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俊莉 花志红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是韩愈在《调张籍》诗里对代表着唐代诗歌最高峰的李白、杜甫的盛赞。被誉为“诗仙”的李白是我国历史上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其诗现存九百多首。20世纪以来,学界对于李白其人其诗的研究可谓广泛而深入,并开拓了李白诗学研究的许多新领域,但对其诗学理论、诗歌主张的研究、评述则较少。众所周知,李白并无专文以论述其诗歌主张,他的诗学理论主要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及作品之中。因此,本文通过对李白文学作品的分析研究,力图对其诗学理论及主张,作出一点梳理和挖掘,以作引玉之砖。
李白的诗歌,既以叛逆的思想、豪放的风格体现出盛唐时代乐观向上的创造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李白对于中国古代诗论的继承与发展。
感情是诗歌的生命,中国古代诗论历来重视诗歌的抒情言志。早在《尚书·尧典》中就提出了“诗言志”的观点,《毛诗序》也指出:“诗者,志之所之也。”又进一步指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它们最早揭示出,“抒情言志”既是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也是诗歌的社会功能。这种观点对以后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都产生了及其深远的影响。
首先,在诗歌的特征上,李白秉承中国诗论的传统,强调诗歌“缘情”、“言志”的特征。
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里,李白指出:“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他认为,尽管风格各异,但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用以抒发情感、表达思想的:不论是两汉的文章、建安诗歌的风骨,还是谢朓诗歌的清新秀发,甚至包括正登楼饮酒高歌的李白和好友李华,都是满怀逸兴、思绪飘飞,借文章诗歌以抒情的。在《赠易秀才》里,李白指出:“地远虞翻老,秋深宋玉悲”,“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认为诗人每当内心被外物所感时,往往借诗歌以抒发内心情感。李白在为诗人雅集而作的《夏日奉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熟亭序》里,记载了当时的士大夫在公务之余寄情山水、挥毫赋诗的盛况:“所以司马南邻,当文章之旗鼓;翰林客卿,挥辞锋以战胜。名教乐地,无非得俊之场也。千载一时,言诗纪志。”认为诗歌可以用来寄托自己的感情、表达内心的忧虑与思想,“言诗纪志”。
可见,在李白的创作心理上、创作实践中,以及不自觉的诗歌理论的归纳上,都是认可并极力推崇诗歌抒情言志这一基本观点的。
其次,李白进一步探讨了诗歌“抒情言志”的作用与功能。
尽管李白这样的探讨散见于其诗歌中,不甚全面,但仍值得一探。梳理归纳之,有以下三点:
第一,诗歌可用以缅怀旧人旧事。
在《谢公亭》一诗里,李白以超迈高远的诗境为衬托,以“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的诗句,抒发了诗人缅怀谢朓的情感。此诗题下原注云:“盖谢朓、范云之所游”,谢公亭在宣城北,是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谢朓曾在此亭送别友人范云并写有《谢亭送别》诗,故李白面对“谢亭离别处”,产生“长歌怀旧游”的冲动,既可见出他对谢朓的极力推崇,也可体会到李白“诗可怀人”的文学主张。
第二,诗歌可用以赠友送别。
在李白的诗作里,多次提到了诗歌赠友送别的作用:如《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里的“诗可赠远,无乃阙乎?”认为诗歌是“赠远”不可或缺的一种文学样式;在《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里,他饱含深情地写到:“衔杯叙离,群子赋诗以出饯,酒仙翁李白辞”在离别饯行的酒宴上,所有人都赋诗饯别,李白当然也不例外;在《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里,他“作小诗绝句,以写别意”;《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飡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里更说:“诗以宠别,赋而赠之”,认为只有诗歌是最好的饯别礼物。我们在欣赏李白以诗笔抒写的离愁别绪的时候,也感受到了诗人无以言赠、惟有小诗的文学主张。
第三,诗歌可用以纪事。
乾元二年(759年)八月,李白因受永王李璘“谋反”案牵连,被流放夜郎,途经汉阳,遇故友尚书郎张谓,并邀沔州牧杜公、汉阳宰王公等人泛舟饮酒于南湖之上。李白在《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并序》的序言中写道:“方夜水月如练,清光可掇”,令正在饮酒赏月、敏感而多情的李白及友人感叹万千,张谓“殊有胜概,四望超然”,便请李白为南湖“标之佳名,以传不朽”。李白“举酒酹水,号之郎官湖”,南湖便在李白诗意盎然的当下得名“郎官湖”。一名既出,“席上文士辅翼、岑静以为知言”,张谓更是兴然,“乃命赋诗纪事,刻石湖侧,将与大别山共相磨灭焉。”这里,李白用“赋诗纪事”简单明了地传达出诗歌可用以纪事的主张。
