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莹 甘文平
“X一代”的概念首次由美国《时代》杂志提出,它把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末的年轻人称作“X一代”。加拿大作家道格拉斯·库普兰德小说《X一代》1991年出版后,“X一代”更加流行。在文学领域,应运而生的“X一代”作家群成为美国文坛的耀眼新星。目前评论界公认的有包括道格拉斯·库普兰德在内的6位作家,《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称他们为“品钦、加迪斯和德里罗的‘新一代接班人’”(甘文平3)。
作为“X一代”作家群中的主力成员,库普兰德敏锐捕捉到了当时的时代特征,真实再现了“X一代”的生存和心理状态。《X一代》描写了生于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个青年在年近三十的时候辞掉稳定工作,剪断所有羁绊,来到加利福利亚沙漠,通过讲述睡前故事,在酒吧打工来消耗生命,并最终决定离开美国大陆去墨西哥开一家小旅馆,展示当代美国青年对社会的不满、对自我的极端追求、以及最终的求索无门和迷茫困惑。该小说一出版就引起了美国社会的极大震动。评论界称其为“时髦岁月的麦田守望者”、“精准地捕捉到被信息时代所累的一代成长中的难言经历”。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主人公“自我”追寻的三个阶段:从逃离到追寻再到最终迷茫,解读“X一代”的心路历程及其深层次原因。
二战后,美国经济迅速复苏,科学技术发展迅猛,随之而来的是竞争日益激烈和压力与日俱增。整个社会充斥着对金钱、权势的向往和追求,人们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与此同时,美国政治一片混乱,国内民权运动此起彼伏,对外越南战争和冷战使政府形象在民众心中坍塌,人们对政府已失去的信任。环境和资源的破坏更加深了人们对政府和当前社会的反感,其中受冲击最大的是一批正值精力旺盛时期却对前途和未来悲观失望的“X一代”。
库普兰德描述的正是出生于这个时期的三个年轻人——安迪、戴戈和克莱尔。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曾有过体面稳定的工作。但他们放弃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到沙漠中去寻求生活的本质、自我的实现、精神的富足。他们从主流社会中逃离出来,抛弃原有的生活方式,主动游走到社会的边缘——加利福利亚沙漠,在物欲最少的地方寻求重生。三位主人翁逃离的原因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对社会的失望、对家庭的厌恶以及自我的追求。
“X一代”比以往任何一代人都重视环境保护和资源节约。工业化的飞速发展对环境和资源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和浪费,曾在广告公司工作的戴戈把自己的工作环境称为有毒的“小牛催肥圈”,“空气中漂浮着办公室中滋生的毒素和病菌”(库普兰德29),并最终因为无法忍受恶劣的工作环境而辞职。戴戈被一辆堂而皇之写着“我们正一点点消耗着本属于我们孩子的一切”标语的汽车所震怒。他坦言,“或许我比想象中更渴望去惩罚那些在生活中作者无聊事情、浪费我们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法讲述这个大世界的故事,所以我摆脱不掉保险杠上那些支离破碎的汽车标语对我的刺激”(库普兰德7)。然而,他虽然对该社会现状怒不可遏,但无力去改变它,因此逃离社会似乎成了他合理的选择。
社会没有他的容身之所,而家庭关系也显得格外的冷漠和脆弱。根据小说附录中的相关数据显示,55% 的18~29岁的美国公民对“你想拥有像你父母一样的婚姻吗?”的问题给予否定回答。小说中克莱尔的兄弟姐妹众多,不是同父异母,就是同母异父,复杂的家庭关系网下掩盖的是家庭责任感意识的淡薄与亲情纽带的随意性。克莱尔形容她的继母是“艳光四射、珠光宝气、不愿搭理他的孩子们的长期合作伙伴——他的第四任妻子(战利品)”(库普兰德48)。显然,克莱尔从未认可这些女人,言语间更透露出他对父亲另结新欢行为的轻蔑和嘲讽。对于“家庭”这个概念,克莱尔解释为:“我真觉得当上帝帮我们组成家庭时,一定是翻开写着所有人名的白色书页,随便挑出一些人,然后告诉他们全体,‘嘿,虽然你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即使你们彼此相互憎恨,但你们这一组将要一起生活七十多年。难道你感觉不到自己应该关心这群陌生人中的任何一个吗?哪怕只有一秒种’”(库普兰德52)。当家庭已不再成为联系血缘的港湾,亲人之间已不再有理解、信任、包容、关爱这类必要元素时,个体从“家庭”这一小社会团体中脱离开来也成为一种必然。
自我的迷失和追求也是“X一代”选择从社会中逃离的一个重要原因。物质社会的生活方式使得“X一代”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因而自我极度渴望获得自由和摆脱身份困境,期望寻觅生活的意义与价值。然而,他们在更为强势的主流社会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只能选择逃离主流,将自己边缘化。小说中,戴戈称自己是“被困在男性躯壳里的女同性恋”,同时认为他们那一代人必然会出现一种心理危机,“我的危机不仅仅来自我一塌糊涂的青春,还有我一塌糊涂的社会标签和性别,还有一些我仍然说不上来的东西”(库普兰德46)。最终戴戈选择了辞职,并和同伴一起来到沙漠,因为“这一切都是要甩掉市场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库普兰德42)。
