动,最好千万留意,别让死者的家属看到,否则会让人家觉得你是孔明吊孝——虚情假意。
哭丧并非一哭了事,棺材放入坟坑里时,有时还要“单兵较量”,那可是要动真格的,假冒伪劣,敷衍了事是要倒霉的。
每到这时,幺婆婆更是像迎战独臂老人的大侠霍元甲,一挽袖口,走了出场,便要大显身手了。
幺婆婆这时不但哭得有韵有味,哭词也编得恰到好处,一旦听到这哭声,就连前来抬棺材、填黄土的大老爷们儿也会很悲地落泪。
一曲哭声不亚于一次生动的教育课,乡亲们于哭声之中更加怜悯死者的亲人,并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处处加以悉心关照。
就这样,“侠飞川剧团”的名角“裴婶婶”“裴孃孃”“裴婆婆”,渐渐地成了“眼泪婆婆”,开始人们只是背后叫她,时间一久,大家也就不再忌讳什么了,当面叫她“眼泪婆婆”,幺婆婆总是那么乐呵呵的,从不介意。
时至今日,我倒觉得,与其说幺婆婆用的是哭声与眼泪,还不如说她是用那颗善良的心,换取了村里人对她的同情与尊敬。
外婆也告诉我,这些年,由于幺婆婆的子女远离家乡,在外地安家落户,她便一人生活。可村里的乡亲们都愿意帮幺婆婆的忙。春天浇水,夏日收麦,秋季割谷,冬日砍柴,人们都十分乐意地抢着帮她干活。
岁月如烟,沧海桑田,谁知风烛残年的幺婆婆终于结束了哭声,不但组成了新家庭,增添了两个儿子(新丈夫带来的),而且日子就像她的葡萄园一样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天天过得开开心心,美美满满,红红火火。
我接过幺婆婆递过来的葡萄,轻轻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蜜甜的葡萄,蜜甜的生活……
后记:哭丧是中国丧葬礼俗的一大特色,是一种以哭的形式表达哀思的礼俗,哭丧仪式贯穿在丧仪的始终,大的场面多达数次,而出殡时的哭丧仪式是最受重视的。
这种唱经的习俗大多由女性来主持,目的是为了让死者平安地到达阴间。
如今,在现实生活中,哭丧业正在悄然兴起,并成星火之势,职业哭丧人用他们的泪水和哭声在演绎人间悲喜的同时,也为自己赚取钱财。
值得高兴的是,幺婆婆已经不再哭丧,不再出卖自己的眼泪了,但她还是力所能及地干自家的活儿,力所能及地帮助需要帮助的村里人。
祝愿乡下的幺婆婆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