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日一年三次访华:朝鲜外交战略大举措

张琏瑰

通过推动同中国更广泛的经济合作，获得外交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多方面好处；对年初以来中美、中韩关系的新发展施加影响，在东亚国际政治游戏中打出自己的牌。

2011年5月20日至27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对中国进行“非正式访问”。这是他继去年5月和8月两次访华后，在12个月内第三次访华，亦是他从政以来第七次到访。同过去几次一样，这次访问属“半公开”性质，即整个访问过程双方皆保持缄默，仅在结束时发布官方消息广而告之。但由于当今世界资讯发达，业者敬业，故其一举一动无不被人精准记录即时公布。只是这几近公开的“秘密外交”仍是信息充实但不完整，举动夸张但充满神密，于是种种猜测和推想四处流布。或许，这正是“秘密外交”的题中之义。

旅程纪事

金正日专列是在5月20日晨6时30分驶过朝鲜南阳图们江大桥到达中国吉林省边境小城图们江市的。在1000余名公安干警警戒下，金正日受到了来自北京的高官迎接，简短寒喧之后即登上专列北上。是日上午9时许，专列到达牡丹江，金正日与其70余名主要随从人员住进牡丹江市北山公园附近的世茂假日酒店。稍事休息，他即拜谒位于北山公园内的东北抗日联军纪念塔，缅怀其父金日成当年的抗日游击活动。午后3时，金正日驱车参观游览镜泊湖。傍晚，一位中共政治局常委代表中方高层设欢迎宴招待之。当日晚9时10分金正日登上专列继续北上。车过哈尔滨并未停留。

5日21日上午8时20分专列抵达长春。在长春站，金正日换乘汽车前往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参观。11时40分金正日入住去年8月曾同胡锦涛会谈的南湖宾馆。下午2时20分他离开宾馆前往火车站重登专列。下午7时专列驶过沈阳。起初人们推测他的下一站可能是北京，但出人意料的是，专列一直南下，于22日晚7时54分停在了江苏扬州市。这时人们才记起，其父金日成曾于1991年10月访华时来过此地，在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的家乡与江举行过会谈。他本人在2001年访华时也来过此地。

当晚，金正日下榻具有江南小桥流水风情的扬州迎宾馆，住在每夜房费近2万元的豪华首芳园别墅。

5月23日上午9时，金正日一行先是乘船游览瘦西湖，然后前往邗江经济开发区访问。该经济开发区集中了太阳能、风力发电、金属加工、医药、保健品等产业。下午2时30分，金正日“出人意料”地来到迎宾馆附近的大型超市“华润苏果”。在扬州市委书记陪同下，金正日在该超市逗留20多分钟。在超市二楼，金正日对大米和食用油等食品表现出浓厚兴趣，但他没有购买任何商品。关于此细节，后有照片公布于世。23日晚，他在迎宾馆观看了东方歌舞团的演出。

5月24日上午8时32分，金正日一行在武装警车护卫下分乘40余辆轿车前往南京。其专列也在一个小时以后空车随行。9时50分，金正日抵达南京，径直参观熊猫电子集团，然后下榻东郊宾馆。这个宾馆也是其父住过的地方。略作休息后，他前往郊区，参观当地的奥运赛场和世界博物馆。下午2时5分，专列从南京站开出，载着金正日一行北上。

5月25日上午9时金正日专列抵达北京站。金正日及其随行分乘数十辆轿车前往其在京下榻地钓鱼台国宾馆。由于此前已有19个小时的奔波，故入住后没有公事活动。下午5时许，金正日前往人民大会堂。在那里，他同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进行首脑会谈，并出席胡锦涛举行的盛大晚宴。此前，他已在这里同中国总理温家宝举行经济会谈，并会见习近平等中方高层领导人。

5月26日上午10时，在李克强陪同下，金正日赴中国“硅谷”中关村访问。他参观了IT产业“数码神州”。当日下午2时17分，金正日专列驶离北京，5月27日晨5时半，到达中朝边境城市丹东。金正日在这里逗留1个小时，出席中方举行的欢送仪式，6时30分专列驶过鸭绿江大桥出境。在与丹东隔江相望的新义州，金正恩率新任保安部长李明秀、护卫司令官金元弘、国防委员会委员玄哲海已恭候多时。

