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高维生
让我心头灼热的童年
山东 高维生
东北人管孩子们玩的玻璃球叫“溜溜”,溜溜有两种,一种是球中心有花瓣的,红的、紫的、蓝的、黑的、绿的,弹出去,滚起来非常好看。另一种就是什么也没有,玻璃的原色。玩时没人数限制,先并排挖三个小坑,间距相等,中间的叫中坑、其余的两个叫边坑。然后在中坑前方,一米多远的地方再挖一个坑叫皇坑。弹溜溜时五指攥紧,拇指被握在中间,溜溜夹在拇指和食指间,拇指一用力,溜溜就弹出去了。
玩这种游戏不受场地的局限,胡同里,课休的时间,放学的路上都可以玩一会儿。我们常去的地方是一个单位的空场地,几幢平房像寂寞的老人在看我们全身心投入地游戏。青砖瓦房经过风雨的淋漓,辨不清新旧,房顶上的瓦是小片的黑瓦,有的碎裂了。麻雀栖在屋脊上,欢乐地歌唱,房檐下有许多麻雀窝,没人敢去掏。我们在那玩,看门人不管,发现有人爬墙上房,他就跑出来大声地喊叫,追赶着,像轰撵麻雀似的,吓得我们几天不去那儿了。也有胆大的小朋友,想尽冒险的办法,准备上房抓麻雀,结果没有一个人成功的。
在那玩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弹溜溜不复杂,没翻新的花样,运动量不大,人蹲在地上瞄准溜溜,有的人弹得几乎百发百中。我们班有个叫小群的同学,无论什么姿势,站立着,半蹲着,他弹出的溜溜划出漂亮的弧线,计算准确,像一发发炮弹落在对手的身上。常常把对方的溜溜都赢到自己的兜中,他在那一带称王称霸很有影响。
夏天的黄昏孩子们没有躲在家中的,在外面疯跑,听不到父母的喊声,一般不愿早回家。天渐渐地黑了,弹出的溜溜看不清了。这时玩得兴致还没减,天空出现了蝙蝠在房子的周围飞翔。这种鸟儿长得极丑,人们不喜欢它,东北方言叫它“燕别乎”。这句话在词典里找不到解释,为此我打长途电话,询问远在东北的二叔了解这话的真正意思。二叔说,这是人们为了区分它和燕子的叫法。蝙蝠有十几只在乱窜,我们摇动手中的衣服,大声嗷嗷地喊,拍手和跺脚,蝙蝠顺着声音毫无目标地飞,在头顶上一圈圈地飞,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刺激我们变得疯狂了。只是后来在学校上常识课时,老师讲蝙蝠只在夜间出来,它是弱视,靠声波引导飞行。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小城,再也没见过一只蝙蝠,更谈不上一群了。童年的游戏只存于记忆中了,岁月之河湮没了很多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忘不掉的是童年的情趣。我有一段时间在印刷厂工作,在磨版车间发现了溜溜。胶印机上使用的ps版,在毁版重新打磨的时候,离不开的是那玻璃球。车间的麻袋中装满了玻璃球,我向师傅要了很多很多。
玻璃球摆在写字台上,它和我童年连在一起。拿起一粒玻璃球让我心头灼热,有了一股童年的激情。
男孩子都想有一只漂亮的弹弓,弹弓不大,充满了阳刚之气。有的人,几乎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拉开弹弓,瞄准目标,一射而中。
弹弓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木弹弓叉,大多用柳树杈做的。柳树轻,枝杈又多,适合做弹弓叉,刮掉树皮,绑上黄色的、弹力足的橡胶管。用软牛皮做弹弓兜,彩色塑料绳当绑线,这样的弹弓用起来神气。再有铁丝弯的弹弓叉,握柄上用各种颜色的塑料绳编成套,下面留有长穗。