“X一代”的童年赶上了美国继二战之后的又一个混乱时期。反对越战、性解放、女权运动、颓废派——各种思潮迭起,纷繁复杂、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无疑给“X一代”的心理和思想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们质疑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对前途感到恐惧,可没人关心;他们对现状感到愤怒,但没人劝导;他们沉迷于亚文化,也没人拉一把。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一代,被遗弃的一代”(甘文平5)。因此,“X一代”青年纷纷从社会主流中脱离出来,踏上追寻自我的新路途,试图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找到人生的真谛。小说《X一代》中突出表现出来的就是对自我真实、宗教信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三种追寻。
对自我真实的追寻。小说的三位主人翁一致认为资产阶级虚伪、装模作样,因此他们一起来到沙漠——一个未经现代物质文明侵蚀的地方,犹如一片纯净原始的新天地,在此他们讲睡前故事,畅所欲言,直视内心,力图找到一种自我的真实。小说中,“太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在文中多处提起。小说的开篇就是安迪以自叙口吻回忆“为了亲眼目睹日蚀的整个过程,十五岁几乎把银行里的每分钱都用在搭乘波音747”(库普兰德3)。在希腊神话中,作为宇宙主神宙斯之子的太阳神阿波罗被视为“光明”和“生命”的象征。而安迪“追逐”太阳的行为就是对光明和新生命的追求。与此同时,小说此章的标题也别具意义——“与太阳对峙”。既然太阳象征着“光明”和“生命”,那么与太阳对峙,直视太阳耀眼灿烂的光线,让其光芒穿透自身,也象征着一种“直视内心”和追寻内心的真实。此外,作为日照最充足的地方,安迪一行人选择来到沙漠也表明他们愿意选择最靠近太阳、最能接触内心真实的地方。除了这种有意识对太阳的直接追寻,文中主人翁也多次出现无意识或潜意识地对太阳的追寻。面对无法交流和沟通的家人,安迪和克莱尔的眼前都出现了太阳的意象。“她的脚在暗淡的蜂蜜色水中搅弄着,双眼紧紧盯着几乎快要落山的太阳。她悄声对太阳说,如果我们让太阳伤心了或是给太阳带来了任何的痛苦,她感到非常抱歉”(库普兰德56)。“过圣诞节怎么能没有礼物呢?你是不是傻了。总盯着那边的太阳干什么”(库普兰德215)。透过望向太阳的双眼,主人翁们真正望向的是那颗纯真自我的心灵。
对宗教信仰的追寻。对社会的不满导致“X一代”对主流宗教的不信任,他们不再相信上帝是万能的,也不相信耶稣是拯救世界的救世主。安迪在小说的开头说到:“……难道说我们不该再相信那个特别的地方?或是上帝在我们有生之年将永生赐予了我们,但是天堂的许诺并不能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免受煎熬。我猜某些人在去天堂的路上被骗了”(库普兰德 10)。既然“X一代”选择从主流宗教信仰中退出,那么他们去寻求一种个人更为相信的宗教便在情理之中。“大量迹象表明,X一代——他们中间许多人没有正式的宗教信仰——正在积极寻找一种能引导其生活的道德指针”(霍尔斯泰德90),换句话说,“X一代”正在寻找一种“个人宗教”来取代传统的宗教信仰,使自己获得救赎。小说中,克莱尔讲述的一个关于叫琳达的小女孩的故事非常具有代表性。琳达为了寻求解脱决定亲自尝试某一小村庄的宗教修行者的修炼方式——七年七月零七天的斋戒和冥想。这种修炼方式并非当时主流基督教所提倡的,而是琳达自己选择的认为可以帮其完成灵魂救赎的宗教模式。即使后来一个叫做拉斯基的牧师告诉她,她把时间算错了,琳达眼中“毅然决然”的神情让拉斯基退却了,甚至感慨“琳达做错了所有的事,但最终她还是赢了,尽管是个很奇怪的胜利……拉斯基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自己所侍奉的主”(库普兰德193)。故事的结局是琳达进入超自然能力转换,粉身碎骨,“一道金光冲破了琳达的肉身,向天空飞去,那是真正的琳达,她会像一只能够吟唱所有歌曲的黄色小鸟——停在她所侍奉的主的右手上”(库普兰德194)。
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追寻。“‘X一代’在步入成年时,所面对的是经济上的极端无保障,看到的是非常现实的财务、社会和环境问题。……今天年轻人的政治观点的核心是致力于环境保护。许多人已经将他们的环境观与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职业选择融合在一起”(霍尔斯泰德 90)。面对环境的不断恶化,“X一代”表现出无比强烈的对自然的向往,对返璞归真的渴望以及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追寻。小说中安迪和戴戈关于死亡——人生终端的遐想都是非常自然和理想化的。戴戈描述自己死亡的情景为在沙漠之中种花,身后是一位天使在拍打翅膀。安迪的情景与戴戈类似,不过与大自然更加贴近:躺在海滩的岩石上,鱼群环绕,一只巨大的鹈鹕拍打着翅膀将一条银鱼作为礼物奉献给他。对于这般大自然的馈赠,安迪表示“我愿意牺牲一切来获取这样的奉献”(库普兰德265)。小说末尾,安迪被纯白的鹭鸶“选中”也别具寓意。鹭鸶是一种古老的鸟类,大约在5500万年前就已在地球上活动,小说中纯白的鹭鸶象征着古老而纯洁的大自然,文中也明确指出,当鹭鸶最终冲向安迪时,安迪“有种被主选中的感觉”(库普兰德271)。