至此，金正日结束了其为期八天、行程6000多公里的中国之行。

多种解读

5月26日，就在金正日访华即将结束的时候，中朝官方通讯社分别正式发布了有关这次访问的新闻报道。但是，这些报道除了按固定格式、用制式语言说了些极其原则、极其正确的话以外，并没有提供多少访问的细节。因此，人们对金正日何以在一年之内三访中国，双方会谈议题如何，金正日是否达其目的，等等，仍不得要领。于是便生出许多臆测和主观解读。这其中有多少是靠谱的，不得而知。下边略作评述。

“学习之旅”说。此说认为，中国改革开放30年，取得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功，对金正日产生极大影响。而朝鲜多年来无法摆脱经济困难和粮食危机，急需寻找解困之道，于是近在咫尺的中国道路是其不二选择。金正日这次访华就是向中国取经，学习改革开放经验。此论主张者提出的依据是：1、包括朝鲜元旦社论在内，朝鲜已宣布抓经济改善民生，似乎工作重心已从军事转移到经济；2、中国高层已公开表示愿同朝鲜分享经验；3、金正日参观了中国一些大型企业和IT产业；4、金正日说了一些中国成绩巨大、“变化令我惊叹不已”之类的话。

此说虽盛，但也有人认为此说主观色彩过浓，结论过于大胆，多少有些把主观愿望当作现实的理想主义之意。首先，朝鲜始终认为朝鲜式社会主义一切都好，都正确，正确的东西为什么要改？他们认为“改革开放”是帝国主义颠覆朝鲜体制的阴谋，这一观点始终未变。其次，包括元旦社论在内，朝鲜无论在正式声明中还是在实际行动中，都毫不动摇地坚持“先军政治”；再次，金正日参观一些企业，对中国的成就说些赞扬的话，这是外交，对之进行索隐式解读很有可能是自我误导。过去金正日几次访华的历史也在证明这一点。所谓“取经说”表现出对朝鲜所奉行的“主体思想”的陌生。

“索援之行”说。此说认为，朝鲜经济已处危机状态，数百万人缺粮待援。由于朝鲜坚持核试遭国际社会制裁，去年“天安”号事件后韩国对之实施“5.24”制裁决定，朝鲜政治经济孤立状况更加恶化，只能依靠中国援助摆脱危机。金正日一年三访中国，“证明他现在很焦急”（韩国《朝鲜日报》语）。其依据是：1、今春以来朝鲜经济危机加剧，朝鲜曾派员向多国游说求援，甚至给其外交機构下达任务指标，但成效甚微；2、金正日此次访华率领了大批经济和商贸官员，朝方一方面向中国索要物质援助，以解燃眉之急，同时还将说服中国向朝鲜进行大量投资，为其维持“先军政治”奠定更有力的物质基础；3、金正日过去历次访华按单索援是不可缺少的保留节目。

当然，也有人对此说不甚认同。他们认为此说虽有一定事实依据，历史也不时对此作些注脚，但是，要把“索援”看作是金正日此行主要目的，未免有些夸张。金正日作为一国最高领导人，不会把本属职能部门的工作当作自己国务活动的主要内容，即使涉及，也只能是附带性的。两国最高领导人只会就援助与经济合作的原则交换意见，而且这种议题只能是许多议题中不太重要的那一个。

“强化血盟”说。此说认为，自上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以后，中朝之间保持着“盟友”关系，双方在1961年7月签订了带有“结盟”性质的条约。冷战结束以后，中朝关系多有起伏。去年“天安”号事件后金正日两次访华，两国重结“血盟”。今年恰逢中朝缔约50周年，金正日企望借此次访华进一步夯实战略同盟。其依据是，金正日沿着其父足迹走访，意在向中国人强调不要忘记传统友谊；在这次访问中，金正日及中国领导人在祝辞和会谈中不乏强调传统友谊的言论，并已记录在双方发表的官方报道中。

