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走一回:评介焦桐的《青春标本》

2011-08-02 09:28黄宗慧
扬子江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相片诗作诗集

黄宗慧

一、时光照相簿

土砖茅屋在背景深处

那棵发黄的老榕树旁边

仿佛有风

独自游戏着秋千

微风玩弄树影

没有一个玩伴在印象中出现

站立日头下锁眉的男孩

莫非是我逆光的童年

──《童年》

焦桐新近推出的诗集《青春标本》,被诗人自己定义为他“前半生的自传”,而以《照相簿》起始的连着几首诗作,的确也许诺着要带领读者和诗人一起翻阅一张张的时光相片。诗要幻化为相片,当然不能只是线性的文字叙述,于是我们看到诗人以类似“读画诗”(ekaphresis)的写法,用文字捕捉光影、颜色与场景:《周岁》带我们浏览他那张色调偏黑、父亲缺席后只有母亲守护的周岁照片,《童年》带我们瞥见相片里孤独的男孩、发黄的老树与风中的秋千;素来以读画诗的笔法写作的诗人们,无不是为了透过诉诸视觉的语言,让诗的境界更逼近空间的艺术,让诗,就是画,而《青春标本》的前几首诗作,也的确企图捕捉图画或照片的氛围:《远足》里“远得发亮的路”、《魔术师》里“乳色的雾”、“炭黑的眼神”……在色彩与光影中我们翻阅着诗人童年、少年的生活影像,并随着他配上准考证、戴上深度的近视镜片,但这时,却骤然发现进入了风格不同的试题篇!

也就是这么惊人地囊括了国英数史地三民主义六科的三十页试题,让焦桐的这本诗集在报章版面上被引介时,仿佛成为一本实验至上、搞怪至上的另类诗集,而国文作文更因为以刘文聪语录“送你一桶汽油和一枝番仔火”为考题,制造了相当的话题性。诗人是不是有意透过实验与戏耍来颠覆诗呢?而时光相簿的扉页到此就已经阖上了吗?乍看之下,的确如此,因为在试题篇里我们实在很难找到诗人的身影,而试题的形式非但颠覆了我们对诗的形式的预期,连试题的内容本身,也似乎摆明了要阻止我们得到吟咏诗歌时的美感;例如当林徽音的《你是人间四月天》成为填充题之后,断续与留白便取代了流畅的诗意:

填充(每格2分,共12分)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 );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 )。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 ),星子在

无意中(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 ),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 )。

而试题篇并不是诗集中唯一引人侧目的。排成“驱SARS押退煞”符咒形式的视觉诗《收惊》,拼贴上“我真无口甲意输的感觉”字样、直接以黄历形式呈现的《黄历》,都是在诗集出刊之际就格外受到瞩目的作品。其实视觉诗的历史非常悠久,英国诗人George Herbert把名为《祭坛》的诗就排成祭坛的形状、名为《复活节之翼》的诗就排成翅膀的形状;美国诗人E.E.Cummings要用诗来捕捉一片叶子落下的孤寂感,就用文字垂直排出落叶的动向、要呈现我们从瞥见一只昆虫跳跃到认出它是蚱蜢的过程,就透过字符串的变化跳动带出grasshopper这个字,这些都是图像与诗作主题相呼应的视觉诗;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都有诗人受到这种形式的吸引,而致力于开发更宽广的想象空间,但是此类诗作是否只是玩弄小聪明?这样的质疑同时也从未间歇。

焦桐曾经在他一篇名为《前卫诗的形式游戏》的论文中,表示台湾的现代诗人虽然不乏前卫精神,但喜欢做形式游戏的却不算多,诗作的游戏精神和戏耍空间因此还大可以继续开发;或许就是秉持这样的理念,《青春标本》从试题篇到视觉诗都充满了游戏的可能,而诗人应该也玩得颇为尽兴。但是如果因此认为焦桐高度实验精神的形式,让他的时光相簿无可避免地留下许多空白页,却又未必,事实上,这些“抢眼”(或对有些人来说不免碍眼)的诗作,都依然是时光的见证,或者交织了诗人的过去与现在,或者聚合了台湾社会的过去与现在。