面对来自社会、环境、家庭和宗教信仰等各方面的冲突和压力,“X一代”选择用沉默、缺席、逃离的方式来表示抗议,极力摆脱他们原有的社会标签,在一个新的领域寻找自我。正如安迪所说:“我们在社会的边缘过着‘小众’的生活,我们被社会所排斥,其中主要原因是我们选择弃权。我们需要不被人打扰,现在我们拥有了这份寂静”(库普兰德17)。
虽然失望、痛苦、势单力薄,但年轻又无经验的“X一代”根本提不出任何深入本质地改变这个世界的办法。一方面,大多“X一代”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不可能采用激进或者暴力的手段来改变社会秩序。另一方面,虽然他们极度渴望得到某种改变、某种新生、某种可以按照他们理想状态存在的生活方式,至于是怎样的状态,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X一代”自己也无法给予明确的定义。《青年的动机》的作者普里让曾说:“青年人要求社会清晰,要求构成善与恶的东西清晰,我们却不知道短期内给予他们什么,更糟糕的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中期期望什么”(杜布瓦79)。
因此,小说《X一代》中的三位主人翁虽然笃信自己应该从这个社会“逃离”并去努力“追寻”他们认为更好的人生,然而应该按照何种方案去追寻?他们的理想王国应该如何去建立?他们追寻的最终结果会是怎样?他们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对此他们并没有任何清晰明确的答案。小说末尾三人仓促决定去墨西哥湾开一个小旅店,以此来度过余生。但显然这并不是一个能从根本上解决“X一代”生存问题的办法。他们对未来的生活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意识到这个世界迫切需要改变并主动将自我边缘化企图寻得新生,然而却没有具体的计划和安排,于是他们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之中。其实,库普兰德描绘的不仅仅是这三位主人翁的迷茫,更是整个“X一代”群体的迷茫——对未来的不确定。正如安迪在最后的内心独白中所说:“想到他们为了选择自由而自愿居住在篱笆的另一侧,月球那侧——从而注定了他们艰难的命运:戴戈将永远在那里注目期盼他的太阳;克莱尔将带着她的探测杆横跨沙漠,祈祷能找到那下面的水源。而我呢……”(库普兰德 263)。安迪,或者库普兰德给读者生动地描绘了一幅一群理想主义者探索于人生路上的画面。我们不难想象画中人物迷茫怅然的表情。面对未知的未来,安迪的心中充满了X,唯一能够坚定的只是选择离开的决心:“我也将会踏上月球的那一侧,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我不知道是在哪里或是为什么,但我肯定自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抉择。这抉择也许将会把我引向孤独和难耐的痛苦,但我无怨无悔”(库普兰德263)。
“X一代”作家群普遍擅长通过描写边缘化的小人物来揭示种种社会弊端,表达对人类的人文关怀。他们注重揭示和探索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力图将美国当代青年所处的困境和面临的困惑最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引起整个社会对这一代人的关注和关怀。作为“X一代”作家群的主要成员之一,道格拉斯·库普兰德的小说《X一代》描述了三个年近30的“X一代”青年边缘化自我,从主流社会中逃离出来,来到加利福利亚沙漠开启自我探索之路的故事,真实再现了“X一代”的生存和心理状态。作为美国文坛上一批冉冉升起的新星,“X一代”作家群已经在美国文学领域建立了自己的作家身份,他们每人都已分别发表了7部至19部作品,获得了多项文学奖项。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的成长关系到美国文学的未来发展方向。然而,目前国内对这个新群体的研究尚且不够,本文通过对道格拉斯·库普兰德的《X一代》的“自我”主题研究,旨在让中国读者对“X一代”有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同时为研究其他“X一代”作家群的作品提供一个有益的视角。
道格拉斯·库普兰德:《X一代》,张颖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
Douglas,Coupland:X Generation.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1.
甘文平:“美国文坛新崛起的‘X一代’作家群——杨仁敬教授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1(2007):1-7。
J.P.杜布瓦:“困惑的一代”,《新观察家》1483(1993):76-79。
T.霍尔斯泰德:“‘X一代’的政治”,《国外社会科学》2(2000):8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