我和小伙伴们常去的地方,是海兰江边的树林,那儿的鸟儿特别多,什么麻雀、蓝大胆。我跟着他们疯跑,看他们打鸟儿,因为我没有弹弓。每次走进树林,我就在树上踅摸,想找一个理想的树杈做弹弓叉。
海兰江的水清澈,哗哗的流水声,吸引孩子们投进怀抱中。在林中追鸟儿累了,顾不上浑身大汗,被水激后会感冒。在岸上脱得光光的,衣服丢在沙岸上,一头钻进水中。
下午的阳光,晒得水温暖,孩子们在水中拨起水花,互相打逗。我胆小,不会水性,不敢往远处走,躺在浅水边,看着伙伴们扑腾,叫喊。我不时地挖泥沙盖在肚子上,注视水冲走它。流动的江水,像一双手在按摩,我感到漂起来,被冲往远方。几条小鱼从远处游来,自由自在,我一动不动,不想惊扰它们。这天我很兴奋,衣服兜里揣着做弹弓的树杈,在县医院工作的上海知青许姑姑,答应晚上上夜班,让我去找她,送我一副听诊器上的橡胶管做弹弓。
县医院离我家有一百多米远,这是一座青石围成的大院,听大人们说,这个院子建于清朝,是清朝陶道尹的家。院子里有无数的房子,青砖、小片青瓦,在龙井县也算是最老的房子了。这个院子见证了近代的历史沧桑,随着时代的变化,土改时分给老百姓居住,五十年代又改作荣军疗养院,后来又做敬老院和党校,到后来就变成了县医院。姑姑姓许,是上海知青,原在大成做赤脚医生。在偏僻的、缺医少药的山村,她医治了不少病人。被县里推为省“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招工分到了县医院妇产科。我爸爸在县委宣传部报道组搞宣传,为了抓典型,写宣传材料,曾经多次下到她们集体户。许姑姑的所有的材料,都是我爸爸一手抓的,包括她进省的讲演稿。她远离家乡和父母,把我家当做她的家一样,我和她已经很熟了。
县医院在陶道尹大院的东边,这一道长长的石墙拆掉,盖了一排平房。这排红砖房和院子里的青砖、翘檐的旧房是不谐调的。晚饭刚过,走廊里空荡荡的,木条椅静静地摆在那儿,空气中有浓重的来苏水味。木地板脏旧,踩上去吱嘎作响,顶棚的灯昏弱,投下的光,让人的心有些紧张。妇产科在走廊最里边的房子,推门进去的时候,许姑姑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带解剖图的书。
进屋我只是朝许姑姑一笑,什么话也没讲,她从抽屉里拿出两根新的橡胶管,我赶紧藏在兜里,恐怕别人发现,几乎是跑出县医院的门诊走廊。
白天在树林里找到的弹弓叉,被我刮去了树皮,握上去潮乎乎的,没完全干透,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弹弓,木弹弓叉,黄橡胶管,黑牛皮的弹弓兜。我捏着弹弓兜,拉开弹弓,我俨然像个将军,挥舞武器,指挥千军万马。
有了弹弓的那几天,我不再合群了。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了,害怕弄坏了我的弹弓,也怕告诉我父母,他们对我要求严格,认为学生以学为主,不要像脱缰的野马,更不许我玩弹弓。每天上学时,弹弓藏在我的书包中,放学了一个人跑到海兰江边的树林。林子大,枝叶茂密,鸟儿的叫声清亮,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找鸟儿的声音。累了就坐在江边的沙滩上,找大小差不多的小石头,衣服兜揣得沉甸甸的石头。江边的野艾特别多,长及膝盖,散发野香味。我躺在晒得暖暖的沙滩上,弹弓挂在一棵艾草上,看着横穿江边的黑铁桥,有时一列火车轰隆隆地从桥上开过,车头冒出的黑烟,在慢慢地飘散。
