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里曼《母亲的反抗》看美国十九世纪末女性的抗争策略

2011-08-15 00:43:04庄义辉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弗里萨拉牧师

庄义辉

玛丽·弗里曼是美国文学史上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主要从事短篇小说的创作。她始终不懈地关注着十九世纪末女性的生活状况,对女性如何通过抗争获得社会理解和认可进行着长足的思考与探索,正如格拉瑟所言,“弗里曼几乎将所有重心都放在女性抗争和种种女性问题上,关注当时女性身上错综复杂的压迫及她们的反抗。”①本文结合弗里曼所处十九世纪末特定的文化历史背景,通过解读该故事集中就抗争结果而言最成功的一篇《母亲的反抗》,探寻以女主公萨拉为代表的女性在“真正女性崇拜”下,从对该价值观的盲目服从,经历自我觉醒和自我肯定,继而以爱为名,以家为营积极反抗,从而最终超越“真正女性崇拜”的束缚,获取理解和认可的抗争策略,并深入分析其社会历史原因,关注十九世纪末的女性抗争,不从而揭示了弗里曼的女性观,并为其提供了新的可能和导向。

弗里曼从事写作的十九世纪,正值美国男权社会推崇“真正女人”(Cult of True Womanhood)传统价值标准的时期。该信条的中心就是要把女性,尤其是中产阶级白人妇女禁锢于家庭之中,将女性训导成社会所规定的“虔诚,纯洁,顺从以及持家”②的女儿,妻子和母亲,从而更好地为她们的父兄及丈夫孩子服务。《母亲的反抗》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位具备“真正女性”品质的新英格兰妇女莎拉·佩恩的反抗故事。

故事开篇,弗里曼通过萨拉·佩恩分别与丈夫,儿子以及女儿的三段对话巧妙揭示了在当时社会文化下,母亲萨拉作为“真正女性”的家庭角色和生存现状,刻画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值得注意的是,三段对话中,作家只用“母亲”这一称谓而不提及她的名字。弗里曼看似无意的安排,一方面暗指她是所有母亲的代名词,另一方面也与当时萨拉·佩恩自我意识尚未觉醒的顺从状态相吻合。

萨拉看到丈夫雇人在自家门前挖土,为弄清楚原因,她一共询问了四次,前三次丈夫要么避而不答要么不耐烦地要她“进屋里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情”③。直到萨拉固执地第四次发问,丈夫才告诉她自己要添置牲口盖窝棚。夫妻沟通出现了明显断层,体现了当时男女话语权的失衡。对丈夫而言,作为“真正女性”,妻子的位置在家庭内部,职责是做好家事,更重要的是对男人的服从。

进屋后,萨拉与儿子的对话进一步说明十九世纪末男性主流文化的根深蒂固。正如布莱恩(Blain)所言,男权社会是儿子直接从父亲那里继承传统的世界(Blain 50),作为家庭里的另外一位男性,儿子萨米传承了男性价值观,不仅“三个月前”就知道父亲添置牲口盖窝棚的细节,其不耐烦的语气与认为母亲知道此事“绝无好处”的态度与父亲如出一辙(450)。二人的态度表征着男权社会对“顺从”这一真正女性美德的要求,认为女性关心的领域只能是家务琐事。

尽管遭到家庭中男性成员的冷遇,萨拉却在与女儿南妮的对话中始终维护着丈夫的权威,“不要批评父亲…至少他让我们有了一个舒适的家”(452)。她教导女儿要顺从男性,“我们只能知道男人们允许我们知道的事情…我们不能抱怨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像不能抱怨天气一样”(451)。体现了萨拉对“真正女性”这一价值标准的内化,进一步说明了当时社会对女性的禁锢和限制。三段对话的深刻意义就在于“一开篇…就活画出十九世纪女性只有顺从而无需关注的生存现状”(张海燕,徐梅77),暗示着女性抗争的举步维艰。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顺从和持家的真正女性,却在想要新房的强烈自我愿望驱使下,“通过语言开始了自我识别以及对自我价值尤其是自己劳动价值的肯定”(Glasser 24),这是萨拉对“真正女性”价值标准的质疑。

“这是四十年前我们结婚的地方,你当时跟我保证,说一年内一定建好新房,就在那个地方啊…四十年了,钱你早就赚够了,我也一直在为你省钱。可你建了库房,建了牛圈和牲口棚,却就是不肯建新房。我真想知道,你觉得自己究竟对不对?”(456-457)

萨拉动情的诉说和诚恳的追问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和支持,他仍旧用沉默拒绝修建新房,她的自我意识和价值却在语言层面上逐步彰显。此时,她不再是那位多年来习惯沉默、逆来顺受的家庭主妇,而是因爱而无私奉献的妻子和母亲。这一自我意识的觉醒帮助萨拉开始逐步摆脱盲从的命运。

萨拉的反抗“以爱为名”,以对家人的爱为动机和目的,这是萨拉成功的指导方针,是最终获得理解的根本原因。萨拉的反抗“以家为营”,以改变家庭生活为起点,围绕着自己的家庭和家人进行,以家作为抗争阵营,是成功的关键。搬进新家虽然是萨拉多年来的愿望,但更是为了改善家人的居住状况,让女儿能在体面的房间里举行婚礼,这使其自我意愿和反抗通过语言表述合理化。遭到拒绝后,萨拉没有记恨丈夫,反而给予丈夫更多的尊重和照顾,直到新棚建成,都不再向丈夫提出任何关于新房的质疑。萨拉的主动沉默,不仅使丈夫在道义上陷入被动,更让他惊奇,甚至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在与儿子的交谈中,他多年来首次开始考虑妻子的感受,“你妈对新棚的态度真是奇怪”(459)。沉默不再是萨拉对“顺从”教条的屈服,反而帮她赢得了关注,打破了多年来家中男女话语权失衡的格局。

