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父母永远在撒谎——很难评价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因为这似乎就是父母和孩子关系的全部秘密所在。
父母最擅长三种谎言。一种是替孩子消毒,一种是替孩子判断,一种是替孩子生活。每一种都号称善意,每一种都打着“保护”的旗号,每一种都曾出现在感人肺腑的亲情故事里赚人热泪,每一种都让孩子在成人后郁闷愤怒委屈后悔,最后却化成一声叹息:“他们也是为了我好。”
首先是消毒式的谎言。每个曾经在床头给孩子念“很久很久以前……”的母亲都撒过这种谎。我一直把童话的发明当做一个标志,一个孩子的世界正式失真的标志,一个父母撒谎具有合法性的标志,一个从未有过的人类阶段正式启动的标志:那就是一个无菌的时代。所谓无菌,就是隔离了任何关于性、金钱、罪恶、死亡的秘密,隔离了一切真实的事物。
父母维系这种无菌的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是无效的。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一团团亲昵的龌龊,一坨坨带菌的诱惑。如果不将孩子用谎言放进带菌的生活中,也许这些真实汹汹来袭的时候就不会显得那么生猛,那么颠倒晨昏摧枯拉朽,反而有种略带不洁的、熟悉的温暖。
另一种父母擅长的谎言,就是替孩子判断。
我们从小被告知:食物要么是可以吃的,要么就是有毒的。书要么是可以读的,要么就是有毒的。朋友要么是可以结交的,要么是有毒的。人要么是可以模仿學习的,要么是有毒的。人生要么是美丽的,要么是有毒的。
一切都被规定在固定的经纬和鲜明的范围内,而这界限必须依靠谎言来维系,要么是吓唬,要么是一日复一日苦口婆心地圆谎。
这是最根深蒂固的谎言。我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所小学,有时候傍晚出去买晚饭,总是遇到家长接孩子的高峰期。
我看到每个孩子一头栽进妈妈怀抱,然后被妈妈警惕地死死拽住。那是一条窄窄的通道,道路旁边就是各种小吃摊,几乎每个孩子都死死地盯着那些散发香味的摊位,哭喊:“我要吃这个我要吃这个!”妈妈往往回应道:“这个不卫生,吃了肚子疼。”
我看到那些孩子骤变的惊恐的脸,总是乐到翻。从一个儿童的视角来看,当大人——绝对的保护者、教导者指明一件东西时,他们传递的实质和它所表达的物体之间,很难以发现有插入错误的可能。
父母承担了一切的判断工作,我曾听过很多父母说过,替孩子判断,辨明这种是非曲直明暗转折是他们的天职,简直是神圣的天职。仿佛他们前几十年全部的生活经历,都是一次悲壮的神农尝百草,帮他们的孩子辨别出一切善与恶,可与不可,最重要的——有益的和有害的。
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无言以对。若是要回应的话未免太粗暴和残忍了。我不信任家长的判断,我不信任家长在“是”与“否”之间用几十年的人生换来的那条界限。
而孩子真正开始成长,是他们开始把这条用谎言描黑描实的界限模糊的时候。在纯白中渐渐看出瑕疵,在叛徒和英雄、卖国贼和烈士之间看出妥协的余地,在坏人中看出唏嘘可怜的余地,在有毒的事物中看出纵身一跃的甜头。
佛语有句话,叫做“我眼本明,因师故瞎”,我想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充当“师”的家长,而瞎就是被蒙蔽的童年,直到孩子意识到“我眼本瞎,因我故明”的时候,才开始真正的成长。
第三种谎言,就是替孩子生活。
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趋势。现在的家长似乎已经不再骗孩子“世界是多么的美好”,而是把谎言范围缩小到“孩子你是多么的好”。父母将自己所缺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地加进孩子未来的生活:安宁、舒适、和谐、富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逢佛杀佛遇魔杀魔独孤求败百战无敌。
我有一个表弟,五六岁,父母离异,他归他母亲。每年放假回家聚会,我都会遇见他们母子。每年遇见他们,他们几乎都在进行同样的活动:母亲把孩子放置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几乎是呓语一样在他耳边向他承诺他未来的美好:“你会考上北大……会出国……”
父母有一种带有魔幻色彩的本能,就是将孩子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置换。
所以父母们粉饰、撒谎,而即使我们明知道这是谎言,知道孩子没办法生活在一个布满真话的世界,知道所有的保护都是过度保护,却还要说这些谎言都是善意的,即使带来了一系列恶的效果仍无法否认它本质的善意。因为在置换的人生里,孩子即自己,利己即利他,害他即害己。
(心心摘自《新周刊》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