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余音不断——论析徐钟佩的长篇小说《余音》

2011-06-14 07:01王勋鸿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余音女作家女儿

王勋鸿

徐钟佩,台湾五六十年代享誉文坛的重要的女散文家,一九一七年出生江苏常熟,毕业于中央政治学校(政治大学的前身),是中国第一位女记者。她一毕业旋即从事新闻工作,来到台湾后跟随时任台湾外交部部长的夫婿朱抚松从事外交而旅居多国,期间写下一些外国生活杂感与旅游杂记并出版散文集,《英伦归来》和《我在台北》是她最重要的两部散文集,并以此在五六十年代台湾文坛颇富盛名。

1961年她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余音》,该书与同时期出版的潘人木的《莲漪表妹》、王蓝的《蓝与黑》、纪刚的《滚滚辽河》并称为“抗战四大小说”。全书以抗战前十年中国社会为背景,叙述重心放在父女二人的情感,用第一人称“我”(多头)作为叙事观点,从“我”的诞生一路记载到抗战结束。全书分为两部共六十八章,经由“我”来观看家中的人事变迁,也对照整个时代的巨变。

徐钟佩所选择的题材及文字风格,与同辈女作家倾向关注“家庭”、“爱情”、“婚姻”及婉约古典的笔触有极大差别,很难将她归在“闺秀风格”一类。或者如陈芳明所言,将她归于“一种具有空间感的怀乡意识”的范围内。郑明娳于《一个女作家的中性文体——徐钟佩作品论》中,颇有见地的以“中性文体”来分析她的文字风格。认为徐钟佩的作品比起当时抒情的“文艺腔”,显然多了些理性思维。在感性的文学中融入作记者求真的理念,成就了摆荡于理性与感性的文字风格,而这种特色无疑和她从事新闻工作有极大的关系。①或许正是由于其中性的文字风格,反倒能见出其作品的价值,我们甚至可以用此视角去细微地探究五十年代女作家的书写特质,在母爱、家国、婚姻爱情之外挖掘女性自我成长的性别议题。

徐钟佩的《余音》站在女性的角度,讲述了一系列女儿的故事。故事中的叙述者“多头”的性别意识也是徐钟佩借此亟欲凸显的议题。“多头”的女性意识来自母亲,母亲的女性气焰则来自于父亲在家庭中的噤声与尊严的消失,使得母亲成为家中的人事、经济大权的操纵者。因此“多头”在中学时批评“买卖式的教育”,大学时代加入抗战行伍,并兴起“不以夫为贵”的独身念头,毕业谋职时更确定“当自己的主人”的想法,将女性自主意识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女儿的故事

首章《我就这样来到人间》,以“多头”出生的场景,拉开整个故事的序幕。于《我》文中,徐钟佩特别着墨了两个地方,一是她在家中的地位:“我小时候家里一直叫我‘多头’,意思是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另外则是,母亲和外祖母之间的关系,及母亲对于她这个最小女儿来临时的反应:“外婆单生母亲一女,万般宠爱。”“无奈我出生前后,正是母亲情绪的最低潮,对一切都灰心绝意。发现有了我,等于发现得了绝症”(徐钟佩3),由文本的信息,我们可以得知“我”是一个“家庭中多余的女儿”,《余音》的故事就是经由这个不受母亲欢迎的女儿来说出,而她是她母亲不爱的女儿,她母亲却是“受尽外祖母宠爱的女儿”,在故事的开头作者便以“女儿和女儿的战争”,告知了这是一个属于女儿的故事。

一般来说,论者评断《余音》时,称赞作者真挚描写“父女之情”之功力,如马星野于序中所说:“她对于父女之爱,作刻骨铭心之描叙,由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文化——伦理思想之核心——慈爱与孝思……女儿的一片纯孝,留在每个读者的脑海。”②然而,笔者以为,《余音》其实更为复杂,说的并非中国儒家亲子间的孺慕之情,而是一个属于抗战期间中国“女儿”的故事,是个传统家庭中“多余女儿”的故事。但是,徐钟佩并非如五四时期女作家作品,自传性强烈地将焦点放在说“我”的故事身上,书中虽是以“多头——我”为述说者,却出现许多重要的女性角色,如:母亲、姐姐、薇姐、蓉芬、大嫂、素云。徐钟佩运用她独有的冷静叙事方式,借多头——“我”的眼来看尽这群女性的生命起伏。

书中的母亲虽然应当看作长辈,然而徐钟佩于文中总是再三特意强调,母亲和外祖母的关系以及嫁进来前后的女儿身份。母亲的“女儿”身份值得注意,也颇具代表性。而大嫂虽嫁给大哥,作为已婚妇女的身份着墨偏少,重点则是在于一个旧式婚约的女儿悲剧。反观男性的角色,却无足轻重,或是以一种缺席的方式存在,以本书较常提及的男性角色为例:“我”的父亲虽对于主角很重要,却是一种疏离、难以真正达到情感交流的状态;大哥则为了理想一再出走;表哥宋国平总是神出鬼没,最后竟变得不通人情;叔叔病重吸食鸦片,独居少于他人交往。总体而言,《余音》中的男性都是漂流于“家”之外。到了第二部描写蓉芬交往的男性友人,则更多为模糊的面貌,由此,可看出女性角色在文本中的重要性。