回家的路上,路过县医院的大墙边,高过墙头的树上,不断地传出鸟儿叫,这声音吸引我,有几次停下脚步,注视栖在枝头的鸟儿得意的样子。拿出弹弓,我用力地拉开,射出了一粒子弹。能听清石子,穿越树枝的声响,然后就听病房的玻璃一声脆响,有人破口大骂。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动中,慌忙把弹弓塞进兜里,我知道闯祸了。
那几天,我过得胆战心惊,不敢再把弹弓放到书包里,一下子对弹弓失去了兴趣。后来我用弹弓和同学换了一管自动铅笔,我失去了唯一的弹弓,我不再想弹弓了。
东北人的吃,充满了地域的色彩,粗犷与寒冷联系在一起。冬天漫长,大地被冻出一条条口子,寸草不生,鸟儿的翅膀冻僵了,所以吃不到绿色的蔬菜和新鲜的水果。
冻梨是冬季人们爱吃的一种水果。冻梨看起来不好看,冻得硬邦邦的,像黑铁球。它不像苹果,泛着红晕,露着少女的羞涩。不像香蕉,如同一弯月亮,一看到它就有了食欲。冻梨非常好吃,吃过一次就无法忘记它。吃冻梨有方法,不能硬碰硬地啃,那样牙齿受不了,半天吃不到一块梨肉。吃前把冻梨用冷水拔一阵子,在清水中,冻梨一点点地缓解,薄冰和梨脱开,冰壳透明,还保持着梨的形状。这时梨松软,吃一口既有梨的香甜,又有冰冻后特殊的味道。
从大人手中接过钱,去买冻梨的路上是快乐的。雪后的城市安静,风歇息了,像顽皮的孩子折腾累了。地上的积雪被来往的人和车辆踩得脏污,到处是乱七八糟的脚印。走出家门的我,像从巢穴中刚出来的鸟儿,自由自在。果品店离我家不远,我要走很长时间。出了大院的胡同,那条路上的人也不多,行人匆匆忙忙,急着赶回家中,那烫手的火炕,吸引冰天雪地奔走的人们。我一路走一路玩,冷对于我好像不相关。戴着棉手捂子,拎着草筐,草筐不是草编的,是苞米叶子编的。上面画两只熊猫抱竹子,还写下一行字:“为人民服务”筐里衬一层压花纹的塑料布。筐很大,我嫌麻烦,干脆倒扣在棉帽子上。军分区的大墙上拦一道铁丝网,灰色的楼,尖尖的拱顶,大门旁边竖着涂绿漆的木头岗亭。站岗的哨兵全副武装,棉帽子,棉大衣,大头鞋,枪上的刺刀,明晃晃的,闪着清冷的光,庄严让人产生敬畏。铁丝网上栖着鸟儿,嗓子似乎被一夜的大雪洗得清亮,它不停地唱,小脑袋扭来扭去。我踏雪的吱嘎声,也没惊跑它。我攥起一团雪向它抛去,鸟儿不情愿地抗议,向远方飞走。
东市场是热闹的地方,不宽的街道,来往的人穿着单调,脸色冷漠,与雪后晴朗的天空不和谐。果品店在市场的拐角,对面是防空洞的大铁门,锁着一把沉甸甸的锁头。这是一座木板建筑,房子又高又大,比周围的都要大出一号。房山墙上的木板被风吹雨淋雪打,有的地方翘起,钉子帽锈痕斑斑。木质的纹络,像老人的皮肤,色泽深暗,上面贴的标语被风撕得支离破碎。果品店里的售货员是几个老头子,穿着臃肿的棉衣,扎着蓝围裙,戴着蓝套袖。平时没顾客就围坐在大汽油桶改制的炉子边烤火取暖,抽烟,唠嗑,开玩笑。
房子里空间高大,空花筐一只套一只地摆在一侧。堆果品的木案子,冻梨堆得小山样,另一堆是橘黄色的冻柿子,还有一堆是山核桃。店里没什么的货,单调得就这几样。当老售货员把一秤盘子冻梨倒进我的草筐中,我看到他的手冻裂,粗粗糙糙,像一把坚硬的锉刀。
冻梨一个个倒进草筐,像一轮轮黑色的小太阳,滚进我的心中。冻梨像白菜、土豆、萝卜一样平常,上不了大席面,这也不是天天能吃到的。经过风雪的洗礼,冻梨的滋味醇厚,是东北大人小孩的最爱。
编辑: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