不过，也有人认为此说止于表象，缺乏深刻。在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中，利益永远是国际政治行为的出发点和归宿。任何人都不会为友谊而友谊。外交从来只说半句话，另外的半句话需要学者去点明。若学者也像外交官那样只说半句话，像宣传家那样只说对己有利的话，那就是错位和失职。

“世袭确认”说。自从2008年金正日身体欠安以后，朝鲜确立接班人的工作提速了。翌年1月决定金正日第三子金正恩承继大位。2010年9月朝鲜党代表会议正式将之推出后，金正恩便以储贰身份陪同乃父四处视察习政，目前建储工作基本顺利。对于此次金正日访华，一些人特别是韩国媒体断言，其主要目的是寻求中国的赞同和支持。他们认为，金正恩是否能顺利接班，中国的支持是关键。

对于此说，也有人指出，表面看似有一定道理，但实际上这是在古代中朝宗藩关系模糊记忆支配下对当今中朝关系的天大误读，更可能是对这次金正日访华的多种推测中最不靠谱的一个。朝鲜自1948年建国以来，反对“事大主义”就一直是其领导人最为坚定的理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朝鲜创立了“主体思想”，并一直坚持至今。确立接班人问题，朝鲜认为这是自己的内政，在这一问题上它绝对不会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也不会顾及任何方面的支持或反对。中国方面也认为，确立谁人接班，这是朝鲜自己的事情，中国尊重朝鲜方面任何决定，中国不对此说三道四。

细节品味

最近学术江湖流行一句话，叫做“细节反映真实”。此话虽然不一定适用于这次金正日访华，但此间某些细节的确值得玩味。

细节一，温家宝总理在东京坦告金正日在访华。过去金正日历次访华，遵循“半秘密外交”惯例，整个访华全程，包括其日程、路线、参访内容等皆绝对保密，仅在完成访问出境时发布消息。而这次访华，就在他5月20日入境后，当有关国家政府和媒体正以狐疑的眼光关注并作出报道时，正在东京出席中日韩首脑会议的温家宝总理在5月22日同韩国总统李明博会谈时坦城告之，金正日正在访华，称中国邀其来访是想让他了解中国的发展状况，为朝鲜发展提供借鉴。与此同时，中国的一些媒体，如《环球时报》、《参考消息》等也以引述外电报道的方式，在头条公布了这一消息，并有跟踪报道。

金正日这次访华，自然有其秘密进行的理由，如遵循惯例行事，出于安全考虑，等等。但这种秘密外交形式也有其负面影响。首先它会令人产生集团政治的联想，无助于东亚国际关系走出去年“天安”号事件的阴影。其次，它会引起韩美等国的猜疑，不利于国家之间增信释疑。第三，它与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行之有效的外交理念有一定落差。

因此，我们可以将温家宝总理的及时通报理解成是中国综合考虑利弊得失、为最大限度地照顾各方利益、消除秘密外交负面影响而采取的一种积极举措。

细节二，黄金坪岛和罗先特区中朝经济合作工程动工仪式突被取消。据报道，不久前中朝双方曾签署一项协议，商定加快推进共同开发并管理朝鲜罗先特区和黄金坪岛项目，决定在金正日刚刚结束访华行程的5月28日和30日分别举行隆重的动工仪式，双方均有重量级人物出席。为此当地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有关设备已经到位。但是，就在金正日刚刚结束同中国领导人会谈的5月26日传出消息，称这两个开工仪式突然被取消了。

据分析，出现这种情况可能的原因有三：一是朝鲜方面对中朝合作开发这两个地区的政策和主张发生重大变化，这可能涉及高层政见差异和权力变更。二是中朝高层对合作开发事项的某些重大方面各有主张，需要更充分的时间协商。比如，中国方面早就确定双方经济合作基本原则是政府主导，企业为主，市场运作，互利共赢。既要向朝提供援助，大力推进中朝友好关系，同时也要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以使这种合作能够健康持续发展。显然，仍然实行计划指令经济的朝鲜对此缺乏理解，他们更希望中国政府能把对韩援助作为一项政治决定直接拨款，或指令中国大型国企不计成本和效益地大量投资。三是朝鲜持单索援，中国方面大局着眼综合考虑，未能照单付货，朝鲜方面对此不满。

