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震
明末清初,有一个人,学识,襟怀,勇气,堪称独冠,此乃黄宗羲也。
黄宗羲是明末的大知识分子,还是个军事家。清军入关后,他官至左副都御使,为反清复明辗转斗争,清政府曾悬赏四处缉拿他。直到1661年明朝流亡的永历帝在缅甸被捉,反清的战火才算熄灭。而此时,黄宗羲已年过半百。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回到江苏老家侍奉老母亲。若黄宗羲至此便在人间化为无影,会让后世生出许多猜测和更多的敬重。但黄宗羲觉得自己这满腹经纶和一腔热血还没释放完,就著书立说。先写一本《留书》。何曰《留书》,乃留给后人看的书。如此,我认为黄宗羲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可后来他又写了《明夷待访录》,我就大为矛盾:“你的主子已被灭,你效忠的明朝已被清朝取代,你还待谁来访?等清朝的皇帝康熙吗?”
《明夷待访录》是一部治国大纲,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等,无所不有,体现了黄宗羲的才智和理想。当他取名《明夷待访录》时,就充分表现了知识分子的弱点:像小妾,待人宠。
“明夷”来自《周易》卦名,六爻八卦我不懂,不敢妄言。只知《易•明夷•爻》有“箕子之明夷”。“待访”是等待明主圣君来访并采用,也会“如箕子之见访”。这是一段故事。箕子是商纣王的大臣,曾因劝谏纣王被纣王囚禁。周灭商后,周武王释放箕子,并亲自拜访,请教治国之策。
到此,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要干什么就昭然若揭了。
“生是某某人,死是某某鬼。”这句话最初应是知识分子说的,最后执行起来,恐怕知识分子的比例不会高。有知识,没有挺拔的脊梁,就会发生满腹诗文,尽干斯文扫地的事。
失街亭,是诸葛亮军事、政治生涯的转折点。诸葛亮一生谨慎,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呢?不是他看错了人,是被马谡给蒙了。马谡貌似兵书战策无所不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讲起话来夸夸其谈,其实是个只读目录和梗概的人,唯一长处是强记。刘备没被马谡忽悠,是因为刘备文化不高,只看实际能力,而诸葛亮有文化,喜欢文化人。当官的暴露喜好,就是暴露软肋,于是,马谡成了参军。诸葛亮每做一项决策,马谡都会做一番有条有理的具体分析,来证明诸葛亮这项决策的英明伟大。长此以往,诸葛亮的谨慎对马谡就有些松动。当官的,最喜欢的事是有人崇拜,热爱,若得到马谡等有见识、有声望的人的崇拜和热爱,就更有说服力了,更会洋洋自得了。再说,街亭是弹丸之地,钉个木桩都可能把司马懿吓跑,何况去的是个懂兵法的参军。
马谡没有真学识,没有真学识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有学识,就表现得像刚愎自用,其实是不着调的胡来。结果怎样大家都知道了,诸葛亮不能杀自己,就把马谡杀了。
古往今来,马谡者太多,不信你就往身边看。老百姓身边有个马谡,不过是茶余饭罢有了谈资,而决策者身边有马谡,百姓就得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迁徙。
现代文明很大程度上体现在科技的进步上,也就是技术的发达。技术能力作用在自然环境上,是进步性的开发,也是灭绝性的破坏。我们常说创造力与破坏力同在,是否有利于社会就看怎样把握创造与破坏的比例。
诗歌写作也是一样。前些日子,有朋友给我一些诗歌,我看了就皱眉头。意象之密,技术手段之全,一首诗就可以开个技术博览会。技术手段用得过密,看上去新奇,但几乎把诗意破坏殆尽。一首诗从你的笔记本走出来,就是要给人读的,要传达艺术感染力,达不到感染人的效果,这首诗就失败了。当然,我指的是好诗。至于众口难调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由是,我又想到我们的评论家们。好多评论文章洋洋洒洒,都是在卖弄术语,或可称为技术手段大观,这些文字只对一首(部)作品进行技术拆解,绝不谈优劣,不谈文学创造与艺术性。让人觉得,技术有时是遮羞布,有时是妓女立的贞洁牌坊。
我觉得,诗意能顺畅表达时,最好就别去用技术手段。“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既直接又朴素,更能直抵心底。
其实,好作家(诗人),技术手段早已溶解在朴素之中了。
一个小兄弟写了一首诗,亢奋地给我打电话,要在电话里给我朗诵。恰巧,我正和几个外地的朋友谈事情,就简短地说:发邮箱吧。这个兄弟等不及开电脑,就用手机短信的形式把这首诗发给我了。
所谓好兄弟,就是在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告诉你;好诗人,就是能为一次写作的完成而得意忘形。
第二天,这兄弟打电话问,我答:不是好诗。接下来无声,挂电话。让这兄弟兴奋的是诗中的一句“不爱烈酒和美女的人,绝不是正人君子。”我本想告诉他,这是常识。
近两年,我常在各种场合借句说话:“我只能用我的灵魂挡住我的身体”。这是诗人大解的寓言集《傻子寓言》中的一句。
明代的人,都不大敢说真话,尤其是已有些身份的人。王阳明是个例外。他敢抨击时政,敢公开和程朱理学做对。明代中叶,贫富分化严重,政府的公信力已经严重危机,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时有农民起义发生。王阳明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一方面镇压农民起义,一方面高呼“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心中贼,指的就是政府的贪官污吏,就是遍布社会上层的反老百姓的欲念。