可见,李白继承了中国传统的诗论,强调诗歌“抒情言志”的特征,并探讨了诗歌的功能,这对中国诗论的传承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中国古代诗歌创作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呈现出风格各异、色彩绚丽、流派众多的特点,这使诗歌的风格论成为古代文艺批评的重要课题。从曹丕的《典论·论文》始、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体性篇》等一脉相承,丰富了中国古代的诗歌风格理论。他们强调诗歌风格与诗人性情的密切关系,强调诗人的世界观与创作个性对于诗歌风格的决定注意。
在李白个别的诗歌里,可以见出李白在继承前人诗歌风格论的基础上,对于诗歌风格的基本观点和倾向。
首先,崇尚宏阔大气的浪漫主义诗歌风格。
从诗歌创作来看,作为继屈原后中国浪漫主义诗歌新的高峰,李白以豪放宏阔、飘逸大气诗歌风格,成就了盛唐时代浪漫主义诗歌的高潮。而在他诗歌的个别地方也能见出他对浪漫主义诗歌风格的理论关照:在《游水西简郑明府》里,他赞扬友人郑明的诗歌风格——“郑公诗人秀,逸韵宏寥廓。”,这里,他认为郑明飘逸俊秀、宏廓寥远的诗风是诗歌极佳的境界,也是值得李白大加赞赏并大力推崇的。可见他对宏阔大气的诗歌风格的青睐。
其次,秉承道家自然恬淡的美学思想,推崇天然清发的风格。
在中国古代与经史文杂糅的哲学、美学中,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以不同的思想观念影响着后世,也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作为诗人的李白,既接受了儒家“兼济天下”、积极入世的思想,又受到道家特别是庄子遗世独立、追求自由、蔑视一切的思想影响,同时他身上还兼有游侠、隐士等的思想,这使李白的一生充满追求、矛盾、愤懑与狂放,并在其诗歌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诠释。但在李白对诗歌风格的理论关照中,唯独道家以超脱出世的人生美学、淡泊宁静的艺术境界深深地影响着他。李白多次在其诗歌中表现出对清新自然的诗歌风格的崇尚。如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里,他指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诗歌的极佳境界,以纯净清新、自然朴实为审美的终极目标。他还极力推崇谢朓清新自然的诗风,如“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又在《送储邕之武昌》里说“诺为楚人重,诗传谢脁清”。
第三,强调文质并重的文风。
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上,李白认为二者应该统一,强调文质并重。南北朝时期齐梁的浮艳诗风仍然影响着初唐时期诗歌的发展,反对齐梁诗风成为初唐诗坛的一件大事。陈子昂在《修竹篇序》里,以“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观点,成为反对齐梁诗风态度最鲜明的初唐诗人,认为只有以“风雅兴寄”和“汉魏风骨”的光辉传统为榜样,才能真正实现诗歌的革新。李白继承陈子昂的革新主张,在批判绮丽文风的同时强调了文质并重的主张。在《古风》第一首里,他回顾了诗歌发展的历史,指出“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继而强调“文质相炳焕”,认为绮丽浓艳是诗歌之颓风,文学作品应该内容与形式并重,强调文质皆美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他又在《古风》第三十五首里批评了唐代还残余的讲求模拟雕琢、忽视内容的形式主义诗风:“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认为这种诗歌中的雕琢篆刻乃童子所为,本是诗之大家不屑为之的,而唐代一些诗人却以模拟前人绮丽浓艳的诗风为时尚,这就犹如“丑女来效颦”,不仅不美,反而适得其反、贻笑方家了。
在古代关于文学创作的理论探讨中,司马迁较早提出了“忧愤著书”的观点:“盖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报任少卿书》),认为作家的人生经历、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等等,都会对作家的生活轨迹、内心情感、价值观、审美经验等产生影响,从而影响作家的文学创作。
李白继承了司马迁的这一观点,并在其诗作《古风》第一首里提出“哀怨起骚人”的主张,认为没有诗人内心的忧患、哀愁与伤感,就没有至情至性的诗歌作品。另外,又在《张相公出镇荆州,寻除太子詹事,余时流夜郎,行至江夏,与张公去千里,公因太府丞王昔使车寄罗衣二事及五月五日赠余诗,余答以此诗》里指出:“张衡殊不乐,应有四愁诗。”认为张衡因内心抑郁不得志,才有了流传久远的《四愁诗》。这可以说是对司马迁“忧愤著书”学说的呼应。
关于文学的地位和价值,中国古代文论早有论及。先秦两汉的文学理论,较早地注意到了文学的价值,儒家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和社会价值,道家更注重文学的审美作用。魏晋时,曹丕继承儒家的文艺观,从文以致用的观点出发,肯定了文学极高的社会价值,指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强调文章的价值,把文学提到与治理国家、永恒不朽的功业并立的地位。
李白继承了前人的思想,在重视文学价值的同时,更把诗歌的地位提到了与日月同辉的高度。他在《江上吟》里,指出:“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认为屈原的词赋如日月高悬,辉耀千古,而楚王豪华的楼台亭阁却已如荒丘荡然无存。诗人俯仰宇宙,纵观古今,将屈原和楚王作为两种人生典型加以鲜明地对比,揭示出富贵名利不能长久,而文章大业方可流传千古的历史规律。
综观之,李白的诗歌理论因为没有专文而显得零散,但他在其诗歌作品中表达了自己的一些主张和观点,同样值得我们去深入挖掘。因能力有限,本文不足之处请专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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