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等

肖显志

老等是什么鸟儿

认识那只大鸟是我经过辽河边那条水湾时不经意间的事儿。

大鸟灰色的羽毛披在身上，让我看到爷爷挂在墙上的蓑衣。更让我不解的是，大鸟静静地站在那里，长长的脖子弯曲着，好久不动，像英文“S”，当然也像汉语拼音“S”。开始，我怀疑大鸟是一个标本或者是一幅画儿戳在那儿，因为我想起有人曾经把老虎的画儿戳在草丛里拍照。

我很好奇，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说，没有什么比好奇更能吸引我的了。我悄悄躲在蒲草丛后面，透过蒲草的缝隙能看到大鸟，看它究竟在干什么。

藏在蒲草丛里，开始时会让我很惬意，耳边响着吱吱的虫鸣，远处还有呱呱的蛙声，风儿吹来，蒲草叶子摩擦着沙沙地响着，是不是很惬意。可是渐渐地惬意就变成了烦恼。已经入夏了，草丛成了昆虫们的天下。渐渐地，蚊子哼着小调向我围拢过来，先是一只，接着就是一小群，在我头顶盘旋。嗡嗡的叫声让我胆怯，我最怕的是蚊子的叮咬。奶奶说我的血甜，容易招蚊子，一到夏天我的身上就一层“红高粱”，密密麻麻的小红包让我痒得很想狠狠挠一挠。现在蚊子越来越跟我亲密，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并跟我亲吻。我烦透了蚊子的亲吻，可又不敢动弹。好吧！撑死你。等蚊子吸足了我的血，一巴掌下去，会拍死一大片，我的脸上、脖子上一定粘乎乎的，是血，红红的。

好了，不管蚊子了。我静静地看着大鸟，它的头、颈、脚和嘴都很长，就让身体显得细瘦。它身体有家鸭那么大，头顶中央和脖子的羽毛是白色的，头顶和眼睛两侧有一条黑色的横纹，头顶上有四根细长的羽毛，很像小姑娘黝黑的辫子。黄色的长长大嘴很像尖尖的标枪对着水面。

这种大鸟以前河边没有，如果有的话我肯定会知道是什么鸟儿。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大鸟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像雕塑。我忍着蚊子的叮咬，来了犟劲儿，也保持一个姿势僵在那儿。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成了蚊子的餐馆。可大鸟还是站在那里，只是把脖子扭了一下。我也把脖子扭了一下，蚊子嗡地飞起来，可马上又落回来，并且有一只钻进了我的鼻孔，痒得要命。“啊嚏!”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大鸟被惊动了，扇起翅膀飞走了。

我连续打了四个喷嚏，那只蚊子不知被我喷到哪国去了。该死的蚊子！我狠狠地骂了句。挨蚊子咬，痒得不行，这我不在乎。让我懊恼的是我输给了大鸟，走在回家的路上闹心。

老等是死心眼儿

回到家，我跟奶奶说那只大鸟。奶奶嘴里叨咕起来：“老等老等，缩脖老等。等在水里，一动不动。一等一天，像个座钟。等到鱼儿，叼在嘴中。” 奶奶干瘪的嘴巴里有叨不完的歌谣。

我听明白了，奶奶是说那大鸟叫老等。我问奶奶，大鸟怎么老是等在那里呀？奶奶说，大鸟有长长的腿，长长的嘴，长长的脖子。不过，它在水中等待捉鱼时，会把长长的脖子缩回去，折叠起来。在叼鱼儿时才像弹簧一样飞快地弹出，把鱼儿叨住。它老是在辽河边上站着，所以呀，才把它叫作缩脖子老等。

奶奶说完，看到我脸上脖子上的红包，就往手掌里吐唾沫，往红包上蹭。真怪，奶奶的唾沫真好使，红包不那么痒了。

小镰刀在院外喊我。我跑出去问他喊我干啥。他发现了我满脸是红包，说你怎么起了这么多青春美丽痘？我嘿嘿地笑，说是跟缩脖子老等较劲让蚊子咬的。他问什么是老等？我就把那大鸟跟他描绘了一遍。小镰刀笑了，说缩脖子老等叫苍鹭。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你忘了，我家有电脑啊！我也发现辽河边上的大鸟了，到网上一查就知道了它叫苍鹭。我跟你说吧，还有与苍鹭同类的白鹭、草鹭、野鹭、池鹭等鹭科大型涉禽也都缩着脖子在水中等着抓鱼儿。

我真佩服小镰刀。不，是佩服他的电脑。

苍鹭在辽河边上是最常见的老等，春天、夏天都能见到它在河边的浅水中站成一排，缩着脖子纹丝不动地等待着鱼儿游过来。奶奶说，缩脖子老等的耐性真好，站在一个地方，一等就是个把钟头。