这种“破心中贼难”的观点,很多人都懂,却不明说,不抵制,且齐心合力一起贪腐,表现出一种誓把明朝弄垮的决心。
王阳明公然说了,也做了,但杯水车薪。继而,他想身外无物,想躲避真实的自己。他的《南镇观花》解读的版本很多,但都认为是他“心外无物”的论断,是贝克莱哲学中的“存在即为被感知”。从理性上说,这些解读应该可以接受,且几百年都是这么认可的,我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若唯其如此,那也把王阳明看得太简单了。我肯定王阳明不是乌托邦的“单面人”。一个人,一个有思想的人,一定是个复杂经验的综合体。所以我认为《南镇观花》不仅是哲学的,更是对人间烟火、花鸟鱼虫的艳羡与隐忍。且看全文: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我的解读是,当你知道那些鲜艳可爱的花草在山中开着时,你心中的花也开了,看你有没有能力、愿不愿意感知它,享受它。
唉,是不是对阳明先生大不敬了。区区可深躬,不言得罪。
近些年,明朝的那些事儿被折腾来折腾去,文学,社会学,历史学,各个行当都在折腾。何也?老百姓爱听爱看矣。老百姓未必读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他们读的是当下,从明朝看当下。当下人读史都是在读当下。明朝和封建社会的其他王朝有些区别,但从建国到灭亡的过程大致一样。
我眼中的明朝是这样的:朱元璋值得佩服不值得热爱,一个平民出身的人,有勇气,有胆识,敢想黄袍加身并以自身的能力实施成功,确实令人赞叹,佩服。天下能有几个人真正实现好梦成真?朱元璋成功了,但,朱家十几代人一直没养成胸怀天下的帝王之气。无天下担当,又频发内部争斗,官宦骄奢淫逸,贪腐成风,视百姓如草芥。最典型的是那个万历皇帝,让一个妃子摆布得无所适从。没有天下百姓的皇朝必然被天下百姓抛弃。王族贵胄,先要乐尽天下之乐,这是一定的,百姓也是无力阻挡的,但心里不能没有百姓之忧。全无百姓之忧,百姓们就只有给它带来更大更彻底的忧。明朝到了万历之后气数就基本尽了,大踏步地向灭亡前进。明朝,是自己的皇族、官宦们消灭了自己的王朝政权。当然,任何一个王朝的覆灭都是自己把自己葬送的。
赵匡胤兵变后,就杯酒释兵权,怕有人效仿他再夺了他的天下,所以,宋朝一直重文轻武。在宋代,很多诗人墨客犯了多大的错,也只流放不杀头。欧阳修和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就是典型的例子。但,坊间有传,说是善诗文的丞相王安石,不容身边有更大的诗人墨客,就想办法把这些人流放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整人。王安石的诗文我还是喜欢的,一直不相信诗人会整诗人。近日,想起曾看过的一篇小文,才明白苏轼先生着实犯了一忌,王安石也着实有不容身边诗人墨客之嫌。
说有一天,苏轼到丞相府拜访王安石,恰好王安石在接待别人。苏轼觉得自己是王丞相的哥们儿,便一个人溜达到王丞相的书房,看到案几上有一首王安石未写完的诗:“昨夜西风入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看完笑了,默念:“王丞相的诗把季节弄错了,菊花在秋天正是开放的时候,怎么会落呢?”若只是想到此也就罢了,可苏轼偏偏不把自己当外人,提笔教训了两句:“黄花不比秋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不久,苏轼就被外放到黄州做团练副使去了。
苏轼太诗人气,或叫幼稚。他不懂得王安石首先是丞相,然后才是诗人。王安石偶尔玩几句诗,是能写诗的政治家。而苏轼只看到了王安石诗人的一面。
政治家可以舞文弄墨,但决不能当文朋诗友来相处。苏轼可能到今天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被外放,外放到终老。
与太太吵架,太太总结说:“咱俩肯定要吵架,因为我爱看《红楼梦》,你爱看《水浒传》。”我一听,乐了。哦,夫妻吵架是两本小说惹的祸。这架是吵不下去了。
风停雨住后想,我太太说了一个常识:喜爱什么,往往是由个人价值观决定的。
我不喜欢悲悲切切,梨花带雨,所以至今也没整本地读完《红楼梦》,但也未必喜欢打打杀杀。《水浒传》我是读了几遍的,从中悟出的是:政府昏庸贫弱,乱了纲常秩序,而老百姓的生活除吃饱穿暖外,还需要一个有伦理秩序的社会。毕竟,我们这个民族是用儒家思想喂养大的。在政府无力保证生活秩序的时候,梁山泊的一股反政府武装举起了忠孝仁义的伦理大旗,他们杀贪官(也滥杀无辜),劫州府,进城就张贴安民告示:反贪官不反皇帝。所以,百姓就称他们为梁山好汉。施耐庵也就大胆地把一些杀人犯、抢劫犯、小偷、渎职官员等等都写得伟岸,豪迈,连李逵在开封滥杀无辜,施也为之叫喊“过瘾,过瘾。”
施耐庵为了给好汉们开罪,在他们开杀前要先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看看,是怒让胆生恶,不关好汉们的事。无疑,施耐庵的立场站在梁山好汉一边。
《水浒传》里没有爱情,有点男女之事也大多是奸情。《红楼梦》不同,有实实在在的奸情,也有生生死死、虚虚幻幻的爱情。如我太太等的女先生们爱读《红楼梦》,大抵是喜欢生活得虚虚幻幻。
当然,红学家们读《红楼梦》,是不虚幻的,一是要靠这本书养家糊口,养老送终,二是他们一定不把《红楼梦》当小说研究,要给曹雪芹命名为政治家,哲学家,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佛学家,道学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曹雪芹的真实身份——作家。
《红楼梦》和《水浒传》一定要吵架?余以为,此言有谬。我想,若把梁山泊这一百单八将都迁到贾府里居住,两伙人估计不会吵架。若再听见吵架声,很可能是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在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