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健
榜 样
张 健
还是在我当临汾市水利局长的后期,时间大约是2000年到2004年之间吧,临汾的一些干部中或者说官员圈子中就流传着“四大傻”的趣闻轶事。人们在聊天闲谈、扎堆说笑的时候,话题常常会从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不经意地扯到“四大傻”,或善意地取笑,或形象地描述,或添盐加醋地演绎,有人还会扳出手指头一个一个将“四大傻”道来: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葛景梧、市中级法院常务副院长李文生、市检察院排名靠前的副检察长郑占奇、市国土资源局局长王一峰。
在一个拥有十七个县(市、区)、四百多万人口的地级市,能担负这四个职务的人,应该算是声名赫赫,权重一方,怎么会同时被冠以“傻”名呢?原来,这四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赶时髦各自承包了一条小流域。结果是:别人假日休闲娱乐,悠哉游哉,他们假日在荒山上挖坑栽树,把自己弄得灰眉土眼;别人退休后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他们退休后一顶草帽,满手老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把自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别人把钱财用到个人生活消费上,他们却把白花花的“银子”往荒沟里撒。你说他们“傻”不“傻”?
说起这四个人,都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葛景梧部长是浮山县人,他承包了老家葛家庄一座约二百来亩的荒山。包山之初,我不知道。治山期间,我与市教育局长王刘明、市文化局长陈续臻相邀到山上去看他。那天,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我们三人把整个一座荒山转了个遍,请我们品尝他嫁接地塄地畔的酸枣树后长出的大枣,看坡地改梯田后新建的红富士苹果园,伸出双手看他层层叠叠的满掌老茧。在山顶简陋的管理房门口,他摆起小方桌,端出一盘又一盘凉拌野菜、水煮毛豆、蒸南瓜、蒸嫩玉米穗,与我们举杯畅饮。啤酒度数不高,但那天几个人都喝高了。葛部长开口闭口“荒山变果园”、“空气比城里新鲜”、“回归大自然”。我虽然从来没有沾过酒,但那天也喝得醉眼朦胧,对葛部长说:“我是水利局长,虽然也希望全社会有更多的人参与水土保持,但您一个堂堂的大部长这样做,连我都有点回不过神来。就是想搞,您也应该把它作为一种陶冶情趣的娱乐活动,把挥镢栽树的干活动作变成舞蹈健身动作,怎么能实打实地在这里弄这事呢?”葛部长没有接受我的观点。临走,给我们车后装了地里刚摘的毛豆、大南瓜、嫩玉米穗。
李文生院长在他的家乡洪洞县淹底乡南卦底村包了一条荒沟。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将荒沟治理得有模有样,景色秀美了。他拿着一本准备出版的散文集征询意见,集子前边有几帧照片,照片或是荒沟治理前后对比,或是他盘腿坐在小流域里的窑洞炕头上写作,或是他在沟里挥汗劳作。他说想给村里人做个示范,说明在没有矿产资源的地方,只要舍得出力气,通过科学治理荒山荒沟的形式,完全可以改善生态环境,改变落后面貌。看着满脸洋溢着兴奋、喜悦,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治沟心得的李院长,我说:“市水利局要把您树立为典型,号召全社会向您学习。”李院长哈哈一笑:“典型就不用树了,你们多做技术指导就行!”
郑占奇检察长似乎是在他的家乡洪洞县汾河边上包了一片荒滩。他找我咨询有没有一种在汾河发洪水时能抽泥浆的大泵,想引洪淤滩造地,搞个苗圃。他说自己从小就喜欢植树造林,想搞一块苗圃,为周围老百姓提供一点优质苗木。同样是津津有味地给我讲述,什么他已投了多少工、花了多少钱,什么按照规划设想,几年之后能出多少油松、桧柏、毛白杨……。述者愉悦,听者赞叹!
王一峰是万荣人,与我都是农口的局长,平时开会、学习、观摩,许多活动常在一起,彼此很熟。他刚一退休,就在浮山县承包了一千多亩荒山。当他把这一消息告诉我时,我有些担心:“面积那么大,离临汾的家又那么远,莫说需要投多少工,花多少钱,就那份苦,您能吃得消吗?”他说:“咱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有啥苦吃不了?你就等着吃我种的土豆吧!”果然,秋后,他火急火燎地打电话告诉我:“捎了一编织袋刚刨出的土豆,原生态的,你尝尝鲜”。
我把这四个朋友的故事告诉了妻子,引得她发了好一阵感慨。一天,妻子突然向我提出:“咱们也在家乡包上一条小流域,星期天、节假日一家人去栽树育苗,种一些自己喜欢吃的粮食蔬菜,很有情趣的。”我不同意。怎奈经不住妻子三番五次缠磨,就委托乡宁县水利局长张鹏帮助物色、选择小流域。张鹏局长先是应承了下来,但久久不见回音。再催,张局长才道出他的想法:“你原先就在农村,好不容易经过个人奋斗,参加工作进了城,怎么又要回去握镢头呢?不要说百八十亩,就是三二十亩,怕你也坚持不下来”。想想也是,要真正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确实需要再掂量掂量,时间、资金、吃苦受累、牺牲安逸的生活……。
十多年过去了,我从临汾调任省城太原,每每闲暇之时,想起这四位朋友,想起当年临汾城内流传的“四大傻”,仍心潮起伏,情思难抑,总觉得在他们身上有许多值得学习的东西,他们的那种精神境界,我到现在也难以望其项背。如果说,他们是巍峨的高山,我最多只能是一座小土丘;他们是浩瀚的大海,我最多只能是一股小小的细流。用他们比自己,常常扪心问思:
一思能官能民、由官而民,这种“官”念许多人能说到,但能真正去亲历亲为者究竟会有几人?这四个朋友当年在临汾市,官居“正七品”,位处要害部门,能在从政后期让“官帽”逐渐变为“草帽”,是真正的能官能民的践行者。放下官架子,抹掉官面子,离开官场子,把自己融入家乡的山山水水,把新的生活定位到变官为民、利国利民利社会,这是需要何等的精神境界和勇气啊!
二思放弃舒适安逸的生活,去做食苦如饴的“苦行僧”,这种做法自己过去心得体会说过,大会小会讲过,思想教育接受过,但敢于照着他们的样子去做吗?吃苦受累、汗流浃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对任何人来说也不能算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但这几个共产党人却选择了“个人苦换来荒山变”、“以苦为乐、以苦为荣”,把一辈子奉献社会作为人生孜孜不倦的追求,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荒山荒沟治理,这是何等崇高的苦乐观,何等辉煌的人生啊!他们就是杨善洲的化身,他们的精神同杨善洲精神一样熠熠生辉!
三思自掏“腰包”,取自家积蓄,舍个人钱财,谋社会之利的金钱观,自己有勇气全面接受吗?许多人之所以把他们的行为用“傻”来概括,最核心的一点就是他们甘愿乐呵呵地把平时点点滴滴积攒的辛苦钱撒到利己甚微、利国利民巨大的荒山荒沟去。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精神生活;看到了金钱是渺小的,有意义的人生才是伟大的。他们的行为,让“金钱至上”、“金钱万能”、“有钱就有幸福”的金钱观无地自容。
夜已安谧,繁星点点,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慢慢静了下来。当写完这篇短文的时候,我的眼前仿佛飞扬着一面硕大无比的红色旗帜,我的脑际象放电影片头一样闪现出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榜样!
(作者系山西省水利厅副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