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野蛮人

2011-07-12 08:05蒋方舟
视野 2011年20期
关键词:长安镇岗亭本地人

*蒋方舟

这个镇子叫做长安,和唐诗中的古都并没有什么关系。中国是世界的加工厂,东莞是中国的加工厂,长安是东莞的加工厂。

长安镇像个小小的乌托邦,环境好,人富足。“骄子计划”就是针对富裕背景年轻人的文化活动。暑假中,我受这个计划的组织者之邀,来到长安镇——号称为“中国最富有的乡镇”。镇子很袖珍,可是什么都不缺。仅仅五星级宾馆就有三个,我所住的“莲花山庄”,是靠山依水的别墅群。山庄旁有高尔夫球场,亦是国际水准。

本地青年的成年礼物常常是一辆价值三十多万元的车。“奋斗”是个陌生的词汇。有个年轻人对我说,他高中毕业就去了澳洲上学,毕业后还是回到东莞,在父母的怂恿下,进了政府机关。他们一家人,或者在政府机关工作,或者守着几辈子也用不完的财富。与其出外打拼,还不如成为体制内的一员。

晚上,我去参观歌唱比赛,其形式很像“超级女声”,阵势很大,选手们也在小小的城镇里成为了颇有知名度的偶像。最后进入决赛的十个选手,比赛完第二天早上会飞到北京,录制一张唱片。组织者说:“要让他们也进录音棚,圆梦,感受一下当明星的感觉。”

歌唱的水准不过是业余选手的水平。直到最后的选手——一个胖胖的女孩出现,她唱着《我是一只小小鸟》,这歌高音凄厉,歌词尖锐,一直是怀才不遇者的悲情主题曲。她的水准明显高于其他选手,但仍不能得到冠军。

原因有两个:第一,她之前学过声乐,对其他选手不公平。第二,她是外地人。这个原因恐怕更重要一些,因为比赛的目的本来是弘扬和宣传本地文化,若让外地人夺冠,会引起镇里人的不满。

长安镇只有三万本地人,其余七十多万人全部是外来打工者。三万本地人统治着七十多万的外来人。虽然外来人被称为“新莞人”,但他们是被注射进的活力,始终与城市的动脉无法融合,格格不入。

前两年,长安镇封闭了一条路。那条路叫铜古上路,附近有公园和小学,许多打工者在附近租房。人们去公园,家长送孩子上学一般都会走这条路。

有一天,路口设立了治安岗亭,岗亭上贴了一张通知:“外来车辆及人员禁行”。岗亭里也有治安员,拦住企图穿行的外地人,告之这条路本地人可走,外地人(打工者)禁止通行。社区区委会的解释是维护治安,但封路的隐喻却呼之欲出,让人心寒,外地打工者被屏蔽、被隔离、被禁止通行的,是这里的文化、娱乐以及教育。

南非作家库切写过一部反种族隔离的小说,叫做《等待野蛮人》,假设了一个无时空限制的帝国,有一天传来了消息,说首都已经注意到边境线附近的野蛮人正在联合起来,对帝国形成威胁。所谓野蛮人,所谓的敌人,其实不过是一些世代生活于边境的游牧民族而已。帝国却挑起了一场不存在的战争,搜捕危险敌人,并且扩大了战争的规模。

库切这样形容帝国的矛盾:“它注定要在历史中再现一个反历史角色。帝国的意识就是:如何确保政权的长治久安,避免分崩离析。一方面,他们处心积虑地搜捕宿敌,到处布下他们的鹰犬;另一方面,则以灾难滋养自己的想像:城邦凋敝、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千里赤地。”

帝国充满了臆想症,为自己塑造出无中生有的敌人。最后,不存在的野蛮人真的来了,他们开始反击,开始骚扰着边境各处。帝国士兵们逃亡腹地,而边境小镇则越发荒凉。

宜居不易居的长安,在乌托邦般的布景下,酝酿着隔离、不公、歧视的紧张氛围。敌我矛盾变成人民与人民的矛盾,而地点就在城市内部。

今年6月份,广州新塘,打工的四川人和本地人矛盾激化,发生聚众事件。野蛮人并不是等来的,而是被制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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