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健
最近有些媒体对“三农”问题的报道有一些误区,有些是伪命题;有些是常识性错误,如农民工数量;还有一些则是将农村改革当成“伤害农民利益”的行为,进行完全否定式的批判。凡此种种,都与“三农”报道“不专业”有很大关系。
记者从业时间的长度往往决定了见解的深度。平日里积累甚少,等到问题来了,指望临时抱佛脚,依靠在网上搜集资料来对某一重大问题进行研判,提出科学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观点,几乎不可能。
这类问题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农民变市民”。“农民愿意进城当市民”,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一个进城户口卖到几万元,农民仍是趋之若鹜。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
2010年8月重庆启动“未来10年1000万农民进城当市民”的城乡户籍制度改革,对农民最关心的土地问题规定:允许转户居民3年内继续保留宅基地、承包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但是在改革启动之初的一项抽样调查表明,只有三成的农民愿意放弃土地权益(耕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林权)获得城市户口。部分农民不愿当市民的主要原因是:农村养老保险、最低生活保障等社会福利的增加,城市高房价、高生活成本,两相抵扣,城市的吸引力大大下降,相当部分的农民不愿意放弃土地权益成为市民。
一个多月后,顺应民意,重庆市补充规定:过渡期结束后,可继续按照依法自愿的原则处置农村土地,不强制农民退出土地。一下子解开了许多农民的“土地心结”。目前全市已有200多万农民主动申请变市民。
如果媒体报道还停留在讨论“城市要为农民打开大门”,就远离了事实本身,此刻,媒体应该关心的是“农民会不会被城市化,土地会不会被城市户口剥夺”。
当前的城市化已经由上个世纪末的“农民想当市民”变成了“农民选择性进城”。当然,北京、上海、广州等特大城市对农民进城仍设有很高门槛,其实,由于其中心城市的资源稀缺性,这个门槛针对的不是农民,而是所有的非北京、非上海、非广州人。
“农村剩余劳动力很多”也是个历史问题。不少媒体依据这一结论,对民工荒进行解读性报道,大意为“农民工就业陷入了农村剩余劳动力多与城市民工荒的两难境地”。但是“农村剩余劳动力很多”也在发生根本变化。根据权威部门的估算,我国现有生产水平下农业约需要1.5亿至1.8亿人的常年劳动,农民工数量为2.3亿,此外农村约有1亿至1.2亿剩余劳动力。需要引起高度注意的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表明,这部分表面上数量很大的剩余劳动力实际上并不“剩余”,因为他们主要是中年以上的劳动力,并且多以农业剩余劳动时间的形式存在,也就是说对劳动时间的利用率过低,而不是这部分劳动力根本没有机会工作。
这个结论印证了我们进行农村调查了解到的实际情况。近两年,我至少在10个村认真调查过,除了每年新增的成人外,农村能够向城市输出的劳动力已经少之又少了,而不是有的媒体简单地判断说“因为工资低、待遇差,农民不愿外出打工”。在这种情况下,透支人口红利的经济发展模式必须转变。
这些年,对一些国务院或部委批准实施的农村改革试点,一些媒体用现行规定套改革试点,往往“只攻一点,不顾其余”,对其“棒杀”。对试点,不是不能批评,但一定要说明改革的背景、改革的用意,指出改革试点的失误并提出积极的有建设性的建议,如此,才算全面,才能保护改革的积极性。
山东诸城“撤村并居”是全国农村社区建设试验县(市区),这种农村社区化的实验对农村的未来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实际上,实现城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是诸城推进农村社区化的一个主要目的,传统的乡村规模小、布局散,标准化警务室、卫生室等很难全覆盖。
但是,一些媒体对诸城的改革进行了完全批判式的报道,主要指责其改革的目的违背农民利益,是为了获得城市建设用地指标。但是去年《暸望》47期《“撤村并居”是与非》一文则全面系统地介绍了诸城改革的由来、决策者的思路、一些批评者的质疑、部分农民的批评等,十分专业,其写作思路不在于“棒杀”,而在于指出问题症结,找到解决问题思路,更好地促进农村改革。
▲ 2011年8月28日,吉林省镇赉县五棵树镇60岁的吴焕志在稻田里查看水稻长势,老吴是当地闻名的水稻种植能手,今年预计水稻亩产达到800公斤。(林宏/摄)
对于“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这一改革,今年以来批判声尤烈。批评的媒体一致认为,其目的就在于侵吞农村的土地。
其实,“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是国土资源部主导下的一个改革,至今有9个地方获得试点资格。改革设计的目的不是侵吞农村土地,恰恰相反,是为了保护农村土地。原因是,我国城市化和工业化高速发展,刚性占地成为必然,同时我国城乡建设用地失衡,城市土地供需矛盾日益突出,而农村用地增减率与城镇化进程极不协调,造成了大量闲置浪费。在这一背景下,通过一系列的制度措施,包括农村废弃的宅基地复垦、重庆正在推行的地票交易制度等,从而将减少的农村建设用地指标用于当地城市建设用地。