可我琢磨着，老等干吗在一个地方等啊，换个地方捉鱼不行么？真是个死心眼儿。

奶奶说，死心眼儿才能认准一条道跑到黑，才能做成事儿。

奶奶就跟校长似的，一开口就讲大道理。

可我还是说，老等就是死心眼儿。

奶奶点了我额头一下，你这个孩子，还不如老等呢！

我犟着说，谁说我不如老等？

奶奶就是奶奶，说完了又夸我，说孙子有长进了，蚊子叮成这样还跟老等较劲。

我当然乐意听夸奖了，心里美滋滋的。

宁吃飞禽一口，

不吃走兽半斤

村头开了家“农家乐”饭店，是小琴家开的。

我路过“农家乐”碰到小琴。小琴说，我家有老等肉呢！可香了。

我心头一噤说，你家敢打苍鹭？

小琴问，啥苍鹭？

我说，老等就是苍鹭，国家保护动物呢！谁打谁犯法。

小琴说，不是我爹打的，是收来的。

我说，收也犯法。

小琴撅起嘴巴，半天才问，你管这事干啥？

我嘴巴努了下，没说啥。因为跟老等较劲是我的秘密，不能说的。没了老等，我跟谁较劲去呀！

回到家，我跟奶奶说了，小琴家饭店卖老等肉。

“祸害鸟儿可不好。”奶奶说着脸沉下来，像个上了霜的吊瓜。

我说，不光是不好，还犯法呢！我要是看见谁打鸟，就打110报警。

奶奶说，可别介，一个村子住着，可别得罪人。

我冲奶奶耸了下鼻子说，我还要跟老等较劲呢！

小琴可能听我说收苍鹭犯法，害怕了，在我家门口站了好半天才喊我。

我出去问她喊我干啥？

她说我知道谁给我家送的苍鹭。我说了，你可别说我说的。

我说你说吧，我不说是你说的。

小琴说是二悠。

我知道二悠。他怕干活累，把自己的地转包给吴三财了，在村里没正经事儿干，不是忽悠张家，就是忽悠李家，可啥事也忽悠不成。

小琴说我该走了，走了两步回头再叮嘱我，可别说是我说的。

我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头吧！

望着小琴的背影，我琢磨起来——二悠这个人要把老等抓光了，我跟谁较劲？得想办法制止他。

想谁谁到。二悠进了我家院门。

爹迎过去，把二悠拉到下屋。

啥事神神秘秘的？奶奶说过，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我蹑脚悄悄来到下屋窗户前，偷听。虽然偷听不是好事，可偷听不好的事就是好事。

我只听爹说，我把网下好了，明天早上就能送过去……

二悠说一只一百，十只可就一千啊！

爹说这个账我还会算，不用你操心。

爹？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他们说着就出来了。我赶紧躲开。

爹送走了二悠，回身见我站在他眼前，怔了下说，你干啥？

我说你干啥？

爹说我不干啥。

我说你要干啥我就干啥。

爹说你到底想干啥？

我说我药死自己。

爹愣了半晌说你这孩子犯浑了不是。哼哼着走开了。

上课我又溜号了

上课了。

我坐在椅子上屁股像有刺儿，咋也坐不稳当。

老师说伟强你稳当点儿行不？不愿意坐着就站着。

我自己站起来，让眼睛盯在黑板上。可是眼睛盯着，心却飞了。飞到了辽河边，飞到老等身边。

现在枪支都收上去了，连老百姓的猎枪也不许留。打鸟没枪就用毒药毒，把苞米粒用毒药浸泡后，撒到河边，毒野鸭、大雁什么的鸟儿。爹跟二悠说的网，我还摸不着是什么网。听说有人捕捉小鸟用粘网，鸟儿飞上去就被粘住。苍鹭这么大的鸟儿，飞上去准把粘网撞个窟窿。那会是什么网呢？

伟强你说说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老师突然提问我。对了，我叫伟强。

我没听到。

伟强！老师几乎在喊。

我一激灵说中心思想就是、是、是……老师你说的那样。

老师问我怎么说的？

我说就不重复您的话了。

老师叹气说你呀，又溜号了。真拿你没办法。坐下吧！

我说我不坐下，站着吧！

老师说你站着挡别的同学。坐下！

在老师命令的口气下我只好坐下，可一坐下屁股又长刺儿。

放学后，老师来到我家，跟我爹说伟强这孩子的多动症得治了，要不可就废了。

爹问多动症是啥病？我看他胳膊腿好好的，没病啊！老师说从伟强多动症的表现上看，是注意力缺陷障碍，表现在注意力不集中，上课不能专心听讲，容易受环境的干扰而分心，注意对象频繁地从一种活动转移到另一种活动，做作业时不能全神贯注，粗心草率。还有看什么凝视一处，走神，发呆，眼睛瞅着老师，可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