首先,萨拉趁丈夫外出,先以家庭女主人的身份禁止工人将草放进新建筑,继而以母亲的身份命令孩子们和她一起搬新家,实现了自我意愿,这是在家庭生活领域,萨拉利用妻子和母亲的身份从行动上实施反抗的初次胜利,她被弗里曼描绘为指挥军队战斗的吴尓夫将军,体现了萨拉对权力的首次掌控。

搬进新居后,萨拉的反抗面临以牧师为代表全镇居民的反对和丈夫回家之后的质问,“牧师赫赛先生和丈夫阿多尼拉是父权制的两位集中代表,前者代表性别政治的意识形态力量,后者则掌握着具体的行政力量”(周铭55)。二人对萨拉的问责,集中体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抗争的仇恨和敌视,萨拉再次以家为营,冲破了以二人为代表男权社会的压迫和束缚。

当牧师来向萨拉问罪的时候,她正在新家门口剥豌豆,“高傲地打了声招呼,便继续手中的工作”,她不让牧师进屋,如战士般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阵营,“表情严肃而坚定,难以掩饰内心的愤怒”(465)。当牧师尴尬地站在门外,滔滔不绝地训诫时,萨拉却把剥豌豆这一简单的家务活作为防御的手段,“手里的豆子就像是子弹”(ibid.),轻松地化解了牧师身上由男权社会所赋予的强大威势。她聪明地将搬新居解释为上帝对自己祈祷的回应,有力回击了牧师的无理责备。

与对牧师的强硬态度截然相反,萨拉对丈夫则表现得格外温柔,在新家里充分展示自己的持家艺术和温情,以换取丈夫的理解和妥协。阿多尼拉归来之时,萨拉早已精心备好欢迎的晚餐,并对搬进新家的非凡举动做出旧房子无法继续居住简单而合理的解释。面对丈夫的震怒,她刻意回避丈夫的多次质问,先是帮助丈夫梳洗,温柔地为丈夫整理头发,而后又将晚餐端上了饭桌。这一系列看似平静寻常的动作,却让丈夫体会到了妻子的温情和家庭的温暖。阿多尼拉按照妻子的吩咐开始餐前的祷告,也暗示着他对妻子决定的认可。小说结尾,夫妻二人的对话则最终体现了阿多尼拉对妻子的理解和内疚。阿多尼拉含泪告诉妻子愿意为她把仓库改成舒适的家,他的脆弱与顺从与多年来的强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标志着萨拉在这场“以爱为名,以家为营”的反抗中取得了最终胜利。正如作者所言,“阿多尼拉就像一座并没有主动防御的堡垒,只要采取正确的工具围攻,便会顷刻沦陷”(468)。

小说最后母亲的反抗取得了胜利,但十九世纪末美国女性的生存状况却并不乐观。当女性文化面临男性文化的操控和压迫,女性自我意愿和价值难以彰显,女性抗争也举步维艰,极易陷入对男性文化及其价值观极端仇视和反对的误区。正如周铭所指出的,女性应警惕采用压迫式的手段来获取自我解放。走到这一步,女性抗争已回归到男性价值观,其结果往往致使她们在女性意识觉醒后却无法真正实现自我,甚至在绝望中走向死亡或疯狂(周铭55)。凯特·肖邦和亨利·詹姆斯分别在小说《觉醒》和《黛西·米勒》中表现了两位新女性埃德娜和黛西。女性意识觉醒的她们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追求自己当家作主的生活方式,彻底成为自己身体和灵魂的主人,这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是不可能实现的。

通过《母亲的反抗》,弗里曼也在书写和探索着当时被“真正女性崇拜”束缚的女性和女性抗争。不同的是,弗里曼笔下的萨拉,在“以爱为名,以家为营”斗争策略的指导下,击退了以牧师为代表男权社会的反对,得到丈夫的尊重和理解,最终实现了自我愿望和女性价值。萨拉·佩恩的胜利为当时女性超越男性文化的束缚,最终获取理解和认可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抗争策略:女性可以在男性限定的权利领域内,通过对男性文化及其价值观的解构,从而突破男权制的樊篱,实现自我解放,最终给十九世纪末的女性抗争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真正的曙光。

注解【Notes】

①格拉瑟(Glasser)认为《母亲的反抗》是“弗里曼众多作品中最能激励人心的一篇,创造了女性在婚姻中反抗并取得成功的可能”。

②“真正女性崇拜”的概念由美国女评论家巴巴拉·韦尔特(Barbara Welter)提出,她在“The Cult of True Womanhood:1820-1860.”American Quarterly18(1966):151-174中,将19世纪美国社会所提倡的“真正女性”文化归纳为四种基本品质:虔诚,贞洁,顺从,持家。

③本文所引原文,均来自Freeman,Mary.“The Revolt of Mother.”A New England Nun and Other Stories.New York:Harper& Brothers Publishers,1891.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Blain,Virginia.“Thinking Back Through Our Aunts.”2nd vo.l In Mary Evans(ed.).4 vols.Feminism:Critical Concepts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New York:Routledge,2001.49 -66.

Glasser,Leah.In a Closet Hidden:the Life and Work of Mary E.Wilkins Freeman.Amherst: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96.

张海燕 徐梅:“平淡叙述中的反叛之声——论《母亲的反抗》和《新英格兰修女》”,《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2008):76- 79。

周铭:“从偏离到回归:弗里曼笔下的女性抗争及误区”,《四川外国语学院报》4(2005):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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