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许冬林
在两瓣红唇上来去的那个玩意儿,我还是喜欢叫它 口红 ,有种不加掩饰的浓烈、不设防的妖艳。
我是个迷恋口红的女人。
十几年前,不知道是怎样节衣缩食,才从商店里换来了一管劣质的口红。回家关上门,对着镜子描画,嫌艳了,怕得要命,又擦去。十几岁的岁月,是掉进了春天的蜜糖罐里的,再怎样翻身折转,都是甜的。对着镜子舞弄口红的人,不知道自己正是岁月掌心里一支刚刚旋开的口红。
口红,我只喜欢桃红色的,十几年了,都是如此。合上化妆盒,一枝桃花就在我的脸庞上盛开。爱我的人,站在春天的门槛上,看我。
喜欢在有阳光的早晨,站在镜子前,拿起一支口红,慢慢旋开,亭亭的,那芯就美人般立在眼前。我的双唇朝圣般经它抚摩,然后恍然悟透玄机似的,获得了生机和灵动,获得了妩媚和爱情。
躲不掉的苦恼是,旋开盒盖,那口红一截截短去,直至无法涂抹,只剩空空的盒套。一切归于空白。是唐人的诗句吧: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隐隐知道,美好的东西是会慢慢走失的。旧时的过客,任怎样敲门,怎样借茶问路,都不会再看见门里探出那张桃花笑颜来。那个春天,以及那个春天里的茅屋,从此成为一副清寂的旧壳。那个佳人杳然的春天,就这样成了一个无主的春天了。
女人的美丽离不了魔术棒一样的口红,如同女人的生动离不了爱情。可总有拿不起一支口红的时候。印象里刻骨铭心的画面是红楼里已经焚了诗稿的黛玉,偎在病榻前,惨白的唇没了血色。她的口红在哪里呢?茫茫尘世,她是被一支口红遗忘的红唇。一部《红楼梦》因她的黯然而顿时春色无主般荒凉。
而我也会经历这样的尴尬:在暮色笼罩菊花凋残的窗台边,旋开一管旧年用过的口红,里面空空如也。这空空的口红盒套,像秦淮河的李香君住过的庵堂,香艳浮华都已不再,只剩下一丝寂寞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零碎传说。青春,热爱,鲜妍明媚,都会像盐溶解消失于水一样,最后消逝在岁月的风尘里。花落,情淡,人老,口红弃。人生的大舞台上,女人免不了要演这最后一幕:灯熄人寂。
我且爱着的尘世,我且在场的分秒时光,是盛我的壳。我的两瓣红唇吻过的男人、孩子和花朵们,你们知道,我也是游走于尘世的一支口红,在灿烂之后,像口红盒套里的空气一样,安静或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