细节三，金正日刚刚结束访华，朝鲜突然宣布切断朝韩军事通讯线路，关闭金刚山联络所，“将不再接触”韩国李明博政府。朝鲜国防委员会5月30日发布的这项声明称，朝鲜之所以采取这些激烈措施，是因为李明博政府“反朝活动日益加剧”。为证明之，两天后，即6月1日，朝鲜国防委员会发言人爆料说，最近一个阶段韩国曾同朝鲜进行多次秘密接触，韩方提议6月、8月和明年3月举行三次韩朝首脑会谈；为促成之，韩方不仅向朝方官员递上装有美元的大信封，而且设身处地地建议朝方就“天安”号事件进行假道歉，即“在朝方看来不是道歉，而在韩方来看是道歉”，这样双方都可以向本国民众有所交待。

朝鲜公布这些细节的举动非同寻常，表明了它拒绝同韩国现政府打交道的决心。有分析说，朝鲜此举用意颇深。表面看起来是对韩国政府表示愤怒，打击李明博，激化韩社会矛盾，影响不久后的韩国大选，而实际上是为六方会谈的重开设了一个禁行卡。因为，最近一个时期中国一直致力于重启六方会谈，推进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经过多方艰苦努力，中国凝聚各方共识，已在今年4月提出重启会谈新建议，即“三步走方案”：第一步是朝韩对话，缓和双边关系;第二步是朝美对话，增信释疑;第三步是六方正式会谈。朝鲜5月30日的宣布，等于把正在重新启动的六方会谈卡死在起点。可以肯定，事态的下一步发展将会使中国处境更加尴尬。很有可能不久后,半岛会发生新一次流血事件（每年6月中下旬是频发时段），在此背景下朝鲜会在推进导弹计划和核计划方面有新的宣布和举动，那时中国将被迫“选边”，中国的朝鲜半岛政策面临新的考验和抉择。

假语村言

在回顾了金正日委员长这次访华行程及相关细节以后，有学者有以下分析，录以备考。

金委员长此次访华有多层追求和含义。

首先，其最直接的追求是，通过推动同中国更广泛的经济合作，获得外交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多方面好处。

自2009年10月以后中国加大援朝力度，确定了若干重大的经济合作项目，双边贸易也有大幅增长。但据说朝鲜方面对此并不满足。第一朝鲜推行“先军政治”需要外汇，需要先进武器装备，需要中国大型国企对朝鲜具有战略意义的项目进行大量投资，仅让那些中小企业“市场运作”是不行的。第二，去年“天安”號事件后韩国对朝实施“5.24”制裁，断绝对朝援助，中止多项经济合作。朝鲜若争取到中国的援助和经济合作，不仅会使韩国产生失败感和失落感，从而在南北斗法中占据上风，而且还可以对中韩关系进行牵制。第三，这些援助和经济合作将会为朝鲜坚持和推进“先军政治”提供有力的物质基础。朝鲜去年农业收成虽然不错，但据联合国世界粮食署等国际组织赴朝调查后的报告称，今年朝鲜缺粮仍达108.6万吨，610万弱势群体需要外部粮援。为此朝鲜已广泛动员其驻外机构四出索援。按照惯例，此时金正日访华，作为附带性成果将获得一份可观的赠与。

其次，其深层次的追求是，对年初以来中美、中韩关系的新发展施加影响，在东亚国际政治游戏中打出自己的牌。

继去年12月6日胡锦涛同奥巴马通电话后，今年1月邀美国防长访华，继而胡锦涛访美，5月中美进行战略对话，随后实现军队高层交流，中美关系开始回暖。与此同时，5月21日中日韩三国领导人会议在日本举行，三方就日本地震和核事故后多方面合作进行协商，使三国合作上了一个新台阶。在这样一个大的国际背景下，金正日进行了他短期内的第三次访华行程。毫无疑问，这是朝鲜版“用小球推动大球”的外交杰作，只不过其效果如何尚待观察。

2011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