二、女儿形象的意义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女儿形象作象征意涵来书写的作品不乏其例。五四女作家及台湾五六十年代女作家作品里也充斥着女儿群。然而,像徐钟佩《余音》如此复杂(人物)甚至是大胆(与父母关系之间的着墨)的,尤其是在五十年代的台湾文坛上,应该算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以书中出现的重要女性角色为例,归纳出三组类型,分别是:中国传统制度下的女儿,新旧交替徘徊的女儿,欲突破封建传统的女儿。而这样的三种类型,其实正好涵盖了当时社会上的女性状况,更突出的是,徐钟佩在处理这些典型女性的时候,非如同当时单一制式的模式,而是描写出她们每个人不同的生命情境。

在第一组中国传统女性中,作者又分出富有和贫穷两类,而这两个恰好也涵括中国传统女性的范围,徐钟佩以冷静写实的手法,将传统女性的无奈毫无保留地写出,不论是因被逼迫而自杀的宿命(素云),还是苦守无望的家(嫂子),都透露出传统父权制度对女性的薄情残忍。第二组则是抗战期间普遍的女性的处境,是受过新式教育而成长在旧家庭的女儿角色,这正好是本书主角的位置。借由这类型的女性跨越新旧两界的视角,让我们见到新旧思想交替产生的诸多问题;第三组则是勇于打破封建传统的典范(薇姐、蓉芬)。不过,徐钟佩给予这类“女儿”们两条道路:一条是如薇姐因爱而走上共产革命,被迫与女儿分离;另外一条则像蓉芬选择了国民党,而至此踏上美好的锦程。当然,第二部如此的安排难免给人一种官方制式之感。但抛却意识型态的争论,作者借此确实告诉我们,勇于挣脱传统制度的枷锁的女儿,可能找到天堂也可能走到地狱去!总的来说,《余音》对女性的描摹不仅精彩而且复杂,以“女儿”此种形象来谈论更具代表意义,因为它正好呈现了一个中国女性“尚未成熟开发自我的形象”,而在此状况下的女性又是如何去面对即将要被推翻的传统父权制度。

三、父女、母女关系

《余音》本身其实包含两个书写的主线:一个是故事叙事者“我”和父母(家庭)之间的关系;一个是“我”所认识的女儿们的故事,整本故事的结构可以如是观之:

在这个结构图中,私领域与公领域是交相影响的,不过作者在处理这个部分,则有比重上的差别,徐钟佩主要以“我”的故事为主,借由“我”本身的情感经验来呈现女性的性别意识。

书中内容极大篇幅在处理与母亲、父亲间的关系,以女性主义心理学分析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徐钟佩在这样的书写过程中重审她自己“身为女儿”的身份。

《余音》的母女关系,从首篇《我就这样的到了人间》就有了交代,徐钟佩以全知观点告诉读者在“我”尚未出世前,母亲是如何以一个“娇宠女儿”的身分去抵抗一个多余的“女儿”诞生,又如何在其出生之后冷漠对待:“母亲没有笑也没有则声。她依然斜倚着,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厌烦的别过头,重又闭上眼睛。她根本不知道我生成什么样子,她没有看过我一眼!”(徐钟佩7),这一章我们可看作是一个“女儿和女儿”间战争的开始,在某一程度上《余音》以传统家庭的悲剧来陈述这种女性与女性之间的疏离。

末篇《阴影》呼应首篇再次重述了母女无奈的关系:“父亲的阴影,落在母亲心上,也落在我心上”。尽管“我”与母亲之间似乎永远有着芥蒂和隔膜,但实际上,她们的要强倔强的个性却是最相似的,薇姐就曾犀利地对主角说:“你一生也许最爱伯伯”,“事实上,你却最像妈妈”(徐钟佩259)。《余音》中“我”对母亲的态度是一种纠缠的存在,“我”一方面因父亲抗拒母亲,一方面却因言语伤害母亲而自责。《余音》这种母女矛盾关系的刻画和描摹,翻转了台湾五十年代女作家笔下慈爱、温恭贤良的母亲形象。