二、政治/社会相片展

就以《黄历》来说:公众的、集体的黄历在拼贴技巧的介入下,被私密化、个人化为焦桐版的黄历。举凡诗人本身关怀的主题,政治的、文学的、情欲的,都可以入黄历——或者应该说是入诗;窜改了原先台湾社会许多人婚丧喜庆事事参考的黄历文本之后,“光辉的十月”除了不见台湾光复节与“总统”蒋公诞辰纪念日之外,还标明了十月十日是为阅兵凶日;而与济公得道、达摩祖师佛诞并列的,则有简媜、席慕蓉、蔡珠儿、康来新的生日;还有出行安床动土嫁娶是吉是凶?相思忧郁做爱作诗隆乳整形宜或不宜?这些讯息竟全都凑在一起了。拼贴版的黄历于是像极了一本调侃了民间信仰又铭刻了个人关怀的私密记事本。而焦桐辛苦经营的试题,也是这样一种私密与集体记忆的共同拼贴,让读者仿佛从诗人个人的相簿过渡到了集体的相簿。在国文试题解释名词部分,贞节牌坊与援助交际并列,英文试题的听力部分,考的则是从GI ORGIO ARMANI、JEAN-PAUL GAULTIER 到 GIANNI VERSACE、LOUIS VUITTON等各种名牌的音标;身体或欲望观念在时代中的递嬗,昭然若揭。至于以“九二一”大地震后某记者报导内容来当改错的试题,更是让所有熟悉媒体“联机报导”语言水平的读者,觉得极为贴切,试看一段:“…刚才又出现了一次振奋人心的余震,瓦砾堆下的民众应该都已经灭口了……记者所站的位置躺着一个挖掘出来的中年男子,他十二岁的儿子就坐在尸体旁哭,让我们来问问这个小男孩现在是什么感觉?”

然而各类型的题目中,还是以“时事题”最多,也就是在这里,诗人选取了台湾政治社会的某些面向,作为他时光相簿留影的对象,相片中反映的因此不只是集体的影像,也仍不脱诗人的记忆之所系、他本身的关怀:立法委员质询的音量应当以多少分贝为宜?坐椅子是要坐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还是一次坐两张才够谦卑?工人身陷八掌溪湍流三小时,恐惧地等待救援,为何还在全国人民注视中活活被淹死?台湾人口高龄化之后,使“老有所终”的方式是兴建纳骨塔、推动老人津贴还是全民减薪一半?而连数学试题,焦桐也可以把它时事化:“陈进兴引爆南非大使馆,观赏的群众看到火光3秒钟后,才听到爆炸声,则观赏地点距离爆炸现场大约多远?”“地下工厂将25公吨二甲苯废溶剂,倾入石门水库100公秉的水中溶解,则此溶液的重量百分浓度为何?”“黑道招待24名民意代表赴澳门玩女人,地陪小姐有748人,若每辆游览车可坐45人,则至少需多少辆游览车?”试题照相簿里的光景似幻似真,但却都不太赏心悦目;莫非诗人正是希望我们看到,它们是多么地不赏心悦目?

莫非?读完这么多道试题之后,我们最自然的反应或许就是想问诸如“莫非?”“然后呢?”之类的问题。诗人的这场台湾政治/社会相片展,是要我们看到台湾社会收贿、污染、政治乱象等不堪的一面吗?还是要我们以轻松一点的态度来因应这个令人不满的大环境?出题的诗人心里又有没有一套标准答案呢?其实诗人既然已经采取了这种形式来写诗出题,读者就不必问答案了,也许诗人真的有自己的答案,但却不重要。诗人在《诗人》中曾说:

本来我要写政论

却化装成情书

诚实而迂回

像一阵狡猾的风

自敞开的窗户

深入梦境里低语

……

我几乎就是一封情书了

即将发生的故事

展开魔术般的线索

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形

吞吞吐吐的借口

为各种意图制造不在场证明

这就是诗人。政论可以化身为情书,诗歌也可以化身为政论,吞吞吐吐,诚实而迂回,顾左右而言他,留待读者填空、解答。这种力邀读者参与的主张,是前卫诗的理念之一,而焦桐在评论夏宇的《连连看》一诗时,就说过这类的诗作需要读者自己来诠释、来生产文本。夏宇的《连连看》是对于台湾小学生国语科考题的拟仿(parody),诗/考题上排罗列了信封、自由、人行道、手电筒、方法、铅字、宝蓝等选项,下排则是图钉、磁铁、五楼、鼓、笑、无邪的、挖等,虽然上下排各只有八个词汇,之间的连结方式却可以多达8的阶乘40320种组合,焦桐因此认为这首诗“除了对僵化的考试提出轻度嘲讽;自然还是要考考读者”,焦桐以读者的身份参与诠释夏宇的诗作之后,认为她一方面批判我们的教育制度缺乏启发性、让学生失去创造文本的能力,一方面也测验着读者的人文素养与反应;而我们作为焦桐的读者,参与《青春标本》的解读之后,则可以说,焦桐玩得比夏宇更彻底,嘲讽的程度也更强烈;他的题型从连连看到迷宫、从申论到作文,应有尽有,非要读者绞尽脑汁来参与不可;而前面所说的“时事题”,更可以看成是对台湾考试制度的嘲讽:明明要学生苦读记诵,但每年的大考又总会强调考题中不乏时事题,藉以突显考题的灵活,并做做样子呼吁考生不要死读书、要关心时事……至此,诗人本身对他所出的试题有没有一套答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必须自己去作答、去诠解,因为唯有如此,这类诗作的意义才会真正被生产出来。

三、拒绝再玩

我在记忆的角落里陷得太深

每一个转弯都埋伏暗示

所有的路口都分叉出歧义

好像心猿意马的主题又回旋

绕回寂寞的世界

──《迷路》

游戏总是要结束。或许考虑到读者毕竟必须从这样的脑力激荡中抽身,而诗集也明言要以诗为“阿莉安的线”,引导诗人退出迷宫,因此诗集的后半部果然绕回了寂寞的世界,收起了游戏的形式:我们又开始在诗里看到了比较“传统”的相片,或者是女儿的相片,或者是外婆的相片。而从《过七星潭》到《过杏花林》,这一系列的诗则让我们跟着诗人的脚步,走过了蓝洞、庞贝古城、韦多摩萤火虫岩洞、观音亭……走过等待、渴望、重逢、迷失……种种梦中的地形。在《过苏莲多海岸》里,诗人说:

让我是疲惫的帆船

终于返航爱情的家乡

像鲸鱼偎着你佯睡

山坡上猖獗着红玫瑰

结实累累的柠檬黄

让我是多情的维苏威火山

一生守卫你身旁

幸福的海鸥沿岸栖息

像我的手歇靠你肩膀

再也不肯离开

如果读者先前因为《情人们》里如同“欲望城市”一般复杂的男女关系—七月七日情人节/一首情诗复印九份给情人们/我和我的情人离开汽车旅馆/我的情人随即赶赴另一间旅馆约会新情人—而忧虑莫非在焦桐的作品里“情诗已死”,这时心里应该会释然许多?至此嬉戏的味道已渐渐远去,诗情与爱意,频频回顾。而到了《挽歌》,则更见对青春与执着的伤逝;这首悼亡之作虽然没有在题目与内容中点明悼念的对象,却还是给了个提示:哀伤的诗文中骤然插入的,“我打算送她一块自己做的肥皂/在她的皮肤上滑来滑去”,正是摘自青年小说家黄国峻遗作《给个提示》中的句子。

诗集结束在《回到未来》:

这是青春的标本吗

或是岁月飘浮的尘埃

我弯腰捡拾四处散落的往事

将所有的欢乐与无奈

仔细地收藏安排

哦也许过去只能记录

不能涂改

我得怀着深情的追忆

回到未来

诗人自觉地为他的时光相簿作了一番批注——诗集中的作品不按写作的时间顺序排列,而是经过一番仔细的“收藏安排”,才得以成为“前半生的心灵历程,和精神面貌”的纪录。不过,忖度着是否过去只能记录而不能涂改的诗人,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不能涂改的过去,另一方面又总是已经涂改了的?看似直线前进的时间,在我们记忆的介入之后,早已不是线性的了,它更像是一个空间,或说是一个迷宫;于是我们以现在的视域观望着、记录着过去,又靠着过去的记忆来凝聚现在视域,我们往返于其间,一路追索走出迷宫、回到未来的方向。而诗人的时光相簿本身不正是最好的明证?正因昨日懵懂的小孩与倏忽中年的自己总是一路随行,个人的记忆与集体的事件总是交相迭映,过去与现在,方得以撞击出这许多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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