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
我们永远在怀念故乡,但同时又哀叹故乡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样,把故乡变得面目全非的并非别人,而是我们自己。
独生子女最孤独
故乡意味着家,而中国式家庭的要义则在于大家族共居。独生子女身处“4-2-1”家庭新架构,一人肩负4位老人的期望和责任。且不说生存压力和生活境遇,单是独生子女每逢节日应该往哪边老人家里去,就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他们是新中国第一代置身于市场经济环境中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从找工作到结婚、买房无不如此。
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未来的独生子女可能还会没有堂表兄弟姐妹,他们的亲缘关系越来越简单,血脉感情也越来越淡漠。他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故乡、家族、血亲都是虚无的概念。
以工业标准要求饭菜
所有人回到故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吃怀念已久的食物,但一半的人会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店,甚至这种食物都有可能消失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另一半人找到了美食,却发现它失去了当年的味道。
我们保留着记忆,而留在故乡的食物却在嬗变,它们改变味道、改变配方、重塑流行甚至生生死死。它们其实还在继续生长,但已经置我们于不顾。
与此同时,我们的城市里渐渐生长起来各种各样的连锁店,它们用统一的工业化流程制定着味觉的规则。海底捞和童年楼下的土灶火锅不一样,真功夫和旧街小店的蒸饭也不一样,更不用说还有知名的跨国企业在推广着统一的味觉模式。
它们都是没有故乡的食物。
田里长出的是房子
房地产不仅是暴利的行业,也是“暴力”的行业,它们在“暴力”地改变着城市的面貌,拆毁人们的记忆。
那个被称做“故乡”的地方,几年之后就拆了旧楼,起了高楼,改变了街道,重新规划了社区。所有带着旧时记忆回来的远行者们,都会为眼前的崭新景象大吃一惊,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惆怅——以前走过的路口,玩耍过的街道,居住过的建筑统统都不见了,它们带着那些旧时记忆一起灰飞烟灭了。
有钱没钱都不回家过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对中国人来说,故乡最重要的意义就是游子归家、阖家团圆,而节日则让这种意义有了时间刻度。
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农业社会的节日被四季轮回所裹挟,而每一个节日都带着家族、血缘的印记。
但如今的节日,家族的意义逐渐淡去,血缘的印记几乎消失,剩下的只有商业的狂欢。春节成为出游的最佳时段,清明前不再有人寒食,端午的粽子变成了工业化的速冻食品,中秋变成了天价月饼和送礼的战场。现代化的生活节奏把节日变成了上班和下一次上班之间的短暂休息,把吃饭聚餐变成了交际,节日也就变成了鸡肋。
在虚拟世界过第二人生
网络是电子时代的故乡,它杀死了现实中的故乡。从小在数码海洋里泡大的人,最熟悉的不是街道、建筑、路口、单元号和门牌号,而是论坛、博客、微博、登录名和密码。
对这一代人来说,传统意义上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离家、还乡的概念也变得虚无。视频通话可以解决距离问题,邮件、IM可以解决沟通问题,网络支付、B2C可以解决物质问题,新闻网站可以解决资讯问题,论坛、视频网站可以解决娱乐问题——几乎一个人所有的需求都可以用网络来解决。在这样的网络世界里,无所谓远,也无所谓近,既然没有身边的当下,自然也就没有远方的故乡。
越长大越白眼狼
当一个人从童年迈入成年,他有意无意地开始觉得故乡对自己不再重要,他需要更大的发展空间。他开始厌恶、挑剔故乡的一切。他学习普通话、新居住城市的口音、英语、法语以及一切他认为有用、有范儿、有品位的语言。他努力改掉自己的外地口音,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方言中的趣味。他开始学习“先进”的文化和行为模式,并对自己身上从家乡带来的习惯深恶痛绝。他为进入了一个新圈子而兴奋。他甚至开始嘲笑更新的移民,觉得他们土、粗鲁、没有品位。
距离太近无须想念
去国怀乡,距离越远感情越深。但眼下的状况是,交通越来越便利,城市与城市之间有飞机、汽车、铁路、高铁、动车甚至地铁。它们不断在缩短城市距离,从几天到十多个小时到几个小时,最后到几十分钟。人和故乡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甚至比从居住地到工作单位的时间还要短。
人们不再觉得回老家是件有神圣感的事情,因为平时每天的通勤路程比它都要复杂、痛苦。人和故乡的距离感渐淡,故乡的分量也渐轻,因为回新家比回老家让你觉得更重要。
凶手就是你
我们从出生开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在未来的某个时段背叛故乡。我们努力学习,是为了储备离开故乡的能力;我们追寻理想,是为了给离开故乡树立目标;我们需求发展空间,是为了给离开故乡找到借口;我们终于离开了,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就算我们回来,也是为了证明故乡的确被我们杀死了。
没有人能杀死故乡,除了我们自己。
(小新摘自《新周刊》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