爹说他就是欠揍。

老师说揍可不是办法。

爹问那有啥法子？

老师说得培养他的自制力。

爹问啥叫自制力？

老师说就是他自己控制自己的能力。

爹瞪着我说你听明白了吧，是你自己的事儿。

老师说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还有你们家长应该配合。

爹问我咋配合？

我突然冒出一句：别伤害老等！

爹和老师都怔住了。

我敢吃毒药

我自己知道自己，我是个要强的人。我的脑子一点儿也不比别人笨，可就是做什么没长性，稳当不下来。自己也着急，才认准与老等较劲的办法来治治。可爹为了钱要老等的命，不等于要我的命么？

老师走了。

爹瞪着我问啥老等？

我说你比我清楚。

爹说我清楚个啥？

我说你逮老等卖钱。

爹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我说你给“农家乐”逮老等卖钱。

爹说我不还是为了儿子你么，我卖钱是给你上大学准备的。

我说连中学都上不了，还上啥大学？做梦吧！

爹正要发火，奶奶过来了，对我爹说，你可别干伤天害理的事。

我说爹你要害老等，我就喝农药。

爹操起木棍举起来……

奶奶把头伸过去说要打你打我。

爹扔了木棍说，我想要卖些钱给小强买电脑。听说电脑那玩意儿能治多动症。再说，能从电脑里学到知识。

我说我能自己治好自己，只要别伤害老等。

奶奶逼问爹说你听到没有？孩子自己能治好自己。

爹连连说我听到了，听到了。

大人撒谎比风吹过去还容易。爹嘴上是那么说，可背地里还是到河边逮老等。我是偷偷跟着爹看到的。爹的网是下在河水下的，苍鹭一踩上去就被网套住了，想飞飞不起来，在水面上扑打着翅膀，呱呱地惨叫。

我知道制止不了爹，真的采取了“自杀行动”。

当爹发现我喝下农药时，我已经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

爹知道我为啥喝农药，边发动小四轮要送我上医院，边嚷着我再也不逮老等了，再也不逮了……

我哼哼着说真的不逮了？

爹起誓说我真的再也不逮了。我要儿子，不要钱。

我扑棱一下站起来说，爹你不逮老等了，我就不死了。

爹啊了一声，懵了。你不是喝了农药么？

我说没喝，是往身上倒了。

爹说怪不得满身一股农药味儿。那你咋嘴里吐沫子？

我说嘴里含着洗衣粉。

爹想哭不是，笑也不是，就是哭笑不得。

跟老等较劲

爹被我制服了。

小琴说他爹也把老等肉的菜谱拿下去了。

我说小琴你敢不敢跟我比试？

小琴问比试啥？

我说跟老等比，比耐性。就是看谁先动弹。

小琴说好哇好哇，我跟小镰刀说去。

村里的小伙伴们听说要跟老等比试，很好奇，都跃跃欲试。

于是，在辽河边上，我们藏在苇丛里，都跟老等一样等着，老等不动，我们谁也不动。谁动了，就罚他上老周家小卖店买可口可乐饮料一瓶，不许欠着的。谁赢了饮料就归谁。

小镰刀说我们每人盯一只老等，谁赢了就可以动了。于是，我们各盯了一只老等，与它们一起在那里等着，当然也是跟老等一样一动不动了。

大约有一个小时过去了，小镰刀突然喊了起来：“嗷！我那只叼到鱼儿啦！”

哪知，小镰刀一喊，惊动了苍鹭们，一哄而起，眨眼间飞光了。

小琴说小镰刀你犯规，你输了。

小镰刀说我的老等动了，我就动了。

小琴说你把我们的老等给惊飞了，你就犯规。快买可口可乐。

大家就一起喊小镰刀买可口可乐。

小镰刀家里很富，买几瓶可口可乐不算啥。

我们呜嗷喊叫着往周家小卖店涌去。

以后怎么样了？不用我说了，我常常到河边去跟老等较劲，当然不是傻乎乎地等着。我蹲在苇丛里，手里捧着课本，边看边等，往往是一抬头，老等不见了。这说明我要比老等能等，也就是说我的注意力比老等还厉害。

村里人都知道我在河边跟老等较劲，也就没人敢来祸害苍鹭了。

在我考上高中那年，村子南边山上的杨树林里飞来一大群苍鹭，足有四五百只。它们不是一走一过，而是在这里安家。它们在树上筑巢，繁殖，在辽河里捕鱼，养育小苍鹭。

由于我家在山下，一抬头就能看到苍鹭飞起飞落，成了一景。二悠给我爹出主意，说开个“苍鹭农家乐”。

爹吓得连连摇头。

二悠说是旅游农家乐，不是吃苍鹭肉，是让城里的游人观赏苍鹭。

爹咧嘴乐了，说这还差不多。你小子才给我出了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