相较于母女关系,《余音》的父女关系一直是被论者所关注,有的更以儒家传统的说法来称赞徐钟佩描摹父亲的手法是挚情挚孝③。笔者以为,《余音》的父女之情若以这个观点来评论,或许稍嫌制式与保守。由前文对母女关系的解析,书中的“我”和母亲之间一直存在着父亲的阴影,我和母亲的矛盾几乎都出于对父亲的爱和怜。将书中“父亲”与“母亲”的形象相比,其实父亲无疑代表的是中国传统守旧没落的一方。对于“我”来说,对跌入旧世界的父亲,有着无限的同情与爱怜,“我”对父亲的爱几乎可说是先天的依恋,即便与父亲之间存在极大的鸿沟:“我一直只知道爱父亲,却不了解父亲……我有多少问题要问父亲,在我走的以前”(徐钟佩45-46)。对于父爱的渴望,徐钟佩描写得深刻入微,尤其在父亲不幸去世时,“我”对父亲的召唤宛如情人间的缠绵不舍“从今后,我只是毫无生意的活着……我的生命只剩一张白纸”(徐钟佩133)。

所谓的“恋父情结”,是荣格根据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而相对提出的。他认为,女孩子在一出生时,先是恋母,到了五六岁时,则开始把爱欲转向父亲,并开始敌视母亲。《余音》中的”我“对父亲的爱非常强烈,而与母亲的隔阂更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在父母关系之下她是一个“爱”父亲的“女儿”,恰如母亲的无奈,“从小就是和你那父亲有缘”。文学作品中当然不乏恋父情结的故事,但是放在台湾与中国五四之后的现代文学里,且在五十年代的女作家群中更是少数,而这也是郑明娳以“诚实”与“突破女作家局限”之语,来赞赏徐钟佩的原因所在。徐钟佩不规避对母女间奇妙的紧张感,也不隐藏对父亲的爱恋,这种在传统看来离经叛道的书写把私领域的“女儿处境”及心理状况说得真实明白,这种“求真”的新闻纪实书写方式也可让读者和作者经由女性书写重新观看女性的生命史。

《余音》中,除了主角的父母关系之外,还写了一系列没有父亲的女儿,诸如薇姐、蓉芬、小莲(主角的侄女)、薇姐的女儿等,她们共同的特征即是父亲的缺席,这些男性分别因病(吸鸦片)、外遇、失踪、坚持共产理想等原因,而在子女的父母关系之中缺席,而这群女儿无疑也成了无父之女,主角“我”也可归类于此。所以没有父亲及想念父亲,成为书中女儿的共同特色。

总之,诞生于中国“弒父时代”④的徐钟佩,通过父亲在家庭中的边缘地位,以一“女儿—母亲”的形象挑战了传统的男权父权社会对女性的禁制。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的地表》分析五四时期的女作家特色时,曾以“父亲的女儿”来讨论,她们认为:实际上,女儿,父亲的叛逆之女,母亲的不孝之女,新文化的精神之女,是五四作家创作中隐在的共同自我形象。……女作家们的自我形象连同这些形形色色的主人公构成了这个时代形形色色的女儿们的故事:女儿们在传统禁令下的反传统的爱情,她们的内心理想与内外压力的交战,女儿们步入成熟后面临的矛盾和选择以及无可逃脱的规避,女儿们与双亲之间观念的冲突与亲情的联系,以及对未来生活命运发生的思虑、向往、担忧、恐惧……承受着新旧文化的冲突与夹缝的压力。……女儿,既非一个充分自足的概念,又非一个充分自立的人生阶段,它表示了一种当然离不开双亲界定的意义内涵。⑤

徐钟佩的《余音》正是从母亲的叛逆之女形象、“多头”的不孝之女形象等一系列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承继了五四女性文学的传统,开始了对现代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

在同时期的迁台的女作家中,其书写主题其实也可观察到“女儿”的形象,然而,较为特殊的是她们几乎清一色地向冰心歌咏母爱的路子上走去,母亲的爱似乎成为生命所有的支柱,反抗父亲与质疑母亲的书写消失,在“女儿的歌”中似乎只剩母性的弘扬,前有所论,琦君可算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她们笔下的母亲形象,基本上是温良醇厚、勤劳隐忍的。究其原因,她们作品中的母性,在很大的程度还是配合官方意识形态和男性美学的要求。也就是说,虽然五十年代的女作家在去台后,在某一程度上接续了五四以来女作家“女儿的故事”之传统,不过她们抛弃对父权的反省,甚至暗暗地服膺官方保守的政策,于是所谓的女儿故事到此似乎变成母亲(母性)的故事。

对比五十年代女作家的慈爱母职主题书写,徐钟佩《余音》的价值便可以凸露出来。她继承了五四女性文学对女儿的关注,却也跳脱它单一性的形象,她书中的女性形象绝非单一进行反抗的女儿,而是有多组,对照下可见同一时代下不同的女性处境。她复杂的处理手法和新闻工作者身份更使她有别于五十年代其他女作家笔下“母性”的形象,凸显了五十年代女作家性别书写的特异性。

注解【Notes】

①参见郑明娳:“一个作家的中性文体—徐钟佩作品论”,收入郑明娳:《当代台湾女性文学论》(台北:时报文化,1993年)311-331。

②③参见司马野:“恩难守白骨,泪可到黄泉”,收入徐钟佩:《余音》(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8年)1,1-6。

④⑤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3,15-16。

徐钟佩:《余音》。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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