有专家计算过,如果能够比较科学地推进“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全国能够在不触及18亿亩耕地红线的情况下,大约能够腾出1亿亩左右的城市建设用地,基本满足工业化、城镇化建设的需要。
当然,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的改革试点需要完善,对其中伤害农民利益的做法,对一些地方随意扩大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的范围,或者只占不补等,都可以批评,但是对于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这一改革本身的批评,至少要做到说明来龙去脉,说明其改革本意。
城镇化、工业化、市场化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影响中国农村、农业和农民,这是新时期“三农”问题的特点。其中很多问题用以前的思维、常理说明不清楚,需要探讨,需要修正,需要摆事实讲道理,从而推进中国农村改革。比如资本进入农业,捧之者有,因为这发挥着农业产业化的龙头作用;“棒”之者也有,因为这可能会侵吞小农利益。实际上,中国农村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三要素”(资金、劳动力、土地)长期净流出,如今,资本携着技术、劳动力等要素下乡,如果简单地惊呼“狼来了”,显然不明智。
作为一个专业的负责任的传媒,应该认真分析资本给农业带来了什么好处,批评资本的逐利性导致其可能侵吞小农权益,如何建立完备的制度保证资本与小农利益共享。总之,全面才能客观,深入才有真相。
一些媒体报道忽视了南北方的农业生产、山川地理、文化习性的差异性。曾看到北方的一家网站播发了一条新闻,大意是由于一个农业大县惠农政策的落实,当地难觅撂荒地。文章立意是好的,但是这种推论方式不全面。实际上,10年以前,农村税费仍然比较严重的时期,我在河南采访了不少小麦主产县,想找集中连片的大规模撂荒田,但都失望而归。但是2003年调到重庆分社工作以后,发现南方稻区集中连片的撂荒田很多,一个县累计多的可达五六万亩。
我和两地的农村基层干部都探讨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北方(麦区)多平原,由于统一播种、统一收割等机械化率较高,劳动时间短(一季麦8到9个工作日),劳动强度低,因此撂荒现象比较少;反之,南方(稻谷)多山区丘陵,机械化水平低,种稻劳动强度高,因此撂荒现象比较普遍。
这几年农民工的报道是各媒体的热点,但是农民工的数量“数出多门”。媒体写错的是把外出打工的农民工等同于农民工,实际上,我国农民工总数为2.3亿人,离土不离乡的(在本地打工)约为6000万人,两者相减才是外出打工的数量。
在改革开放三十年报道时,不少媒体挖旧账,说小岗村并不是中国农村改革的起点,理由是其他的地方更早地推行了“包产到户”。对此,新华社老记者张广友解释说:“包干到户”是“包产到户”的进一步发展,利益更直接、方法更简便,就是顺口溜所说的“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包产到户”在农村集体化过程中就多次出现过,而“包干到户”正是小岗村的创造。此后的所谓“包产到户”,实际都是“包干到户”。因此,小岗村的历史功绩不容抹杀。
类似问题还有不少,不再一一列举。
各家媒体在“三农”报道出现的种种误区,金融、证券等其他领域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那么,“专业记者”的存在就显得十分重要。
首先,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行业分类日趋繁多,社会构成更为复杂,要求一个记者对各行各业都有着清楚的了解不太现实,“专业”十分重要。
也就是说,“专业记者”要在某个重要行业浸润多年,对这个行业的历史、变化、成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与重要人物有人脉关系,对重大事件有着独立深入的思考和客观公正的判断。如此,才能说明这家媒体在这个专业方面的报道是权威、深入的。
我不反对从互联网上搜索资料,了解各家的观点、争鸣,但是反对直接从网上抄论点。那样的话,就是现代版的“鹦鹉学舌”。
其次,随着时代的前进,媒体对于推进社会进步、影响社会思潮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各级权威媒体,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可谓“一言九鼎”,在某一专业方面的解释上(比如如何看待改革、如何看待贫富差距、如何从科学发展的角度看待城市拆迁,如何看待网络监督等等),报道是不是专业,是不是站在历史发展、社会前进的大前提下释疑解惑就显得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